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好漂亮
他好漂亮
客廳裏,肖擱打開電視,此時正在播報肖家大宅裏舉行的總統升遷晚宴,議會各高官,安全部的長官們和財閥家族長個個衣裝革履,來往觥籌交錯,紛紛向邵挽青邵總統獻上長篇祝賀。
放在一旁的手機一震,亮起的屏幕上顯示備注是一個奇怪的符號,肖擱接起電話。
電話裏是一道渾厚的男聲:“肖少爺。”
肖擱問:“電話查到了嗎?”
“是邊南縣的一個老爺子,早就老眼昏花到看不清字了。前幾天剛被人竊走了手機,那裏靠近京山,亂得很,基本查不下去。”
京山是黑鷹幫派的大本營。
肖擱揉了揉眉心:“知道了。你先查着,再找找。”
那邊應付了兩句,他胡亂挂了電話。
今天的事太古怪了。
那條似是而非的短信,馬戲團虛晃一槍的混亂,還有言鏡的突然出現,讓他覺得這件事一定是有人在背後操縱,是一個連續的環節。
他凝神回憶今天的一連串事情,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
“哐當!”
正在這時,浴室裏傳出一聲巨響,像是什麽東西弄倒了,然後是一聲悶哼,肖擱臉色一變。
推開浴室門,浴室噴頭還在嘩啦啦淋水,霧氣騰騰,言鏡正蹙眉站在中間,臉上的表情像遇到了一個讓他十分困惑的難題。
而置物架和上面的杯子毛巾倒了一地,裝配的把手以一種十分清奇的角度被外力掀開,現在只剩下光禿禿的一個圓頭。似乎是因為有人想關水連帶着不小心掀翻了置物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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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擱走進去拉開他,去關了淋水器,蒙蒙霧氣漸漸散去。
他說:“我來就行,你出去吧。”
但言鏡沒動,肖擱蹲在地上收拾東西,他就一直站在那裏。
肖擱知道他在看自己。
私自将言鏡從馬戲團帶回家裏,藏起他身上攜帶的槍和炸藥,明明很想搞清楚言鏡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卻始終沒問過一句。
再過一會兒,肖擱心想。
反正時間還很長。
他不會讓任何人再帶走言鏡。
言鏡的臉上只有淺淺的幾道掐痕,因為皮膚太過白皙才顯得可怖。
肖擱後知後覺地想起他的傷,回頭說:“先穿上衣服,去客廳……”
他回頭的那一刻再說不出話了。
霧氣散開,言鏡裸露的身體上出現密密麻麻的針孔痕跡。
胳膊,脖頸,大腿,臀部。
連着一大塊一大塊的青紫的小點,胳膊上的最多,大多是新添上的,微微地腫脹,幾乎要滲出血來。
肖擱眼神暗了下來。
而言鏡後退一步,在他眼前慢吞吞地穿上肖擱的睡衣,動作間将身上的所有痕跡展示無餘。
肖擱一定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樣的表情。
要在他臉上看到心疼說起來是一件很奇幻,也很奇怪的事情。
但言鏡可以。
言鏡穿的是一件槍灰色的緞面睡衣,他看起來年紀還小,身形卻和肖擱差不多了,穿上一點也不顯得衣服大。
他們相隔無言,言鏡始終不說一句話。
肖擱卻忍不住了,無數的念頭在他腦海裏瘋狂叫嚣,但他逼着自己此時忘掉,他叫言鏡:“鏡子。”
“鏡子。”
“鏡子。”
言鏡手指無意識地攥着衣袖。
肖擱不依不饒地拉住他的手,靠近他說:“鏡子,應我。”
肖擱從小就覺得,言鏡好脆弱。
就像雪花那樣,落在手心,下一秒就會融化。
總是蒼白無力的,帶着冰冷的溫度,小小的那麽一只,是漂亮至極卻易夭折的娃娃。
本以為他永遠地停留在某個時刻。
烈火帶走弱小的生命。
假的,他被騙了。
竟然是假的?
肖擱不知道自己是該驚喜還是懊惱。
他感覺不到了。他只覺得混亂。
在他手心裏的,是跳動的,溫熱的,是鮮活的言鏡。
言鏡道:“哥哥。”
他漂亮的臉蛋一下子掉下眼淚來。
還是那樣乖巧的、可愛的。
一定是有人把槍支和炸藥藏在他身上。肖擱胡亂地想。
言鏡将臉埋在肖擱的頸窩,領口立即濕了一塊兒,他悶悶地說:“你後來也沒有帶我離開。”
肖擱替他擦去眼淚,對他說:“對不起。”
對不起。
我食言了,我向你道歉。
言鏡十八将滿未滿,還是個少年模樣。卻與肖擱當初見時大有不同。
時間倒退到十二年前。
那時肖擱九歲。
他母親剛剛離世,妹妹肖搖被舅舅家接走了,他住在肖家大宅。
那段時間對他來說很不快樂,無論做什麽都開心不起來。
二叔那會兒還很年輕,知道自己不開心,說要帶他去肖家的實驗室裏玩。
他跟着二叔走了一路,途經一座很高很高的塔樓,那裏被一片紅玫瑰花海包圍。
一眼望去是無盡的紅色。
二叔原本牽着自己走在那條小路上,卻突然停下,深深地望着那座塔樓。
那座塔樓真的很高,也許是因為有了些年頭,外部變得鏽跡斑斑。
肖擱對它并不陌生,媽媽還在世時常常帶他和妹妹來這裏散步,畢竟這裏真的很美。
不能多想,一想到媽媽肖擱就容易掉眼淚,一點也不像男子漢。
于是他用力拽了拽二叔,憋着一口氣問:“二叔,你要帶我看什麽啊?”
肖鶴雨回過神,牽着他走了。
實驗室藏在一片密林裏。
那其實是一個很隐蔽的地方,在肖擱的記憶裏,那裏的樹木枝條張牙舞爪地向外伸展,樹木之間的擁擠讓枝條相互纏繞。
他見到二叔說的有意思的東西。
一只奇怪的鳥。說一只又不太準确。
顏色分明的兩只鳥連在一起,一青一紅。分明是兩只鳥,卻又是同一個個體。
二叔告訴他:“這是《山海經》裏的比翼鳥,比喻有情人之間永遠不離不棄。”
他喃喃自語:“‘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啊。”
肖擱聽不明白。
他只是站在玻璃櫃前,看見那兩只顏色不同的鳥中間是連着的。紅色那邊一直在撲騰,青色那邊卻萎靡不振,眼睛覆上一層玻璃質一樣的混濁物。
青鳥無力地垂在一邊,而紅色的鳥卻十分精神,一個勁地扇翅膀想飛起來。可惜僅它努力是做不到的。
肖擱只覺得這樣的關系并不令人向往。
然後他指着青色的鳥頭問二叔:“要是它死了,小紅也會死掉嗎?”
肖鶴雨搖搖頭,讓實驗人員過來給肖擱展示,在羽毛下有兩只鳥縫合的痕跡,說:“這一只不會。”
除了“比翼鳥”,還有五彩斑斓的“狂鳥”和獨腳鳥“畢方”,以至于後來二叔送給肖搖的一只雙頭鹦鹉。
可年幼時的肖擱對這樣奇形怪狀的東西并不感興趣。
肖鶴雨一向是對自己的“作品”抱有極大的熱情的,每天埋頭在實驗室裏搗鼓這些玩意。曾許多次都和肖擱說要讓他來長長見識,可媽媽從來不允許他來。
媽媽說,這裏只有打了藥的怪物。
肖鶴雨在一旁興致勃勃地給肖擱一個小孩子介紹,而實驗室裏面好多穿白色工作服的實驗員忙碌地穿行,好像是在為隔壁隔音手術室布置東西。
玻璃藥劑隔着咕嚕嚕冒泡的沸水加熱,無影燈下是擦得锃亮的各種精細刀具,還有針管。
肖鶴雨兀地停下聲音,肖擱随着二叔的視線看去。
他們推出一個密閉的容器,容器裏淋上一層藍紫色的液體,裏面浸泡着一個渾身裸露的小孩,他緊緊閉着眼睛,睫毛和頭發都很長,皮膚白得像雪,好像很冷,他把自己蜷縮成一團。
周圍的人群讓他全無反應。
肖擱聽不到他們說的什麽。
那些人揮着手術刀在他身上虛空地比劃。
好怪異。
要把他也變成怪物嗎。
鋒利的手術刀離他越來越近,肖擱緊張極了,不知道是站久了還是因為別的,腿麻了,沒忍住腿蹬了一下。腳邊放的一只小動物,莫名其妙被踢了一下,吓得滿箱子吱哇亂竄。
就這樣一個小小插曲,讓言鏡眼皮動了動,肖擱慌亂間,對上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他擁有灰綠色眼睛,讓人想到河流,青苔,淺淺的水面和擱淺的小石子。
他好漂亮。
他在看我嗎?
肖擱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是一間隔音手術室,他是聽不見這裏動靜的。
可是穿過無數的人影,器械,一面特質堅硬的玻璃壁,他确确實實在盯着自己這裏。
肖擱想看得更清楚。
當他向前一步,二叔卻用手蓋住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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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風機呼呼呼地運轉。
肖擱讓言鏡坐在沙發上,他站在言鏡身後給他吹頭發。言鏡的頭發長而濃密,滑過纖細的脖子,落在單薄的背脊。
他每一寸皮膚瓷白,白皙得過分。
泛紅的掐痕和青紫的針孔痕跡在這樣的皮膚上顯得過于吓人。
肖擱關掉吹風機,将手掌覆在言鏡的脖子紅腫的地方,言鏡縮了一下,肖擱以為他疼,放輕了力度,拿過一旁的棉簽給他擦拭。
“哥哥。”
言鏡回頭,那雙眼睛是攝人心魄的,極致美麗,燈光下波瀾湧動,好像要溢出深情。
“他們說,要消除我體內的放射性,所以要給我打藥。”
這其實是很傻很幼稚的,騙人的說辭。
肖擱小時候也這樣被欺騙,他壓下心中怒火,沉聲說:“他們騙你的。”
言鏡淡聲:“哦。”
他沒有難過,或者憤怒。
“哥哥。”言鏡語氣突然輕快起來,仰頭看肖擱,彎着眼說,“我一直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