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上
馬鳴是在A區基地出生的孩子,這一點很明顯體現在她的名字上,她有姓。盡管養育員剛給她起好名字就因為FOD氣體洩露犧牲,她也因此被送到了B-05基地。
B區土生土長的安則不同,雖然沒有姓,但與同批出生的孩子一樣,他沒有經歷過洩露,也沒有經歷過和養育員分離的痛苦。
人口資源緊張的B區,更傾向于把人力投放到建設工作上,新生兒交由機器撫養。
剛到B-05的馬鳴,理所應當的,不能适應B區的生活習慣。
沒有大人,到處都是機器。
三餐是機器定點投放,衣服是自己帶到機房清洗,機器不會教人紮頭發,所以孩子們都被剪了短發,沒有嚴厲的老師上課,只有每天強制觀看的工作教學...
在沒有成年人幹涉的世界,孩子們與機器共生,無處宣洩的情緒發展成了随處可見的排擠孤立。
格格不入的馬鳴,便是因此和安認識的。
安很聰明,在同齡人因為被大人無視,選擇肆意在同伴身上發洩情緒時,他便已經意識到自己的一生應該做些什麽。
十六歲成年,他已經10歲了,還有六年的時間,如果他不盡快學會更多的東西,他就只能當一個普通工人,在基地做一些遲早被機器替代的工作,直到某天因為洩露被連同艙體一起抛棄。
而那些大人們只會在有人成年的時候,過來帶走新的勞動力,根本不在乎他們的未來。
早熟的安一個人孤立了所有孩子,埋頭在資料室汲取一切可汲取的知識,他知道,這裏面一定有些東西,可以幫助他去往中央區域,成為決定取舍艙體的人。
因為姓氏和來歷而被孤立的馬鳴,是在一個夜晚遇到安的。
又一次被霸占床位,睡在地板上低聲哭泣,卻惹來更大的嘲弄,馬鳴再也忍受不了,利用監控器的死角,大膽逃到了資料室。
躲在書架中間,馬鳴想起了總是斥責他們不夠聽話,偶爾卻會溫柔撫摸他們的養育員。想起白色的氣體蔓延在艙內,年邁的養育員将她塞進防護服,自己的時光卻飛速向前倒流,直至馬鳴被機器接過,已經同馬鳴一般大的養育員松開了手,困惑于眼前的女孩是誰。但轉眼間,她又笑了,想要叫聲姐姐,卻因為聲帶的退化,只能哇哇大哭,最後她慢慢蜷縮起來,仿佛重回了母親的子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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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鳴忍不住的啜泣,也許是因為委屈,或者是因為害怕,總之眼淚已經迫不及待。
被打擾到的安等了五分鐘,這是他對小孩子哭泣的忍耐極限,便開口打斷了馬鳴。
“你不應該哭了,這種事情,你可以找機器申請新房間。”
聽出來是資料室的怪人在說話,馬鳴有些安慰,不論是自願還是被迫,至少他也是一個人。
“那又怎樣?我還是會被欺負。”她小聲的反駁。
“可你哭了,一樣會被欺負,而且我只是給你一個今晚的解決方案。”
馬鳴沉默了,沉默到安以為她已經走了,他聽到一道小小的聲音,“那,我能和你一起嗎?”
“我沒有房間,資料室就是我的房間。”
“我也可以的,至少你不會欺負我。”聽出安的猶豫,馬鳴說出自己的想法。
“你要保證不會在資料室哭了。”
“我保證。”
馬鳴從一個格格不入的A區孩子,變成了B區的怪孩子。
得知安的目标後,馬鳴便有了和他一樣的緊迫感,安還有六年,她卻只有五年的時間!
她确實讨厭被孤立,也害怕被欺負,但比起被舍棄,比起因FOD氣體而死,馬鳴更恐懼被時間玩弄的死亡。
親眼目睹了養育員的死亡,馬鳴比大多數人都清楚FOD氣體的可怕,她想要自然死亡,想要順利度過一生,不想要被時間玩弄,也不羨慕旁人說的死在人生中最美麗的時刻這種鬼話。
馬鳴開始逼迫自己,忽視那些精力旺盛的同齡人,去和安一起看資料室那些令人頭大的書籍。她下定決心,成年後一定要去中央區域,絕不去外圍做那些可以被随意抛棄替換的零件。
馬鳴再次遇到安,是因為一次洩露。
基地中的每一個人,從養育所畢業後,就意味着與無所事事、悠閑度日這些詞絕交,甚至連負面情緒都是一種奢侈,因為基地裏永遠都會有着做不完的工作等着他們。
沒有人會把寶貴的休息時間留給不在身邊的人,馬鳴和安也不例外。
自然而然,成年之後他們再也沒有了聯系,這很正常。
養育所裏很多人都這樣,兒時的争吵、孤立、拉幫結派,仿佛是衆人一起做的一場夢。
直到那次洩露,馬鳴身為艙內等級最高的研究員,按照規定臨時組織人員撤離。
她在終端裏查詢艙內人員名單,看到了安被标紅的名字和編號。
這次洩露不算嚴重,FOD氣體影響的區域僅有兩個艙體,為了不影響基地目前的航行速度,盡早到達目的地同其他基地彙合,上層要求馬鳴實施人工脫離,将受災艙體卸載,停止救援。
人工脫離是項技術活,但也是個苦差事,作業人員需要裝備防護服和卸載工具,出艙在FOD氣體中作業,30分鐘內打開艙體固定裝置,否則防護服會被腐蝕,作業人員也會被FOD氣體吞沒。
不是所有人員都具備這項技能,就算具備,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冒死去幹這苦差事。要知道他們當時學習人工脫離,只是為了能多領取一些生活物資而已。
時間緊迫,效率優先,馬鳴放棄了征求個人意見,直接在終端上調取了艙內人員名單,三人一組,征調了艙內五名具備人工脫離資格的研究員,其中就包括了安。
将指揮權轉交給助理,馬鳴穿上防護服,走進了出艙隔離區。
等待出艙的幾分鐘內,馬鳴才有機會看一眼安,安也看到了她,FOD氣體湧入的時候,兩人互相比了一個OK的手勢,這是黃金時代人們表示準備就緒的意思,在養育區,他們經常以此表明比賽的開始。
幾乎同時,當固定裝置被拆卸後,輔助人員操縱機器将馬鳴和安拉進了隔離區。
看到對方完好無損,馬鳴和安心知肚明,又是一次平局。
核查幸存名單,回收設備,提交報告……來不及放松,馬鳴和助理又投身于為洩露事件掃尾的工作中。
失去了工作艙,目前無事可做的安,便拿着資料室借來的紙質書,亦步亦趨地跟着馬鳴。
等到馬鳴終于忙完,安已經跟着她進了房間。
漆黑狹小的休息間內,甚至不需要多說,兩人便已經抱在一起,異口同聲:“我們遞交結婚申請吧。”
結婚申請意料之中的沒有通過,畢竟近期洩漏事件頻發,基地一連舍棄了好多艙體,新的艙體還沒搭建完成,基地暫時不需要新生勞動力,也就縮減了對養育所等基礎設施的投入。
馬鳴和安,只能私下結合,像很多在工作壓力下,偷偷搭夥解壓的員工一樣。
但比起性,兩人更喜歡的是暗中改造終端,以求搭上中央線路,竊聽一些其他基地的廣播。這是成年前他們一直嘗試在做的事情,後來卻因為畢業擱置了。
馬鳴和安成功的那一天,基地遭遇了規模最大的一次洩露。
這一天,馬鳴去了中央區域述職,上次洩露影響那麽小,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處理的及時,因此上級給了她一個調往中央區域的機會,前提便是通過述職考核。
安則在新的工作艙內觀測實驗,關于FOD氣體可控性的第1012357次測試。基地一直在嘗試控制FOD的時變性,說是為了停下航行,打造樂園,重回黃金時代。
也許是吧,安從不相信這些中央的口號,他寧願相信馬鳴痛恨的那句鬼話,利用FOD,可以死在人生最美麗的時刻。
FOD氣體進來的悄無聲息,安是收到馬鳴的消息時才意識到發生了洩露。
看到馬鳴說自己述職成功,安本想問不是明天述職嗎?但手上的實驗記錄本,卻先一步告訴了他真相,他的時間倒退了。
不等大腦反應過來,經過多年訓練的身體,就已按下了洩露警報器,刺耳的轟鳴響徹了基地,随之而來的便是中央的播報。
“由于受災面積過大,基地将進行大分離,各艙體人員請靜候艙內,停止外出活動。”
“重複,由于受災面積過大,基地将進行大分離,各艙體人員請靜候艙內,停止外出活動。”
“重複,由于受災面積過大,基地将進行大分離,各艙體人員請靜候艙內,停止外出活動。”
馬鳴接到調入中央區域工作通知的時候,B基地大分離已經是一周前的事情了。
突然丢棄大量的艙體,即使是外圍區域,對基地來說也是不小的損失。
更改航線、收集材料、協調資源、搭建艙體...一系列的工作接踵而來,基地甚至下調了成年年齡,以獲取更多的勞動力。
分離前一天習慣性遞交的結婚申請也得到了批準,此時馬鳴看着終端上的申請批準和調任通知,只覺得荒誕可笑。
“經考量,同意B級研究員馬鳴和D級研究員安提出的結婚申請。”
馬鳴,哈!馬鳴!
養育員為何給她取這個名字,馬鳴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但在和安一起讀完了厚重的《黃金時代常見動物名錄》後,兩人為對方的名字賦予了新的含義。
馬鳴一定會在中央區域,自由自在的發聲,就像黃金時代那些美麗的生靈。安則會平平安安的度過這一生,與洩露,與FOD氣體絕緣。
成年在即,馬鳴順利通過了實操模拟和理論考試,朝着他們計劃中的中央區域更近了一步,她可以去實驗室做低級研究員了。而仍有一年時間的安,因為拿到了今年的題目難得心情不錯,和馬鳴開起了玩笑。他認為兩人應該換一換名字,畢竟比起安想要站在指揮艙決定基地取舍的野心,馬鳴只想遠離FOD安然度過一生的願望太過怯懦和卑微。
當時的馬鳴否決了安的提議,盡管在基地中,人與人交流時承認度更高的是編號,名字是可有可無的代號,交換名字也算是常見。但她固執地要保留這個特殊的名字,不容退讓。她知道,這是她與A基地,與養育員最後的聯系了,一旦失去這個名字,她與航線外游蕩的那些A基地廢棄艙體,又有什麽區別?都是些早該消亡在FOD中卻茍活下來的屍體殘渣罷了。
現在馬鳴卻感到一絲後悔,不過是一個代號,在基地裏,在人類逃亡的時代,在FOD橫行的世界,還有什麽是不可以舍棄的。她覺得安說得沒錯,自己不愧是A基地的孩子,無論怎樣都帶着一股沒用無意義的“人文意識”,真矯情。
嗞——嗞——嗞嗞嗞啦——嗞啦
終端的界面閃爍了幾下,從申請界面跳轉至廣播頁面,在斷斷續續的雜音中,馬鳴聽到了安的聲音。
“嗞——馬鳴?嗞啦——聽得到嗎?嗞嗞——這裏是安——嗞啦■■一切安好——嗞■■■似乎成功了嗞啦——■■只持續了24h,我會嗞——去找你嗞啦——”
意識到安還活着,并且艙體上的通訊線路尚且能用,馬鳴越發重視對終端的改造,以求聯系上他。最初兩人只改造了安的終端,低級研究員終端更換頻率高更常見,不容易引起後勤部門注意。成功後的終端卻只能進行單向傳訊,要想聯絡上安,她的終端也需要改造。
幸好第一次的成功積累了不少經驗,馬鳴很快聯系上了安,驚喜地确認安之前的消息無誤,他确實受FOD影響不深。
洩露發生時,艙體內的實驗還在準備階段,抑制FOD氣體的試劑剛被取出,就被用到了艙內的研究員身上。
FOD一旦滲入,就不可能清除,艙體被舍棄是注定的事情,那為什麽不試試用艙體內人員測試抑制效果呢?
這樣的判斷清醒冷靜、合乎實際,沒有人可以反駁,所以當安注射掉試劑後,艙體內其他人員也都迅速反應過來,将剩下的試劑一分而盡。
洩露結束後,發現到艙體被剝離停止航行,安并不算失望,不失望不代表甘心被抛棄,實驗成功是個機會,只要聯系上基地,告知實驗結果,他們就有概率被救援,返回基地。
但這種想法只存在了一周,就被殘酷的現實擊潰。
FOD的影響依然存在,只是被試劑暫時抑制住而已,一個正常周時過去,他們發現自己時間又倒退了24h。
懷着孤注一擲的心情,艙體內部重啓了實驗,利用僅存的材料反複求證,得出了結論:
抑制試劑的效果能達到的最理想效果也只是時間倒退24h,且FOD的作用不可逆轉、不可消除,當體內的試劑被代謝掉之後,他們依舊會死去。
真相的到來殘忍打破了人們的希望,壓抑、窒息、絕望在艙體內蔓延,除了安,再也沒有人願意去嘗試聯系基地。
沒有意義,沒有必要,沒有結果。
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在對抗時間,逃避FOD,如今終于被追上的一名研究員想。
FOD一直在增強,甚至溶入了地表水系,開始侵蝕陸地,人類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最後的最後,所有人都會被時間追上,成為它的戰利品,我們只是先走一步而已。
抱着這樣的覺悟,他在一個夜晚獨自走出艙外。
他的自殺帶動了不少崩潰邊緣的人,每晚都會有人相約走進迷霧中,以求解脫。
也有堅定的抗争派,一個将一生都奉獻給抑制實驗的老研究員。
她已經46了,大部分基地人都活不到她這個年齡的一半,其中包括她的丈夫,在他們結婚第二年死于洩露,她親眼目睹了對方衰老的過程,因此發誓一定要活到那個年紀。
但現在,她的年齡卻在倒退,不肯接受這樣屈辱的死亡,也不願向該死的FOD投降,她用注射試劑的器具,向體內注射了一管空氣——尚未被FOD污染的,來自基地的空氣。
為這位指點過自己的前輩料理完後事,安變得越發沉默,或者說不得不沉默,偌大的艙體,活人越來越少了,即便遇上了,卻誰也不肯說話,以免被刺激對彼此痛下殺手。
只有和馬鳴通話時,他才感覺自己活了過來,而不是像一臺瀕臨報廢的機器,麻木運轉着。
他隐瞞了試劑的真相,想要留給馬鳴一絲希望,但他畢竟不是機器,總有崩潰的那一天。
老研究員自殺後,安的精神也快要失控,操縱着雙手用高溫槍将對方火化後,看着一旁尚存半瓶的基地空氣罐,心神不定的安茫然伸出了手,想要抽取一支注射器出來。
是馬鳴因電流而嘶啞的聲音阻止了他:
“嗞啦——安?嗞——能聽到嗎?嗞嗞——我是馬——鳴——嗞——嗞啦等我——基地嗞——要——嗞啦——召集所——嗞——有艙體,渡河嗞——前往嗞啦——嗞新■■——我嗞啦一定——會找到你——”
渡河!
這個消息驚醒了安。
馬鳴不接觸FOD相關的研究,所以不清楚溶入FOD氣體後河水的可怕,這絕不是基地建造材料可以承受的腐蝕度。
基地召集所有艙體,是打算以蟻團渡河的形式,犧牲除中央操作區以外的所有外部艙體,僅保留指揮中心和養育區這些火種艙,前往新地區延續文明。
成年但又不是S級研究員的馬鳴會被抛棄!
甚至不是抛棄在陸地上,仍可以像自己這樣茍延殘喘,而是在高濃度的FOD液體中消失殆盡。
安再次嘗試聯系馬鳴,想要解釋清楚,卻怎麽也發不出消息。
是基地屏蔽了艙體的發送頻率,僅保留了接收功能。
每天聽着基地播報員的廣播,安第一次認識到以冷漠理智著稱的B基地,也可以出現如此具有感染力的動員口號,以致于馬鳴每晚都興奮不已,向他講述有多少幸存艙體在響應,自己相信安一定也會安然無恙,他們終将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