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六）
（六）
康熙感覺自己的右眼皮兒跳得有點厲害。
起初，他以為是昨夜沒睡好，或者是瞧見太子竟敢明目張膽翹課逃學而動了肝火的緣故，于是低眉斂目默念了數十遍清心咒，可惜不僅沒能如願平靜下來，反倒有點愈演愈烈的架勢。
他忍不住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去瞅胤禩。
總不會是老八又要出什麽幺蛾子吧？
一念才剛轉完，就見胤禩那只沾滿了口水的小手朝着他方才擱下的私印抓了過去。
康熙不由怔了怔，原本就不怎麽好看的臉色頓時更加不好看了。
雖然胤禩此舉在他意料之內，甚至一如他所期望的，可他就是感覺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氣悶。
他一直以為，即便對方再如何妄蓄大志希圖儲位，當着他的面也總該會掩飾一下，可沒想到……
果然是敢在他六十大壽上送死鷹詛咒他把他活生生給氣死回來的衣冠枭獍之徒，重生一回竟然連戲都懶得做了！！！
康熙差點一口氣沒接上又被氣死過去，幾乎用盡了兩輩子全部的涵養才克制住沒有當場發作，周身溫度不自覺地降低下去，駭人的威壓随之迫散，瞬間就激得身旁端着玉盤的司禮太監腿腳發軟，險些當場跪倒下去，手臂劇烈地顫了顫，原本立在玉盤中的私印碰到胤禩的手，頓時歪倒下去，“啪嗒”一聲砸在了玉盤上。
胤禩也被對方瞬間流露的氣勢震住，本能地顫了兩下，臉面微微泛白，手指無意間碰倒了私印，下意識地就往回縮了縮。半晌，他才又深深呼吸兩口氣，将倒在玉盤裏的私印又複抓起來。
四下一片寂靜。
滿屋子的奴才見狀都大氣不敢出，黑壓壓地跪倒了一片。
負責照看胤禩的奶嬷嬷臉面煞白，不住地朝康熙磕頭，卻不敢開口讨饒，身體抖得厲害，只三兩個頭磕下去就被吓得昏厥了過去。
康熙面色陰沉，情緒壓抑到極致，連眼神兒都隐隐約約帶着戾氣。
胤禩悄悄擡頭窺視一眼康熙的神情，瞧見對方面色鐵青，不由微微有些緊張，片晌，又暗暗給自己鼓了鼓氣，小心翼翼地伸手拉住對方的衣擺，舉起私往對方懷裏塞，一邊塞，一邊還仰着臉朝對方咿咿呀呀地小聲“說話”，努力用豐富的肢體語言和零星幾個詞句表達自己的意圖：還給你。
可惜他這位皇父的理解力卻似乎有些問題，任憑他扒拉着對方的龍袍折騰了大半天，康熙還是什麽反應都沒有，只緊緊地皺着眉，不眨眼地盯着他看。
……老八拿私印，是為了還給他？
康熙默不作聲地看着胤禩的舉動，越看越覺得自己的想法沒錯。
可是，老八此舉究竟只是孩子心思，還是想借機打消他的懷疑，然後從長計議、謀圖儲位？
康熙有些拿不準，琢磨思忖了老半天也不得要領，無數個關于對方此舉究竟有何所圖的陰謀陽謀在他腦海之中翻過來又覆過去，眼瞅着胤禩拽住他衣袖的小手抹了他一龍袍的口水，右眼皮兒又不受控制地跳了兩下。
胤禩還在锲而不舍地往他懷裏塞印章，白嫩水靈的小臉上滿是焦急之色。似是察覺到了他打量的目光，對方又複仰起臉咿咿呀呀地開始朝他“說話”，小胳膊小腿兒晃來晃去地來回比劃，細小淺淡的眉梢無意識地緊鎖着，唇紅齒白的可愛模樣，跟他早膳吃的水晶圓子一模一樣。
康熙輕輕嘆了口氣，忽然感覺有點心軟，看着對方一手攥着私印死命往他懷裏塞，一手使勁兒扒着他的衣裳用力晃的焦急模樣，莫名就想起了那只養在承乾宮的卷毛犬。
那是只僅有三個月大小的京巴幼犬，奶白色的毛發天然打着卷，好似一大團棉花。
康熙幾乎每次到承乾宮去都能見到這只幼犬，對方總是特別喜歡将被人遺棄的小玩意兒撿來送給佟佳氏，每每都是一邊嗚嗚地沖着佟佳氏叫，一邊一個勁兒地将東西往她懷裏塞，直到對方接過去才消停下來。
跟胤禩如今這舉動倒是很有幾分相像。
康熙忍不住覺得有些好笑，面色無意識地放緩了許多。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勾出什麽笑意來，胤禩就突然松開了拉着他衣裳的手，用力将私印往他腳邊扔了過去。
寒玉所制的印章砸在青石地磚上，頓時發出一聲異常清脆的鳴響。
在場衆人俱都呆了呆，下意識地面面相觑。
康熙也是愣住，尚未做出反應，就聽耳邊又緊接着傳來一聲重響。
他下意識地擡頭望過去，只見身側不遠處司禮太監端着的玉盤已被打翻，盤中之物散落一地，銀盒、金匙、玉扇墜被摔得七零八落，犀鐘、筆墨文房四散于地，果盤中的瓜果桃李骨碌碌滾散開去，直碰到他的龍靴才停下來。
康熙看着腳邊的瓜果，許久都沒回過神來，直到胤禩嘴巴一癟，“哇”地哭出聲來，他才後知後覺地擡起頭來看向對方。
老八這是又鬧的哪一出？
康熙有點摸不着頭腦，本能地又複緊緊皺起了眉，良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大概是他一直沒接私印，所以對方才會鬧脾氣。
只是，胤禩會做出如此舉動，究竟是因為稚子心思，還是在故意演戲給他看？
康熙瞧着眼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接二連三直打哭嗝的胤禩，心裏愈發覺得琢磨不透。
偏偏梁九功又盡職盡責地上前來勸慰，很是誠懇地替胤禩講情，言說小阿哥年幼，想是要将私印還給他但他沒接，因而心裏便覺得委屈了，還請他息怒，保重龍體。
總不會當真是他多心了吧？
康熙思前想後琢磨了好幾日還是覺得胤禩此舉十分可疑有做戲欺君之嫌，天天待在乾清宮的偏殿裏與胤禩大眼瞪小眼想要找出對方的纰漏，可惜卻沒有收獲，情緒失落糾結之下，就連上朝理政都有些心不在焉。
……
哪怕梁九功再三嚴辭敲打，康熙親臨八阿哥抓周禮、并在抓周之物中放了皇帝私印的事還是一夜之間就在宮裏傳開了。
前朝得到訊息瞬間就炸了鍋，從禦史到大臣，再到宗室皇親，但凡夠資歷的都一個個上趕着奏疏勸谏，言辭或委婉或直白，都表達了同樣一個意思：皇上此舉欠妥。
太皇太後聽聞，當即便傳了懿旨要皇帝來問話，結果卻被康熙借口政務繁忙推辭了去。老太太氣得夠嗆，也顧不上如今自個兒已經一大把年紀，拄着手杖便顫顫巍巍地親自殺到了乾清宮向對方要解釋。
康熙聽得通報，頓時一陣頭疼。
他能壓得住前朝的朝臣宗室，卻擋不了後宮裏的這位皇瑪嬷，如今對方親自殺過來要解釋，他也不能再避而不見，只得起身将人迎進門，好聲好氣地給對方賠罪認錯，差點沒磨破了嘴皮子才終于把老太太安撫下來。
只是，太皇太後雖不追究了，可卻提出讓太子也搬到乾清宮偏殿去住。
康熙聞言愣了愣，皺着眉沒有應話，心念思及那日太子拽着他衣擺的焦急模樣，與上輩子對方逼宮弑父意圖謀反的悖逆之舉重疊在一處，原本對胤礽懷有的警惕和懷疑頓時暴漲到極點，幾乎都要蓋過他對胤禩重生之事的猜忌了。
是不是太子在擔心自己儲君之位不保，所以想借機利用太皇太後？
對方提出搬去乾清宮偏殿，是不是還想如上輩子那般趁機逼宮弑父？
康熙越想越覺得心驚，疑忌到極處，幾乎下意識地就要采取措施，幸好旁邊梁九功聽着不對，委婉地勸了兩句。
康熙這才發覺失态，狠狠深吸了幾口氣，咬牙琢磨良晌，還是命人傳了太子來乾清宮訓話。
可憐虛齡才不過九歲的小太子，聽聞皇阿瑪通傳還挺開心，興高采烈地拿着新近臨摹的書法準備順道求幾句表揚，可哪知才請過安就莫名其妙地被對方一連聲地罵了個狗血臨頭。
胤礽忍不住錯愕，委屈到極點，甩手就扔開了自己辛苦寫好的書法扭頭往外跑，結果不慎撞倒了正在院子裏練習走路的胤禩，多虧旁邊奶嬷嬷眼疾手快才沒受傷，對方那身嶄新的純白色夾襖轉眼就在地上滾了一層土。
胤礽也趔趄了兩步，紅着眼看看被他撞倒的幼弟，又一語不發地繼續往乾清宮外跑。
太子終究沒有搬去乾清宮偏殿。
康熙用精心編排的借口婉拒了太皇太後，想了想，又暗中派遣心腹到毓慶宮盯梢，不論太子有何異動都要迅速來報。
直到三月十八萬壽節過去，胤禩抓周禮上鬧出來的這場風波才終于平息下來。
康熙暗暗松了口氣，看着偏殿裏正鼓着腮幫子一口一口被奶嬷嬷哄着喂豆腐雞蛋羹吃的胤禩，又忍不住微微眯了眯眼。
老八呀老八，你最好別讓朕抓到你膽大包天做戲欺君的證據，否則……朕定要叫你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