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
下
我要去阻止她!
安這樣想。
養育所無話不說的五年,足夠兩人熟知對方的一切,正如馬鳴清楚安對于不被舍棄的執念,安也了解馬鳴對FOD的恐懼。
FOD帶來的,遠不止死亡,還有被偷取的未來,被否定的過去。
人類面對時間引以為傲的從容被踐踏、嘲弄,黃金時代的人們夢寐以求的重返青春的祝福語,成為了如今最惡毒的詛咒。
每每想起養育員陌生的、幼小的微笑,馬鳴都會忍不住顫抖。
她很明白,那個嚴肅又溫柔的母親一樣的女人,不是死在了化為胚胎的時刻,而是死在了接觸FOD的一剎那,她的時光瘋狂倒退,她過去所熱愛過的、恐懼過的、痛恨過的、經歷過的一切的一切,都在被抹消,被覆蓋...
對FOD的恐懼,對衰老的渴求,對自殺的不甘,才是支撐馬鳴在這個絕望的世界中,活下去的真正動力。
生在航行時代,安早已習慣了死亡和不辭而別,但他始終不能麻木,不能接受指揮中心傲慢的稱量取舍,不能容忍馬鳴,一無所知的,死在她恐懼的FOD中。
馬鳴不應該這樣死去,她應該在一步一步走到中央區域,與FOD 絕緣,垂垂老去,成為基地的又一個幸運的傳奇。
找到了新的寄托,安不再頹靡,很快便操縱着空蕩的艙體,向廣播中的坐标點出發。
擱淺在荒野中的艙體,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再次起航,追逐起那再也回不去的故鄉。
遲遲得不到安的回複,馬鳴終于從興奮中冷靜下來。
源源不斷趕來的艙體,一批又一批的幸存者,固然讓她激動,為看到了安幸存的希望。但無論将登記名單檢索多少次,馬鳴也不曾找到那串谙熟于心的數字。
渡河的日期漸漸逼近,基地的工作只多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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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深夜,結束了一天忙碌的馬鳴,向安發出了最後一次通訊嘗試。
奇跡并沒有發生,正如她所預料的那樣,安依然沒有回應。
馬鳴冷靜地接受了這個結果,遠比那時安設想中的冷靜,只是可惜他再也沒有機會感嘆這個一直讓他頭疼的女孩兒的成長。
畢竟安也死了,FOD再次吞沒了馬鳴的家人。
航行時代,悲傷也是一種奢侈,更确切地說,對于基地的大部分人而言,面對死者,不去遺忘便已經用盡他們殘存的所有力氣,而馬鳴想要效仿黃金時代的人們追悼死者,才是真正的怪胎,情感旺盛、與B基地格格不入的怪胎。
回想養育所中看過的書籍,馬鳴想為安舉辦葬禮,卻找不到除了自己以外願意出席的人選,想留下紀念物證明他曾活過,但舉目望去,偌大的基地,卻沒有一件物品獨屬于安,想回到兩人初遇的資料室,但不過B級研究員的她,又怎麽有資格在成年後再次進入養育所...
在兩人曾經擠在一起,争論如何改造終端的椅子上,馬鳴靜靜坐了一夜,直到鬧鐘響起,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她需要帶上安的那一份,更加拼命,更加努力,進入中央區域,成為指揮中心的一員。
“這是場謀殺!FOD的效果根本不可能逆轉,你們怎麽可以用這個誘騙幸存者。”
将推理出來的渡河計劃放在A級研究員面前,馬鳴憤怒說道。
“這只是必要的犧牲,如果不這麽做,被舍棄的就是你我,并且就算那樣,基地也可能會沉沒,人類文明屍骨無存。”
對方聳了聳肩,一一向自己看好的新助理解釋。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也不能...不能用欺騙這...”
話說了一半,馬鳴便再也說不下去。
她也不是沒有經歷過決策,為了效率和集體的安危,哪裏有時間讓她慢慢動員,封鎖消息,緊急征調,才是決策者最明智的選擇,不是嗎?
而且,A基地因內亂崩潰,C基地失聯多年,D基地尚未建成便被FOD入侵,只有B基地,盡管解體,卻保留了人類文明的火種,是人類最後的希望,她何德何能,又有什麽勇氣,去阻止這場關系文明命運的取舍。
可馬鳴也承受不住內心的壓力,自己明明知情,卻沒有阻止,她有罪,她是這場謀殺的同犯。
只要一想到,有那麽多幸存下來的“安”,将要在她的袖手旁觀中,再次被抛棄,徹底死在FOD裏面,并且是更可怕的FOD液體,馬鳴就會喘不上氣,仿佛自己親手殺死了安。
“安,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向安已被注銷掉的賬號發出這句承諾,馬鳴提交了前往外圍幫助渡河工作的申請,在A級研究員惋惜的目光下,她頭也不回地走出艙體,沒有半點留戀。
趕來坐标點的路上,安早已注意到幸存艙體的數量,出乎意料的多,至少比他所估算的要多。
直到渡河日前夕,看着排隊等待接入基地的各式艙體,他才對馬鳴的安全有了實感。
這些艙體接入後,基地的外圍少說也擴大了兩圈,足夠應付結起冰面的河水。
馬鳴,不會被舍棄了。
安如釋重負,終于不再緊繃着自己。
進入了基地的信號圈,他拿出了終端,本想聯絡馬鳴,卻發現對方每天固定的消息早已中斷。
聽完最後一條語音,發現馬鳴确認了自己的死亡,并因此終于堅定了前往中央區域的目标。
安毫不猶豫掐滅自己聯系馬鳴的念頭,FOD的影響永遠不可能消除,既然馬鳴已經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并且活得很好,自己又何必再去打擾她,讓她面對安的第二次死亡。
他操縱着艙體駛入隊伍末尾,坦然接受了将會被第二次舍棄的未來。
渡河日如期而至,基地艱難地支撐起過于臃腫的身軀,顫顫巍巍向冰面前進。
顏色各異、款式或新或舊、塗彩不一的艙體布滿了它的外圍,像是一件打滿補丁的外套,破舊但結實耐髒,被懶得洗衣服的主人匆匆穿上,以發揮最後的餘熱。
六角形的白色結晶體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落下,但沒人關注這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寄希望冰面再多堅持一下,這樣就可以少舍棄一個艙體,可以多留下幾個人。
但命運依然沒有眷顧人類,當基地終于駛到研究員預測的距離後,冰面開始裂開。
最開始是悄無聲息,僅有實驗室觀測到的細小裂紋證明,後來便是突然出現的大坑,基地慢慢塌陷進去,不得已啓動了水下航行模式。
馬鳴旁邊的艙體是老艙體,牆壁建材早就承受不住FOD的侵蝕,剛一接觸水面,就被腐蝕掉了半面牆,嚴重受災,只能脫離。
運氣真差,估計是第一個脫離的艙體吧。
安漠不關心地想,下一秒卻被警報提醒卷入其中,無法置身事外。
“B-241-3-S103艙體脫離失敗,原因确定為固定裝置老化,無法自行脫離,請附近艙體盡快組織人工脫離。”
“重複,B-241-3-S103艙體脫離失敗,原因确定為固定裝置老化,無法自行脫離,請附近艙體盡快組織人工脫離。”
“重複,B-241-3-S103艙體脫離失敗,原因确定為固定裝置老化,無法自行脫離,請附近艙體盡快組織人工脫離。”
人工脫離,熟悉的名詞喚醒了安的回憶。
想起重逢時馬鳴穿着防護服比手勢的樣子,安維持不住冷漠。
“草!”
他忍不住罵出聲,一邊換好防護服一邊拿着卸載工具走進出艙隔離區。
至于沒有輔助人員操作機器這件事,他不在乎,他的艙體也撐不了太久,說不定等他拆完B-241-3-S103,自己的艙體也應該脫離了。
既然遲早都要死,不如最後推一把,就當是為了人類的未來。
被FOD氣體淹沒前,他自嘲道,耳邊卻沒了馬鳴義正辭嚴的辯駁。
但當安爬到B-241-3-S103艙體上時,卻發現已經有一個人在着手卸載裝置。
遠遠看到對方娴熟的動作,他沒再多說什麽,迅速爬到艙體另一側,争分奪秒拆卸第二處裝置。
咚——
咚咚——
被脫離的艙體紛紛落入水中,基地驟然失去不少負擔,速度輕快了起來,帶動的水波撞上艙體,筋疲力盡的安順勢松開了手......
“抓住我!”
馬鳴的聲音從防護服中傳來,悶悶的,有些失真,如同幻覺。
可肩膀上的力道不容作假,鏡片背後盛滿怒意的雙眼也真實存在,耳邊馬鳴夾雜着哭腔的痛罵更是難以忽視。
你怎麽會在這裏?
不是說好了要去中央區域嗎?
為什麽還要來找我?
太多的問題翻湧在腦海中,安抓住馬鳴的手,爬上了艙體。
冰面被破開,河面上的FOD濃度越來越高,對防護服質量心知肚明,安沒在浪費時間詢問馬鳴發生了什麽。
他急匆匆把備用氧氣瓶裝給她,并試圖拉着她跑向附近的一個新型艙體。
馬鳴卻坐在原地,擺了擺手拒絕安的救助。
她扯了扯安的手,示意對方坐下,仿佛兩人現在不是在被FOD包圍的艙外,而是回到了養育所的資料室,她在一排排延伸到視線盡頭的書架裏,又一次淘到了有意思的書,跑到安的身邊,迫不及待地與他分享。
察覺到馬鳴的異常,安心裏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測,他不想面對,可馬鳴平靜的樣子安撫了他,安扔掉手上的氧氣瓶,坐在馬鳴的身邊。
靠在安的身上,馬鳴用頭盔碰了碰他,伸手指向自己的左腿,那裏的防護服已經裂開了一條縫,即便是坐着,傷口也十分明顯。
B-241-3-S103不是她今天拆卸的第一個艙體,在這之前,她已經協助拆除了兩個,到了B-241-3-S103,她本來有些猶豫,預感自己可能會出意外。
但不知為何,自從調回外圍區域,就一直沒有精力想念的安,突然出現在腦海,态度冷硬地叮囑她去休息。
馬鳴便又有了動力,無視了腦子裏氣急敗壞罵她又鬧脾氣、不聽勸,遲早會把自己作死的安,換好防護服迅速出了艙。
現在,她開始慶幸。
“幸好我來了,不然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馬鳴摘下了頭盔,扭頭笑着說道,她的頭發迅速衰白起來,臉上的皺紋也飛快增多,眼裏的愛意卻始終不變,堅定如初。
“是啊,幸好你找到了我。”
同樣摘下頭盔,安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贊同了馬鳴的任性,他的動作逐漸緩慢起來,清朗的聲音變得低沉沙啞。
兩個滿頭銀發的老人緊緊靠在一起,手拉着手,被細小的雪覆上,如同黃金時代的雕像,經歷了漫長的歲月,仍然屹立不倒,诠釋着永恒。
快要看到河對岸了,越來越多的艙體被丢棄,基地的樣子越發輕盈,發動機轟鳴一聲,基地加速駛向着新的陸地,揚起的浪花,形成一陣巨浪,狠狠地砸向基地背後,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一切,又複歸平靜。
金紅色的光芒灑在水面上,世界看起來如同黃金時代的壯麗的油畫。陽光穿透雲層,将萬丈光芒灑向河對岸的大地,如同灑下了希望。
太陽,照常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