第22章 可笑的問候 (21)

莫斯科郊外,謝列梅捷沃2號機場。

烏雲在高空中,不斷翻卷,像千軍萬馬,匆匆湧過。

蒼涼的感覺,如同我落寞的心情。這次來,沒能找到娜塔莎。

盡管托尼亞、陳小林以及斯拉瓦四處幫助打聽,但是在我走之前,一直沒有絲毫關于娜塔莎的消息。

參加李蘭和斯拉瓦的婚禮之後,我訂購了返程機票。

托尼亞把我送到機場,和我相擁而別。

飛機在濕滑的地面上,加速再加速,終于騰空而去,沖上那亂雲飛渡的灰色天空。

機窗外,莫斯科郊外的森林、河流、草地和房舍,輕輕掠過,一望無際、連綿不絕。

我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我揮一揮衣袖,不曾帶走一片雲……

呆呆看着舷窗外的景色,我心情低落。想起在當初送娜塔莎野百合花的時候,按照她們的風俗習慣,就出現了不吉利的兆頭。

當時,我拿着花朵,數也沒數,就送給了她。

為什麽恰好就是6支這不祥之兆的雙數呢?

如果是7□□麽這是個十分吉祥的數字,意味着幸福、成功、富裕和一帆風順。

這,也許,是宿命!

我在北京首都國際機場下了飛機,口袋裏已經沒有剩下多少鈔票了。

幸好,一家小貿易公司接納了我。

一個并不富态、大約四五十歲的瘦筋寡骨的男人,看見我在玻璃門旁的招聘啓事前久久駐足,就向我走了過來。

“這是周總……”一個小年輕站在一旁。他好象是該公司的員工,剛辦完事從外面回來。

眼前的周總,一點暴發戶的氣質都沒有,甚至還比不上我在莫斯科剛剛見過的幾個國際倒爺。乍一看,陳小林的派頭,就比他足得多。

唉,有什麽辦法呢?!老板不氣派又有什麽關系呢?!人是鐵,飯是鋼。先得弄個糊口的工作,一個遮風避雨的住處,才能談生存,再談其他……

“哦……周總您好……我想應聘……”我畢恭畢敬地說出我的想法,盡量裝得謙卑一些。

“請跟我來……”周總有力地揮了一下右手,簡單明了地說道,大步向前走去。

身後的小夥子小聲告訴我,“我叫李揚……我們今後就是同事了……”

“嗯……有可能……假如我能聘上的話……”我笑道,心裏想,他也太過于武斷了吧。

李揚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應聘不難……他們啥人都要……”說着,他又吐了一下舌頭,“不不不……我是說你自身條件不錯……現在是公司發展期,他們還求之不得呢……”周總往後望了一眼,他馬上閉了嘴巴。

周總領着我,在集體辦公場所,拐了一個彎。那小夥子坐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後。偷偷對我輕輕揮了揮手,又握緊拳頭,做了一個“加油”的手勢。

然而,接下來,并沒有李揚所說的那麽輕松。

“坐……請坐……”周總嚴肅地說道,“個人情況資料……你随身帶了沒有……”

“帶了帶了……”我站着點着頭,彎下腰,趕忙從行李箱裏往外掏應聘材料,那是我離開青島前就準備好的。我知道,我随時需要去找工作養活自己。

“嗯……換了兩家單位……具體原因呢……”周總看着資料,眉頭皺了起來。

“哦……都是我不想幹了……我想換一個環境……”我輕描淡寫,但心裏有點忐忑不安。“我行李箱中有當初我寫給青島船舶修造廠的辭職信複印件……要不我拿給您看……”我又彎下腰,準備去箱子裏翻找。

周總冷冰冰看了我一眼,擺了擺手,阻止了我,“不用了……我找一個人來陪陪你……”說着拿起了話筒,撥了一個號碼。

“喂……是我……就是前幾天我跟你說的事情……你現在能過來一趟麽……好……好……我在我辦公室裏等你……一會兒見……”

他放下話筒,和我聊了起來。好像他沒有看過我的個人資料似的,居然又問我叫什麽名字?畢業于什麽大學?從哪裏來?以前是幹什麽工作的?

我知道他這是無話找話,便陪着他聊。

過了半小時,房門一開,進來一個胖胖的、西裝革履的中年人。

“這位是北京海關的一位同志……他陪你用俄語聊聊……”周老板解釋道。

考試就考試呗,還說得這麽光面堂皇、遮遮掩掩。我心裏想,但是有什麽辦法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虎落平川、英雄路短、委曲求全、寄人籬下、忍氣吞聲……我一下子身臨其境地想起好多與我眼下處境很貼合的詞語。

但對面的海關同志,絲毫不理會我呆癡的表情、游離的眼神,一陣噼哩啪啦的俄語劈頭蓋臉傾瀉而來。

我立馬打起十萬分精神,仔細地聽着他說出的每一個單詞,唯恐遺漏掉什麽。

然後,等他講完了,我再一一回答。

輕車熟路。對答如流。

他提出的問題幾乎跟剛才周老板的一模一樣:叫什麽名字?畢業于什麽大學?從哪裏來?以前是幹什麽工作的?……

不同之處在于,他故弄玄虛地加快了語速,一口氣問完了這麽多問題。把不知深淺的周經理唬得陡然而生敬意,簡直佩服得要五體投地了。

我一一流利作答,并且等他講累了,我反客為主,噼哩啪啦和他一陣亂侃,從蘇聯瓦解一直聊到邊境貿易,從人工降雨一直扯到小孩撒尿。

這小子徹底傻了,語速愈來愈慢,有時候甚至要想一想,才能回答我剛剛提出的問題。

“好了……”他疲憊地站起身來,笑着看了看周經理,就直接走了。不陪我玩了。

周經理送走他,回來時臉上樂開了花。我一看,就有戲。

果不其然,他鄭重地整理了一下皺皺巴巴的廉價西服,又用枯黃的細細的右手手指正了正同樣廉價的領帶,假裝威嚴地很有派頭地咳嗽一聲,“你被錄取了……海關同志剛才說,你的俄語講得很好,水平很高……走,我請客……”

周總請我到路邊的蒼蠅館子撮了一頓,當時把我感動得差點涕淚齊下。感謝您在偉大的首都北京收留了我。我要永遠跟随你,做牛做馬,毫無怨言,為您效勞。

不過,到了下班的時候,我看着他騎了輛破自行車回家,我心裏又是一陣後悔——老板都如此落魄,這家小貿易公司要想嶄露頭角、大發橫財難上加難。如果真有那麽一天,還不得等到猴年馬月、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太陽從西邊出!

英雄救美

1992年冬天。莫斯科。

漫長的冬季,天氣多變。上午還陽光明媚,下午卻一片陰貍。

雪化了,人行道上積着一汪一汪的雪水。在這個多雪的季節,道路也略顯泥濘。幾輛灰頭土面、糊得像腌鴨蛋似的轎車在“嗞啦”穿行,在拐彎時還能聽見車輪與積冰摩擦的咔嚓聲響。

到莫斯科市中心進貨的娜塔莎,正坐在一輛髒兮兮的出租車上。

她離開同事索尼娅,已經從聖彼得堡回到了莫斯科。那兒的商業競争日趨激烈,而莫斯科,畢竟市場規模要大得多。

一大早,她就順便去了一趟莫斯科電氣電器科研所,居然在門衛處拿到了一封擱放多時的來自中國的信件。

她激動地拆開信封,迫不及待地把它展開,但她的心頃刻跌進了冰窟窿。

信紙上短短的一句“我們不可能生活在一起了!”,像一刀一刀刻在她的心裏。

照片中,餐桌前的江翻譯,笑得是那麽燦爛。那個正在給他夾菜的中國女孩,眸子裏盛滿了幸福。

她左看右看,信上只有那一句話。

江翻譯冷淡的片言只語,深深刺傷了她的心。

本來,在單位趨于倒閉、上司給她自由之後,她打算經商攢夠了錢,就去中國去尋找昔日的愛人,重溫那種甜蜜。但是,來信頃刻無情擊碎了這些年來她所有的幻想。她感到整個身體都被掏空了,混沌一片的大腦失去了任何思考能力。

坐在公交車上,她的腦袋依然昏沉沉。快到莫斯科商品批發市場時,她才強打起精神,在心裏考慮采購的事情。

五顏六色的集裝箱、花花綠綠的商品,摩肩擦踵的人們。

靠着牆跟,一溜凍得滿面通紅的俄羅斯大嬸、老太,正雙手舉着衣架撐開的廉價衣物,面無表情,默然等待顧主。

娜塔莎穿過食品、汽車配件貿易區,來到了服裝鞋帽區。這裏有許多中國人,主要經營裘皮、皮革服裝、鞋類、紡織品、服裝和日用百貨。

“哈拉紹!……窩禽哈拉紹……”陳小林正舉着□□部分是小磁片的中國保健內褲往一個俄羅斯老頭臉上湊,本想告訴就是這些小磁片在起保健作用,但他啃呲啃呲半天說不出來。

那個虎背熊腰的俄羅斯老頭,以為這個一直傻笑的中國人是想侮辱他,就一把打掉褲衩,把陳小林推倒在地,罵了他幾句,揚長而去。

呲牙咧嘴的陳小林從地上爬起來,擦掉嘴邊的血跡,摸着摔疼的臉頰,發誓再也不賣這些惹禍的東西,尋思着趕緊把這些保健內褲全部低價轉給別人。

娜塔莎走到陳小林的攤位,陳小林還在為剛才與俄羅斯老頭的誤會而苦笑着搖頭。

她拿起褲衩旁邊的一雙鞋子看了看,很滿意。她用漢語問道,“多少錢?我要100雙!”

陳小林瞪大了眼睛,眼前的俄羅斯美女漢語居然如此流利。他看見她放在鞋攤上的信封上,用英漢兩種語言寫着“蘇聯電子電氣科研所 娜塔莉娅阿列克謝耶芙娜彼得諾娃”。現在是俄羅斯時代呀?她穿越了嗎?

看着中國商人發愣的模樣,娜塔莎微微一笑。

陳小林這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忙不疊地地點頭,“比亞起刀勒……窩禽哈拉紹……”

他就喜歡懂漢語的大買家,而且還是個大美女。與眼前會講漢語的俄羅斯大美女比較起來,他有點相形見拙,來俄羅斯有一段時間了,但他的俄語還是說得磕磕巴巴,有時根本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只能比劃一番或者用計算器直接按數字來讨價還價。不過,一般來說,生意還能順利做成,但剛才因語言不通,鬧出了笑話,并付出了血的代價。

娜塔莎放下鞋子,拿起信封。一雙碧藍的大眼睛看着陳小林。“給我快點發貨,我裝車了,還要趕回去!”

娜塔莎的催促聲打破了陳小林的思緒。

“哈拉紹……稍等……”他吩咐自己的幫工去搬貨物之後,又連忙跑到其他中國倒爺門那兒去調貨。他這兒根本沒有這麽多。

點貨、結算、租車、裝車,等娜塔莎和貨車司機上路時,已經接近傍晚。

緊趕慢趕,天色慢慢黑了下來。

周遭肅穆寧靜。只有車輪軋過浸透水的積雪,向四處飛濺,嗤嗤作響。

娜塔莎心頭飄着濕漉漉的雪,江翻譯終究不再屬于她。李蘭從她手中奪走了斯拉瓦,而那個不知名的女孩又奪走了江翻譯。要是她當初留在中國,說不定,她早就嫁給了江翻譯。但她從不後悔當初毅然決然回國的選擇,在蘇聯即将瓦解的那個國家危難時刻,個人的情感都是蒼白的。然而,她回國工作不久又不得不下崗了。這真是命運的捉弄!

她望着車窗外樹梢粘重而緩慢移動的烏雲,不由自主地深深嘆了一口氣。

司機偏過頭看了她一眼,關切地說,“你累了吧,喝口水吧!”他的眼睛透過擋風玻璃,依然盯着前方。

娜塔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望着司機的那張布滿絡腮胡子的側臉,說了聲謝謝。

車輛搖搖晃晃地行駛,路邊陰郁的樹林連綿不絕。目光越過遠處的樹梢打量,位于市郊的那個小區的星星點點的燈火,已經在望。

車輛拐過一個彎,又駛入了好似無窮無盡的黑暗。周遭潛伏着詭異的氣息,兩個鬼火似的煙頭火光在閃爍明滅。

一個急剎車,娜塔莎差點一頭撞在擋風玻璃上。

當她驚愕地擡起頭,前方的路障逼停了車輛。司機低聲咒罵了一句,呆呆地看着像幽靈一樣走過來的兩個馬匪。

在冷得凍死人的天氣裏,娜塔莎由于恐懼,渾身禁不住顫抖了。

“下車……”傳來狼似的低沉命令,好像不是從嗓子裏發出的,而是從胸膛裏吼出的。

娜塔莎和貨車司機抖抖索索地下了車。

“車上裝的是什麽?”一個瘦高的歹徒問道,他的手中握着□□,狼一樣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可怕的藍光。

“是……運動鞋……還有一些羽絨服……”娜塔莎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垂眸說道。那種渾身冰冷的感覺更濃厚了,從頭頂一直浸透腳底。

“啊哈……一條大魚!”旁邊的小個子欣喜若狂地叫道,他搓了搓手,興奮地望了同夥一眼。滿臉的絡腮胡子,漆黑一團。看起來,像一只手舞足蹈的猩猩。

但他們高興得太早,不速之客,頃刻打破了他們的如意算盤。

雪亮的車燈照了過來,一輛烏拉爾輕型軍車在路障前猛然停下。

兩個穿制服的年輕人沖下了車,顯然憑他們非同尋常的警覺,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現在社會動蕩,令人痛惜地出現了一些搶劫事件。

那夥歹徒如同兔子見了老鷹,慌不擇路地越過一片覆蓋着白雪的草地跑遠了。

兩個軍官彎腰挪開了路障,大手一揮,“打蛙力士,可以走了!”

娜塔莎長舒一口氣,和貨車司機上了車。

“謝謝!嘎比旦!”娜塔莎打開窗玻璃,大聲喊道。

站得像白桦樹一樣挺直的軍官,大度地揮了揮手。

借着星輝,娜塔莎看見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她的腦袋迅速運轉起來。“西多羅夫!”

黑影點了點頭,笑出聲來,“是我!”

上了車的娜塔莎,又打開車門跳了下來。

“西多羅夫!真的是你!”

西多羅夫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是我!娜塔莎,我又遇見你了!這是上帝的美妙安排!”

娜塔莎在黑暗裏羞紅了臉,她注視着眼前這個年輕帥氣的軍官。那個曾經橫在心頭的心結打開了,她可以不再為移情別戀的江翻譯而苦苦守候。

“怎麽不說話?”西多羅夫笑了,娜塔莎感到他的笑容充滿了暖意。剛才由于歹徒們恐吓而發冷的身體,正變得正常,甚至有那麽一點熱血沸騰。“上我的車,我把你送到家!”他腦袋微微一偏,露出一個調皮的可愛微笑。

“打蛙力士!跟着我們的車走!”善解人意的西多羅夫的同伴,立即對貨車司機大聲說道。

娜塔莎上了軍車,和西多羅夫坐到了後排。他們在深情凝望之後,開始了愉快地交談。

原來,西多羅夫因公事路過這裏,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了心上人。

那次在開往聖彼得堡的火車上的美麗邂逅,至今還牢牢印在他的心中。

重新遇見娜塔莎,他心裏樂開了花。從那次之後,這個名字就給他帶來異乎尋常的感覺,那種甜蜜的溫馨。

護送娜塔莎安全地回到小區,西多羅夫才返回。他在臨別前,擁抱娜塔莎的時候,在她耳邊輕輕說道,“記得到去莫斯科議會保衛部找我!瓦西裏尼古拉耶維奇西多羅夫!記住了?”

娜塔莎點了點頭,看着他邁着有力的步伐上車離去。

空喜一場

大紅的燈籠,朱紅的門。雕梁畫棟,飛檐翹壁。

門匾上,幾個碩大的漢字和一行俄文字母金碧輝煌。

古色古香的氣息,撲面而來。

爽心悅目、富有中國特色的裝修風格,在莫斯科街頭異常醒目。

邁步而入,絲綢屏風、青瓷花瓶、書畫扇子、桐油布傘,還有窗戶玻璃上貼着的中國字,讓人頃刻感受到了濃濃的中國味道。

婚後,在莫斯科華人的幫助下,李蘭開起了一家中餐館,并依據俄羅斯人的口味,對菜肴配料進行了優化調整。比如,少放辣椒多放番茄醬、少放姜蒜多放歐芹莳蘿、少放米醋多放酸奶油等。

毛式紅燒肉、糖醋咕咾肉、北京烤鴨、四川火鍋、清蒸鲈魚、宮保雞丁、蔥燒海參、糖醋裏脊、松鼠魚、鳳梨蝦、醬牛肉、白斬雞、鹵豬蹄、燕窩湯、餃子、茉莉花茶……五花八門,單單看起來,就不禁讓人口水連連,胃口大開。

這些改良的中國菜,征服了俄羅斯消費者們的味蕾,深得愈來愈多的顧客們的喜愛。

李蘭和斯拉瓦的這家中餐館,名聲漸漸傳開,生意越來越好。

“蘭,你的判斷,是對的……其實,一開始……開中餐館能否賺錢,我的心裏根本沒有底……”房間裏,斯拉瓦拿着厚厚的一沓鈔票,歡天喜地地對李蘭說道。“真該感謝你,蘭……你不僅漂亮而且還很聰明……”

受到表揚的李蘭,有點不好意思了。“其實,我得感謝那份俄羅斯學者發表的研究報告……作者認為蘇聯瓦解之後,社會的貧富懸殊會凸現,因此即便是中餐館價格較高,還是會有人消費的……”

那位學者看得真準!正如所料,中餐館開張之後,生意逐漸紅火起來。

俄羅斯新貴,常來光顧,出手闊綽。那些賺了錢的中國人、越南人、高加索人,也常來嘗鮮。

哪怕是在彙率暴跌的俄羅斯休克療法的年代,在莫斯科,同樣不缺乏高端消費人群。加劇的只是貧富分化,那些先知先覺的富人,早把大量的盧布換成了□□的美元。

陳小林也時常帶着中國朋友、俄羅斯朋友們前來捧場,照顧斯拉瓦的生意。

李蘭親自端茶遞水,上湯上菜。

“捏捏捏……”陳小林笑着阻止了一個把冬筍片準備放入口中的俄羅斯小夥子。“冬筍片還是生的……需要放到火鍋中涮一涮,熟了再吃……”

“哦……夫姑死吶……”俄羅斯小夥子吃下一片燙熟了的冬筍片,發出由衷的贊美。“我說我剛才覺得那麽難吃……原來是我搞錯了……吃的居然是生的……”

“我來演示一下……北京烤鴨的正确吃法……”陳小林看着面對北京烤鴨不知所措的俄羅斯女孩,“先取一張薄餅,再把蘸了甜面醬、醬油、醋的鴨肉、蔥絲、黃瓜條、蘿蔔條放到餅皮裏……卷成筒……就可以吃了……對……對……就是這樣……”

“噢噫……窩禽夫姑死吶……你們中國的菜肴做得太好了……”俄羅斯女孩吃下了一個完美的烤鴨卷餅,禁不住贊嘆道。

火鍋、炒菜、鹵菜、茉莉花茶,美味可口,一行人酒足飯飽。

李蘭與他們道別之後,她又突然想起了什麽,拿着正在收拾的一個空盤子走了回來。

“小林,我有個事情想麻煩你……”

陳小林停下了腳步,“盡管吩咐……我們之間還客氣啥……”

“那好……你幫助繼續打聽一下……”李蘭對他說道,“一名叫娜塔莎的年輕姑娘,曾經在蘇聯電子電氣科研所工作過……全名叫娜塔莉娅阿列克謝耶芙娜彼得諾娃……江翻譯上次來,就是專門來俄羅斯找她的……”

“嗯,我也知道……你放心,沒問題,江翻譯的事就是我的事……”陳小林拍着胸脯說道,“我一定幫助打聽!我至今還感激着江翻譯曾經在謝列梅傑沃2號機場及時幫助了我們……”

第二天,陳小林獨自一個人來了。

李蘭高興地迎了上去,“小林……你今天怎麽一個人來了?……想吃點什麽?北京烤鴨、宮保雞丁、蔥燒海參、四川火鍋、毛式紅燒肉、松鼠魚、醬牛肉,還是白斬雞、鹵豬蹄……”她一口氣說了一大串他常點的菜肴。

“我今天不是來吃飯的!”陳小林急急忙忙地說道,“我是特意趕過來,告訴你們一個消息的……”

李蘭頓時收斂了笑容,感到喘不過氣來。現在俄羅斯的社會秩序有點亂,她以為陳小林帶來的是什麽不好的消息。

見李蘭緊張成那樣,陳小林笑了,“別緊張,是好消息!我昨天忘了說了,回到住處才慢慢想起來……前幾天,曾經有個俄羅斯姑娘到過我的攤位,找我批發鞋子……當時,她手裏拿着封信,上面用漢語寫着的收信人,好像是叫‘娜塔莉娅’,而且是什麽研究所的……”陳小林一拍腦袋,“想起來了,蘇聯電子電氣科研所!我當時還以為她穿越了呢……”

“沒這麽巧吧!”李蘭笑着說道,大眼睛灼灼放光。“專家娜塔莎不會跑去賣鞋子吧?”

“真是太愚蠢了!”陳小林自怨自艾地說完了,又馬上一驚,連忙擺擺手,“不不不……我不是說你……我是說我自己太愚蠢,當時忘了問她的新地址!”

“托尼亞……啊……你好!我們已經得知娜塔莎的消息,你趕快過來,到我們的中餐館……對對對,就是你上次來過的那地方……”

斯拉瓦趕緊打電話把托尼亞叫來,告訴這個好消息,順便請了托尼亞和陳小林一頓豐盛的中餐。

聽完了斯拉瓦的講述,托尼亞歡呼起來。“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

斯拉瓦吃驚地望着托尼亞,“不會吧?她下了崗、被迫去做小買賣,你居然還很高興!”

托尼亞知道他理會錯了意思,馬上說道,“捏捏捏!我是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找到她了!”

“完了!”陳小林一拍腦袋,給衆人潑了一盆冷水,“那個娜塔莎……我忘了問她在莫斯科哪個市場賣貨了!”

李蘭一下呆住了,“這是個難題!不知道她下次什麽時候才來進貨……這可怎麽辦啊?”

陳小林一臉壞笑,“那我們一家一家的慢慢找吧!總能找到的……”

李蘭同情地看着他,“也只能這樣了……”

街頭混戰

1993年秋天。莫斯科。

市內的一座公寓中,瓦西裏尼古拉耶維奇西多羅夫正與妻子娜塔莎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們四目相對。

在與江翻譯無望的愛情結束之後,娜塔莎最後還是接受了西多羅夫的熱烈追求。她并不知道,江翻譯和托尼亞專門到聖彼得堡找過她。只是她守在倉庫發貨、沒有出攤,錯過了與他們相逢的機會。

“你不要再做生意了……社會雖然在趨于穩定,但危險依然存在,我不免為你擔心……你又有了身孕……”望着妻子,西多羅夫溫情地說道。

“我想多掙些錢,畢竟我們家馬上會有3個人……”娜塔莎有自己的想法,多一個人掙錢,往後的日子就少一份艱辛。

但西多羅夫斷然拒絕了她這種想法。“聽我的,你和我們的孩子是最重要的,你先前賺的錢加上我的工資夠花上一陣子了……”西多羅夫轉身,用雙手溫柔地扶住妻子的肩頭。

娜塔莎聽着愛人貼心的話語,心頭淌過暖流。她不由得摸了摸微微跳動着的肚皮裏面的生命,臉上洋溢着幸福。“好的,我聽你的……攤位我請人幫助照看,到時給她工錢……”

西多羅夫笑了笑,但臉色又陷入了憂郁,“唉……娜塔莎,恐怕我不能每天陪在你的身邊……你要照顧好自己……我已經接到命令……”他坐直了身體,依然看着妻子,眼神充滿內疚,“我聽說,是因為葉利欽總統與副總統魯茨科伊、最高蘇維埃主席哈斯布拉托夫之間,存在着不可調和的矛盾。他們對改革政策、經濟形勢評估、新憲法內容、俄羅斯政體,以及對外政策等一系列重大問題上,持完全對立立場,互相攻擊,并發展到兩個政權并存的局面。”他憂心忡忡,“國家再這樣下去,就會不可避免地出現動蕩……”他抓起了軍帽,向門口走去。

聽了丈夫的話,娜塔莎擔憂極了。她緊随西多羅夫起身,把他送到門口。

臨出門,西多羅夫又回轉身來,親了親有些惶恐不安的妻子,依依惜別,輕聲說道,“等着我,我會回來……”他溫情地看了一眼心愛的人,便大步離去。

正如西多羅夫所料,局勢動蕩起來。

1993年10月3日,俄羅斯第一任總統葉利欽宣布在莫斯科實行緊急狀态令。

4日淩晨,俄羅斯政府軍的數十輛坦克和裝甲車隆隆地開過來。長長的炮筒閃耀着冰冷的青光,同樣冰冷的履帶旁,騰起一股股怪獸般不斷變幻的黑色煙霧,令人不寒而栗。

議會大廈周圍,到處是密密麻麻的人群,連綿不絕,看上去黑壓壓一片,塞滿了那些白黃色建築物之間的所有空地。

俄羅斯政府軍随後發起進攻,準備以武力強行解散杜馬。

場面混亂,喊叫聲、奔跑聲、槍炮聲交織在一起。

子彈飛過,打在白色的厚重的牆壁上,激起一束束塵霧。

忠于議會的保衛部隊,盡于職責,決不妥協,奮起還擊。有人負傷,并被陸續擡出來。

經過長達10個小時的激戰之後,議長魯斯蘭伊姆拉諾維奇哈斯布拉托夫、議會任命的代總統亞歷山大弗拉基米羅維奇魯茨科伊以及支持議會的幾名将軍被捕。

局勢終于穩定下來,但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事後,據官方宣布,這場流血沖突造成142人死亡,744人受傷。

幾天來沒有見着丈夫的娜塔莎,懷着無比惶恐的心情等在家裏,坐立不安。

聽到敲門聲,她挺着肚子快步走過去,打開門,看到的卻不是親愛的丈夫。

“娜塔莉娅阿列克謝耶芙娜西多羅娃……我是民政助理……”火紅頭發的女人嘶啞地說道,一邊掏出一個信封,同情地看着她。

娜塔莎的心髒陡然一沉,不祥之感籠罩了全身。

果不其然,女助理緩緩說道,“西多羅夫……他……他犧牲了!”

娜塔莎馬上感到空氣突然變得稀薄,她難以呼吸,一陣天旋地轉。

來人扶住了她,并把她扶到沙發上。

娜塔莎嚎啕大哭,女助理也紅了眼圈,她陪着娜塔莎憂傷了一陣離去了,留下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可憐人兒。

幾天後,娜塔莎參加了丈夫等人的葬禮。

回家之後,她魂不守舍、夜不成寐,拖着肚子隆起的身子,撫摸着西多羅夫的遺像。

又紅腫着眼睛,呆呆地坐到沙發上。

那本丈夫經常翻看的西蒙諾夫的詩集,還擺在沙發前的茶幾上。

丈夫最後一次出門前所說的“等着我吧,我會回來”,就是一首寫于蘇聯衛國戰争初期的詩歌。

娜塔莎用顫抖的手指,拿開書簽。

那首《Ждименя, иявернусь.(等着我吧,我會回來)》的詩歌,撲入眼簾:

Ждименя, иявернусь.

Толькооченьжди,

Жди, когданаводятгрустьжелтыедожди,

Жди, когдаснегаметут,

Жди, когдажара,

Жди, когдадругихнеждут,позабыввчера.

Жди, когдаиздальнихместписем непридет,

Жди, когдаужнадоествсем, ктовместеждет.

Ждименя, иявернусь,

Нежелайдобравсем, ктознаетнаизусть,чтозабытьпора.

Пустьповерятсынимать

Вто, чтонетменя,

Пустьдрузьяустанутждать,

Сядутуогня,Выпьютгорькоевино

Напоминдуши……Жди.

Ис нимизаодновыпитьнеспеши.

Ждименя, иявернусь,

Всем смертям назло.

Ктонеждалменя, тотпустьскажет: - Повезло.

Непонять, неждавшим им,каксредиогняожиданием своим ты спасламеня.

Какявыжил, будем знатьтолькомы с тобой,

Простоты умелаждать,какниктодругой.

等着我吧,我會回來,

只是你要苦苦地等待,

等到愁煞人的陰雨,

勾起你的憂傷滿懷,

等到那大雪紛飛,

等到那酷暑難挨,

等到別人不再把親人盼望,

往昔的一切,一古腦兒抛開。

等到那遙遠的他鄉,

不再有家書傳來,

等到一起等待的人,

心灰意懶,都已倦怠。

等着我吧,我會回來的,

不要祝福那些人平安:

他們口口聲聲地說——

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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