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鳴蟬

鳴蟬

許祐嘉和謝宇哲第一次見面是在“小小發明家”的頒獎會上。

她抱着自己做的模型,坐在廣玉蘭稀疏的樹蔭下,盯着牆邊花壇裏的一串紅,想着裏面有沒有花蜜。當年祐嘉還不知道那花有毒,只是跟朋友們一次次地揪下那些花,貪圖一點甜蜜。

直射的太陽曬得她睜不開眼睛,額頭鬓角冒出一顆顆汗珠,廣播裏的音樂又從開頭重複,她不耐煩起來,怎麽還沒叫到自己,早點結束就可以回教室吹電扇了,好想喝水。

謝宇哲是這時候出現的。

祐嘉以為他是要從自己這裏過去,還往後挪了挪。結果他停在她身邊,拿着他自己的作品,感興趣地看了看,指着她的模型:你的會動嗎?

能動一點點...她說。

雖然怕在領獎之前弄壞,她還是很慷慨地把模型借給他玩。那個看上去很調皮的小孩意外地有着靈巧的手指,一下子明白了模型的關節,一邊擺弄一邊問她原理。她用短袖擦了下汗,手撐在椅子上,側着身回答。

你做的是什麽?她瞟了一眼他随手放在旁邊椅子上的模型。

我的啊,他大大咧咧地塞給她,驕傲地介紹自己的想法,而她只有點頭。

外表炫酷,但有點傻,不過想法很厲害,她想。

他滔滔不絕地說着,忽然騰地一下站起來。哎呀,到我了,他擡頭看向臨時搭建的舞臺,大概是喇叭裏叫了他的名字,從她手裏拿回自己的模型,我得上臺了。

哦,她說。

我叫謝宇哲,他沒來由地介紹。

她愣了一下,告訴他自己的名字,他卻笑出缺了的牙齒,指了指她作品上的标簽:我知道!上面寫了嘛。他像一陣風似的飛上紅地毯。

我也看見了,她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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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嘉去老師辦公室拿試卷的時候,照例被誇獎了。可是她在排名單上,又看見了謝宇哲的名字。

祐嘉懶懶散散的,學東西不費勁,所以在班裏總是名列前茅,直到升入高年級統考,才被人外有人的事實打擊到隐秘的驕傲心。

年級裏面常提到名字的也就是那些人,彼此不一定見過面,卻都是相互知道的,在老師那裏聽見的時候也會暗暗在心中比較,至少祐嘉是這樣。

不過比起人本身,祐嘉大概更關注事實,誰跟誰關系怎麽樣,還不如百科全書裏面鯊魚有幾顆牙齒有意思。

她對人不敏感,謝宇哲的臉在記憶裏早就模糊了,她的腦袋用來記古詩和體積公式,還有怎麽也背不下來的圓周率小數點後二十位。

謝宇哲成績好,性格特別開朗,好像很讨老師喜歡,還有就是聯歡會的時候在大禮堂表演過小提琴。

祐嘉不喜歡熱鬧,小到開班會,大到開大會,總覺得如坐針氈。別人跳的芭蕾舞好看嗎?好看。我能早點走嗎?要是謝宇哲知道他搭讪過的人竟然對他毫不在意,估計會糾結死吧。

沒想到跑去上私立初中的謝宇哲後來和祐嘉上了一個高中。不過這有什麽沒想到的呢?畢竟這個高中是全市最好的了。她該沒想到的是他竟然還記得自己這個小學校友,并且自來熟地同她搭話。

遲遲步入青春期的祐嘉特別孤僻,雖然社交技能還在,但是社交欲望幾乎沒有。他們排在新班級的隊伍裏,像花盆上的毛毛蟲一樣向前蠕動,他忽然從自己的隊伍裏竄出來向她打招呼,把她從白日夢裏驚醒。

我是謝宇哲啊,他看她沒反應,于是使勁提示。

她在記憶裏翻找,印象裏的模糊人影貼着名字的标簽,她迷迷糊糊地敷衍說,是你呀,心裏奇怪他怎麽站在面前就這麽明亮,明亮得像另一個世界的人。謝宇哲已經變過聲,個子蹿得高,長得好看,笑起來神采飛揚。

後面的人擠着她往前走,不小心和她撞到一起,連連道歉,她忙回頭看,前面的隊伍已經空了一大截。他的聲音在她身後追:我在2班——她随便點了下頭,加快腳步跟上參觀的隊伍。

謝宇哲的朋友很多,他會串班找朋友們玩。祐嘉的班級裏也有他的朋友,他臨幸的時候也不忘逗弄一下祐嘉。

他的班主任戲稱這種手賤嘴賤行為叫招貓逗狗,語氣裏既嫌棄又驕傲。他仗着那副好腦子,好皮囊和好口才,把所有人哄得對他又愛又恨。

祐嘉在十幾歲入世起來,比起人們有什麽,更在意他是誰。所以當他們熟絡起來的時候,她反倒看不見他那些為人稱道的東西,比如他的長相,他的朋友圈,他的家境,他的成績,雖然這些事情總有各種各樣的人來提醒她。

他們分享的是幾個想法,幾道題目,幾個無關痛癢的玩笑,十幾歲交朋友不像小時候那樣無意識,但仍然是非常輕易的。日後祐嘉回憶起來,也仍然猜不透他的想法,于他,她是衆人中的一個,還是...還是什麽特別的存在呢。

整個青春期,祐嘉都在追求自身存在的證明,特別的證明,仿佛要印證一個無由的幻夢,一聲飄散的嘆息。謝宇哲的存在是一種背景,夾雜在制造焦慮的聲音中,他永遠神采奕奕的臉,他仿佛展翅飛翔的自由,都在提醒她,她是多麽黯淡。

即使他們似乎是好朋友的時候,祐嘉也會忍不住想到他其他的好朋友,比起他教她題目的實際利益(以及他更聰明這個事實),她更糾結的是她在一個朋友心中的排名。所以她轉身向更親密的友伴走去,只是他并不知道這一點。

昏天黑地的備考年...在那之後很久,祐嘉才擺脫渾渾噩噩的感覺,誰知道剛從大病一場中睜開眼睛,撞見的又是他。省內熱門的高校,她的高中有很多人升了進來,但是相熟的很少。

嘗試去珍惜緣分的祐嘉遲疑着接受對方無差別的熱情,一頭栽進迷戀的網裏。明明柳暗花明,他們剛走到親密無間的默契,卻戛然而止。

祐嘉固執地認為,他們那些辯論不休的夜晚,那些心照不宣的歡笑,他總是來找她、和她一起做事...上課,去圖書館,吃飯,等等,看上去形影不離的假象,都像真的一樣。還有她終于問出口的,他童年時學會的小提琴,他在假期翻出琴盒,竟也給她錄了一段視頻發過去。

心血來潮也好,白雲出岫也好,她緊緊抓着的那點蛛絲馬跡,在他無情畫上休止符的瞬間化為空氣。

他們都是自私的人,也都是寧死不承認後悔的人。他們太像,又太不像了。心動是真實而無用的,所以親手殺死,好過眼見着枯萎。

真的如此嗎?你我只在培養瓶裏見過花朵盛開,有什麽資格描述花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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