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可笑的問候 (23)
能生活在一起了,還随信發來了你同一個年輕中國姑娘的合影?”娜塔莎的臉上,滿是委屈。
“什麽樣的信?我沒寫過呀?”我的腦海充滿了疑惑,我停下腳步,望着娜塔莎,“真的,那封信不是我寫的!……你們那次回國後,我沒過多久就下崗了,被迫到中國青島船舶修造廠謀生……那裏有個姑娘愛上了我……這封信或許是她請人寫的……她問過你的詳細工作地址和姓名全稱……”
娜塔莎靜靜聽着,緊皺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希望你說的是真的!”她又恢複了可愛的面容。
“我還沒結婚,娜塔莎……我一直夢想着與你再次相遇……”我雙手輕輕地扶着她的肩頭。
娜塔莎怔怔地看着我,她的眼中有淚光閃爍。
“你不是說過要留在中國嫁給我,做中國的洋媳婦嗎?”我想搞清當時娜塔莎冷淡我的原因,忍不住問道。
娜塔莎眼淚汪汪地看着我,緩緩開口,“可你知道嗎?當時,蘇聯專家團的副團長伊戈爾找我談話了,說我是單位重點培養的科學家,應當在國家危難之際回到祖國……”她艱難地喘了一口氣,“那時蘇聯風雨飄搖,我作為一個有良知的專家,我不願意在此時此刻放棄我的祖國,在異國他鄉獨自偷歡……江,就象你們中國俗話所說的,長痛不如短痛。我才冷淡了你……”
霎那間,我明白了。胸膛中,吐出長長的白色霧氣。
也許,一些事情,真的并不是個人所能決定的!
它裏面,往往包含着太多的人生無奈。
比如,黃麗為了哥哥的婚姻,犧牲了愛情。而娜塔莎為了危難中的祖國,放棄了愛情。
面對娜塔莎,我很愧疚。
我當時還以為是她誤認我真的偷了托尼亞的美元而态度決絕呢!真小看了她的胸襟。她是為國家利益,而不是為個人私怨,離我而去的。
“對不起,娜塔莎,我誤會了你……請你原諒!”
娜塔莎掏出紙巾擦了一下眼睛,吸了一下鼻子,默默朝前走去。
她對我講述了回國後工作單位處于半癱瘓狀态,她不得不跟同事索尼娅在聖彼得堡市場謀生的往事。她倆起早貪黑地賣些産自中國的羽絨服、運動服、披肩、圍巾、鞋帽等。回到莫斯科,在接到那封絕交信之後,嫁給了一個在危急關頭救了她的軍人,成了完完全全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婦,後來她丈夫在1993年10月4日“十月事件”中犧牲,她又不得不做點小生意養家糊口。
娜塔莎看着灰蒙蒙的遠方,終于講完。
莫斯科河邊,黑褐色的樹林,蜿蜒起伏,在風中輕輕搖頭嘆息。
我的鼻子有些發酸。一個人的命運,同時也與國家的命運、單位的命運息息相關。在那些突如其來的變軌中,多少人的生活軌跡由此被無情改變。
在滾滾的歷史洪流中,大多數人就像被風浪挾裹的一粒沙子,掙脫不了無可奈何的命運。比如我被迫下崗以及娜塔莎被迫謀生……
墓地告別
天公不做美,下起零星的凍雨。
頂着風,雨點打在我的臉上,灼痛而冰冷。從莫斯科河刮起的冷風,使我的喉嚨哽噎。
娜塔莎擡起頭,一雙藍色的眼睛看着我,“江,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我結過婚……”
“沒關系,”我動情地說道,“娜塔莎……我愛你……這就足夠了……上帝讓我們重逢,就是要我來關心你,陪伴你,一起走過今後的歲月……”
娜塔莎沒有言語。只聽見莫斯科河刮過一陣緊似一陣的冷風。河流中先前嬉鬧的野鴨們也沉寂了,它們爬上河岸,一聲不吭地匍匐着,似在靜靜傾聽。
“嫁給我,到中國去……申請落戶和辦理工作許可……你有大學文憑,我可以幫助你找到單位……現在,中國對俄語外教的需求還是較大的……”
娜塔莎搖了搖頭,眼睛望着波光粼粼的莫斯科河,“我……我還有個三歲的女兒,她現在跟我的父母生活在莫斯科郊外。她沒了父親,不能再沒有母親……”
“你可以帶着她一起去中國,我會全心全意地愛她,就像對我親生的女兒一樣。我會和你一起把她撫養成人……”我急促地說道,滿懷期望地看着娜塔莎。
娜塔莎嘆了一口氣,還是輕輕搖了搖頭。她擡起頭,望了望遠方,眼中有熱淚,“我已經接到科研所讓我下個月回去上班的通知。在這一時刻,我不能離開我的祖國,我們需要用自己的雙手重新讓國家變得富強……”
她不再言語,向前走去。
白雪覆蓋着大地,成片的桦樹林挺立,大自然寧靜無暇。高高的楊樹樹葉落盡,但高大的雪松依然蒼翠。老樹幹上滿是綠綠的青苔,弱小的生命在寒酷的冬季裏,居然生機盎然。
路邊灌木叢後的草地上,一小片小草在殘雪上露出久違的綠色。灌木叢下堆積的積雪依然頑固不化,以石頭的形态默然而立。因為摻雜些黑色的塵土,在林中的皚皚白雪面前分外醒目。
我一路無話,默默跟着她,沿着莫斯科河,踩着泥濘,向前走去。
此處的地鐵,在穿越莫斯科河之後又重新鑽入深深的地下,是莫斯科地鐵中少有的地上明線。
一條汽車、地鐵雙層橋橫跨莫斯科河,混凝土橋下是藍匣子似的地鐵跨河通道,幾扇小玻璃窗閃着燈火。
地鐵開過來,橋上的鋼板随之微微波動起伏。隆隆的咔嚓聲漸行漸遠,而頭頂上高大混凝土橋面上的汽車正嗖嗖地急速穿行。
人來人往的地方,一座橋往往就是一座愛情的宣言碑。這座橫跨莫斯科河的長橋也毫不例外。不同于救世主教堂旁挂滿鐵鎖、同樣橫跨莫斯科河的大橋,這裏到處是塗鴉的痕跡。
在這座橫跨莫斯科河的鐵橋上,密密麻麻寫滿了諸如“我愛你”之類的直白表露,以及“我不能沒有你的”沉痛訴說。甚至在鋼板鋪就的橋面上也有人留下了愛的誓言,并且其中不乏女性。我讀着這些熾熱的俄文,感慨這其中該有多少刻骨銘心的浪漫故事。波光蕩漾的莫斯科河晝夜流淌,它是這些愛情的見證。
娜塔莎停下腳步,折轉身,含着淚花看了我一會兒。她長吐一口氣,好像作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斬釘截鐵地說,“走吧……”
我不知她要到哪兒去,只能跟着她。
到了麻雀山地鐵站,買了票,沿着長長的陡峭的電梯下到了站臺,坐上地鐵。
地鐵急劇加速,發出巨大的電流嘯聲,向前飛馳。
過了幾站,下了車,娜塔莎七彎八拐領着我來到一個地方。
從圍牆的牌匾來看,她帶我來到了一處公墓。
這是一片樹林,更是一片碑林。
高高的白桦與楊樹相望,矮矮的灌木與石碑相依。林間,雜生着寶塔形的雪松和扇形的椴樹。椴樹細密的黃葉還沒落盡,而雪松的枝葉仍舊蒼翠。幾只烏鴉,正在墓地上空低飛鳴叫,哇哇哇的聲音不絕于耳。
一行樹便是一行碑,一面牆便是一個紀念館。生來或許不曾謀面的人們,死後都長眠于此,彼此相伴。
站在碑林中,天空正飄揚着零星的雪花。莫斯科多雪的冬天,天空依然陰貍。舉目四望,四周紅磚砌成的牆上,尺長的小石碑密密麻麻。院落裏的樹林中,高大的石碑層層疊疊。
碑牆上,全是或黑或白的小碑,而林間碑林中,是造型各異的墓碑。大到全身雕像,小到人頭石雕,甚至只是簡單地豎上個半米高的石制或鑄鐵的十字架,寫上姓名和生卒年月。碑石顏色、材質、大小各不相同,但不管年代遠近,上面陶瓷照片或石頭雕塑依然栩栩如生。
碑牆綿延不絕,碑林接連不斷。更剪不斷的是人們對他們的思念。随處可見的缤紛花束,說明了親人們今天依然活在他們的心間。有的墓碑,還被人們放上了青松枝條,甚至還栽上了常綠的植物。相對于世界的永恒,人生匆匆太過于短暫。
烏雲低垂,墓地上空濃密的樹梢無聲迎風搖擺。有步履蹒跚的俄羅斯老太太領着孫子前來,手捧花束,向碑林深處走去。
娜塔莎買了一束鮮花,我也買了一束。我已猜到她要去祭奠誰。
在各式各樣的碑林中穿行,娜塔莎的腳步沉重。拐過一個彎,她停了下來,躬身獻上了鮮花。眼中含淚。
墓碑上,鮮花映照着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龐。上面寫着瓦西裏尼古拉耶維奇西多羅夫(1969-1993)。
娜塔莎撫摸着瓦西裏尼古拉耶維奇西多羅夫的肖像,清澈的淚水,終于慢慢湧出,在她白皙的臉上靜靜流淌。
安息在此的西多羅夫,當初也曾轟轟烈烈地活在這個世上,并為他肩負的職責付出了寶貴的生命。
看着娜塔莎因難過而哭得渾身顫抖的背影,我不知說什麽好,但還是試着安慰她,便緩緩說道,“……那時……社會動蕩……不免會發生一些不幸的事件……他是一名稱職的軍人,不論怎麽說,他堅守了自己肩負的職責……”
沒想到,娜塔莎哭得更傷心了……
尾聲
墓地外,是滾滾的車流。淺綠色的列車,在不遠處駛過。
附近的集市上,人們正忙着采購新年禮物。寂靜與喧鬧近在咫尺。
娜塔莎拿出紙巾,擦幹了眼淚。與我又回到地鐵站,坐上地鐵繼續向前。
她陷入沉思,一直默默地坐了好幾站。
在前方的一個地鐵站下了車,沿着長長的陡峭的電梯上到了地面。
走到馬路邊,娜塔莎把右手向側面一伸,手攥成拳頭大拇指向上。一輛私家車立即駛了過來。我們坐到後排,娜塔莎對司機說了一個地名,黑色的拉達轎車便載着我們掉頭向馬路對面的一個路口駛去。
鮮花店、面包店、藥店,被留在了身後。車窗兩旁,樹幹潔白的白桦樹以及枝葉青翠的雪松紛紛向後退去,綿延不絕。
遠處,在被岔道劈開的黑壓壓的樹林之間,依稀能看見林間的積雪,雪白耀眼。
白桦在黑色的樹林中分外搶眼,亭亭玉立,如同體态婀娜的俄羅斯少女。而一人多高、東零西落的灌木叢,以鐵絲的姿态,彰顯着自己鋼鐵般的意志。漫漫長冬之後,只需幾縷陽光,它便重新吐露生命的綠色!
我們由繁華的街頭,來到了郊外。
在斑駁的雪野中,散布着一棟棟斜頂小窗、牆面橙黃的別墅和恰似塗了鮮奶的巧克力色的房屋。
側面的平原上,呈現着城牆般茂密的森林,混雜在其中的白桦樹給黑色的樹牆鑲上了一條條銀色的豎紋。
樹林有時被交叉路口無情劈開,布滿白雪的路口,留下了幾輛汽車拐彎軋出的黃色車轍。
車輛拐彎,進入小鎮。整排的七八層高的紅磚樓房向相而立,樹木掩映的紅磚供水塔,如同一棵豎放的巨大手電筒。與中國鄉村的供水塔別無兩樣。
安靜的小鎮一晃而過,只看見幾個頭部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俄羅斯大嬸在路邊踱步。路邊一個長方形的綠色木板房候車室,無人等候。綠色的條椅上,空無一物。
樹林中的雪松多了起來,翠綠而又密集的樹枝與樹葉落光的楊樹樹枝攜手共立,相得益彰。好一幅冬日寫實與寫意的森林油畫。
高大的雪松,并沒有多少積雪,而一些聖誕樹式的小雪松,則身披白雪,像流蘇一樣飄灑。車輛不時拐彎之後,高大、蒼翠的雪松林成片出現,林邊是厚厚的積雪。
下了車,娜塔莎付了車費,黑色的拉達轎車加速離去,轉過一個彎,消失在一片濃密的白桦林之後。
眼前是一個農舍。銀色白桦樹幹圍成的籬笆起起伏伏,原木搭成的褐黃色壁牆斑斑駁駁,木板鋪成灰黑色屋頂大部分覆蓋着白雪。
院子裏的蘋果樹下,跑出一個三歲多的小女孩,穿着白色的毛衣和桔紅色的褲子、黑色的小皮靴,頭上還紮着桔紅色的蝴蝶結。她高興地連聲喊着“媽媽、媽媽”,飛奔過來。
娜塔莎望着女兒,眼裏滿是喜悅,“瑪莎……我親愛的小瑪莎……”
瑪莎看見我,猛然停住了腳步,她大概看出我與俄羅斯人長得不太一樣,好奇地打量着我。
“這是誰呀?”瑪莎瞪着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問道。
“這是……這是你的爸爸……” 娜塔莎臉上浮起了紅暈。
瑪莎聽完,困惑地看看媽媽,又看看我。
“……新的……這是你的新的爸爸……”娜塔莎盯着女兒,認真地說道。
“哦……哦……我有新的爸爸了……”瑪莎高興極了,她張開雙臂,小鳥般地向我飛來。
我彎下腰,抱起她,微笑着看着她稚嫩的小臉。
娜塔莎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來,露出輕松的神色。眼中先前盛滿的憂郁,一掃而空,閃出了異樣的光華。
霎那間,我明白了,娜塔莎帶我去看她丈夫的墳墓以及帶我來看她的女兒,就是想為了告別昨日、展開新的生活,也是為了試探我和瑪莎彼此能否接受對方。
娜塔莎挽起我的胳膊,笑容滿面。我們肩并肩向前走去……
(全劇終)
本故事部分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生活,是我們寫作的最好導師!
他人的勵志故事,可以成為我們的精神食糧!
嘯歌城闕 創作于2017年3-5月,修改于2018年10月29日-1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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