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七)

(七)

然而,即便他對胤禩重生之事再如何疑慮重重,經此一次,他也不好繼續明目張膽地試探了。

加之前朝福建沿海戰事趨緊,清軍久攻金門島不下,福建總督姚啓聖求要軍備軍饷的折子雪花片兒似的上趕着往皇帝的禦案上飄,康熙忙得焦頭爛額,宵衣旰食夙興夜寐,幾乎要把全部身心都撲到□□這件事上,接連一個多月都沒怎麽踏足後宮,更別說抽出心思來再去琢磨試探胤禩。

胤禩難得清閑,不用時時刻刻提心吊膽地防着康熙來試探,頓時連吃飯睡覺都覺得舒心了不少,人也眼見着地心寬體胖起來,打春兒時候內務府才備制的夏衫,只穿了個把月就感覺緊了。

負責照料伺候他的奶嬷嬷見狀很是高興,一個勁兒地誇他越長越結實越長越康健,還趁着替他梳洗更衣的時候笑眯眯地把他抱到偏殿內室的銅鏡面前照了照。

看着鏡子裏粉雕玉琢精致好看得猶如小金童一般的人影,胤禩也難得感覺滿意,就算想起過會兒康熙下了朝就要到偏殿考較太子和大阿哥、三阿哥的功課都沒覺得太糟心。

雖然康熙最近忙得厲害,但仍是每隔一日就會抽出個把時辰來檢查阿哥們的課業。通常都是他下朝後擺駕去書齋,可如果恰逢元旦、端午、中秋、皇帝萬壽這樣按例免課的日子,就會把阿哥們都叫來乾清宮偏殿的大堂。

今兒是五月初五端午節,書齋免課,算算時日,也正是康熙考較幾個阿哥課業的時候。

太子還是住在毓慶宮,距離乾清宮近,自然來得也早,等他遛寵物似地拉着胤禩的手在偏殿大堂裏慢騰騰地轉了快兩圈,一同住在乾西阿哥所的大阿哥和三阿哥才姍姍來遲。

胤礽看着說說笑笑走進門來的兩人,原本還挂着微笑的臉瞬間就冷了下來。

胤禔和胤祉也齊齊愣了愣,似乎也沒有想到他會來得這麽早,良晌,兩人才反應過來給胤礽見禮,可惜對方見狀卻只冷哼一聲便扭過頭去,絲毫不理會他們。

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尴尬起來。

胤祉如今虛齡方滿六歲,生得白白淨淨斯斯文文,樣貌上已隐隐約約地能看出幾分日後那個豐神俊朗賢名遠播的誠郡王的影子了,只是性子相差得還有些遠,怯怯懦懦的模樣好似一只受了委屈的小貓崽兒,眼見着胤礽既不還禮也不應話,頓時有些手足無措,擡頭偷瞄一眼對方,又看看胤禔,似乎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胤禔暗暗嘆了口氣,看着胤礽一臉“孤很生氣、不願與爾等講話”的神情,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擡手拍拍胤祉的肩膀,告訴他別太往心裏去,對方這是在鬧別扭呢。

無奈胤祉根本沒有聽進去,眼見着胤礽對兩人态度冷淡愛答不理,心裏頓時更覺委屈,眼眶都紅了。

……太子似乎是與大哥三哥之間發生了矛盾?

胤禩頓時被勾起了好奇,忍不住瞪大眼來回打量起三位兄長。

只是,還沒等他琢磨明白,康熙就下朝回來了。

康熙今兒挺高興,折騰了他兩個多月的軍需問題總算得到解決了,福建那頭傳了清軍終于攻克金門島的捷報來,一衆的王公大臣們都齊齊上疏道賀,就連這些日子總時不時在朝堂上作妖的索額圖也難得沒觸他黴頭。

康熙心情愉悅至極,即便發現眼前三個兒子的功課都應對得一塌糊塗也沒當場發火,只皺着眉說教幾句,罰對方抄寫兩遍課業便算揭過,揮揮手遣了三人退下,轉頭看見被站在一旁努力充當背景牆的胤禩,想了想,又開口吩咐梁九功傳膳。

他這段日子實在是忙得有些焦頭爛額,沒功夫再去琢磨胤禩的事兒,如今剛得了空閑,念頭一轉就又起了試探的心思。

但他這回長了個心眼,既然主動出擊沒什麽效果,那就被動等待好了,再狡猾的狐貍,也總有露尾巴的時候。

康熙一邊吃着碗裏的豆腐花,一邊時不時擡頭瞅一眼旁邊喝米粥的胤禩,暗自琢磨着究竟該如何守株待兔。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這一等,竟足足等了四年。

康熙二十五年二月十三,虛齡六歲的八阿哥胤禩按例入書齋進學,與此同時,康熙下谕大學士,意欲于大臣之中再擇學問優長者入書齋為皇子講學。

康熙二十五年五月,大學士湯斌的好友耿介、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張英一同受命。顧八代、徐元夢亦同時入職書齋為皇子講書。

與耿介、張英的漢臣身份不同,顧八代和徐元夢雖然名字漢味兒十足,卻都是正經八百的滿人。

顧八代出身滿洲鑲黃旗,姓伊爾根覺羅氏,而徐元夢則是滿洲正白旗人,姓舒穆祿氏。

兩人一個在順治十六年由蔭生升護軍,歷任戶部筆帖式、輕車都尉、吏部文撰司郎中、翰林院侍講學士、侍讀學士,一個在康熙十二年中進士,選為庶吉士,康熙二十二年遷日講起居注官,供職南書房。

兩人都是朝中的名儒大士,尤其徐元夢,更是以講學而負有聲譽,性情裏明顯帶着幾分書生的清高氣兒,即便堂下聽書的都是些皇阿哥,說話的語調也是高高在上得很。

學堂裏的小阿哥們都對他沒什麽好感,私下裏沒少想着作弄他,只是礙着康熙而不敢實施。

康熙還是循着先例每隔一日就來書齋檢查一回皇子們的課業,尤其胤禩入學後的這幾個月,每每都是下了早朝就前來,直到午時後退學才擺駕離開,弄得一衆講課的師傅們都緊張不已,好幾回都差點講解出錯。

這日又是康熙前來考較的日子,正逢徐元夢給皇子們講解四書裏的《大學》。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

致知在格物。

徐元夢在前面搖頭晃腦講得津津有味,胤禩卻照例聽得心不在焉,眨巴眨巴眼,又開始像昨兒個聽顧八代講課時那樣打瞌睡。

不過,他的腦袋才剛剛碰到桌子面,耳邊就噠噠地響起來一陣敲桌子的聲音。他本能地睜開眼擡頭看,就見康熙直挺挺地站在他的座位旁邊,手指搭着桌子面,一臉地面無表情。

胤禩不由呆了呆,眨眨眼看着康熙有些反應不過來,腦子裏漿漿糊糊地還全都是昨兒夜裏乾清宮小廚房送到偏殿裏的宵夜。

醬鴨舌、八寶雞、水晶圓子、糯米團糕……

可憐他昨兒個一整日沒吃沒喝,到了子時還在跪着抄課業,餓得肚子直叫也沒辦法,只能眼巴巴地瞧着歪靠在書桌斜對面貴妃榻上的康熙撕了半根雞翅膀,一邊給趴在對方身邊裝巧賣乖的小京巴喂食,一邊監視他寫字。

胤禩郁悶得夠嗆,飯香氣不要命了似的往他鼻子裏鑽,惹得他忍不住咕咚咕咚地咽唾沫。

老四那個天殺的,這輩子也不知道抽了什麽風,不僅沒像上輩子那般瞧見他就覺得渾身不自在,整天板着個臉不茍言笑地跟十殿閻羅似的,反倒主動跑過來跟他表親近,沒話找話追着他瞎聊天也就算了,還喜歡隔三差五地派人給他送東西,今兒個送對小蛐蛐兒,明兒個又送只草蚱蜢,最後竟然忍痛割愛把自個兒最喜歡的那只小京巴都送到他這兒來了,說什麽怕他一個人住着冷清,特意送過來給他解悶兒,結果被康熙安排在他身邊的眼線全數奏報上去,一句“玩物喪志”就害得他有飯不能吃,有床不能睡,又餓又困地硬撐着在這兒挨罰抄課業。

胤禩忍不住暗暗磨牙,也不知他這位皇父到底哪根筋兒不對頭,自打他開始認字啓蒙起就各種針對他,處處刁難動辄得咎,但凡只要他表現出跟誰稍有親近,誰就跟着挨罰,誰跟他稍有親近,對方不挨罰,他挨雙倍的。

照正常,這“玩物喪志”的罪名擱到旁的阿哥身上頂多就是認個錯,然後再抄兩遍課業的處罰,可輪到他,莫名其妙要多抄兩遍課業不說,還不準坐着寫,非得跪在硬邦邦的青石磚上抄,美其名曰什麽跪省!

跪你個大頭鬼的省!爺就算虛齡也才只有六歲,萬一跪壞了腿腳可怎麽好?!

胤禩氣悶得夠嗆,又想起當初他在禦花園裏碰巧遇到了帶着小九小十的溫貴妃和宜妃,他按規矩上前見禮請安,小九小十兩個因着初次見面心裏好奇就同他多說了兩句話,沒想到一轉頭,他就被康熙罰抄了三十遍弟子規。

胤禩聞言險些要把眼珠子瞪出來:老爺子你腦子沒病吧?小九小十就是跟爺打了個招呼!依着規矩見禮問安!難道這樣也能跟什麽見鬼的結黨營私扯上關系?

無奈皇帝說的就是聖旨,再怎麽委屈冤枉也得受着。

胤禩抄了三天才寫完,揣着一肚子怨氣拿去給康熙看,結果對方低頭一掃,就又訓了他一頓:這字跡寫得真是太不堪入目了!往後每天寫完課業再加寫二十張大字,朕親自檢查!

胤禩差點繃不住臉破口大罵,好險沒把那顆已經松動了的小乳牙給當場咬掉了去:要不是為了怕被老爺子你抓到破綻,爺哪裏用得着費時費力地故意把字兒寫成這樣!

可惜,他千瞞萬瞞日防夜防,忍下了這麽多的故意刁難,到最後也沒能提防得住,今兒這一不小心打了個盹兒,就眼見着地要前功盡棄了。

胤禩忍不住又嘆了口氣,眨眨眼,強迫自己把思緒從先前遭受的各種不公正待遇裏拉扯回來,開始琢磨剛才康熙那句冷冰冰的問話。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後半句為何?

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這個回答似乎沒什麽問題,康熙也沒見有何反應,仍是板着臉不見喜怒。

物有本末?

事有終始。

欲齊其家者?

先修其身。

欲誠其意者?

先致其知。

一連三個問題,都未有差錯。

見康熙微微點了點頭,胤禩忍不住暗暗松了口氣。

他如今年紀尚小,入學堂才剛剛三個月,當着這諸多阿哥和師傅們的面,康熙也不會故意考較他那些深奧的釋義與理解,就只是些簡單地背誦,只要接得出後面半句便算過關。

只是,他這一口氣還沒松到底,康熙忽然又問了一句。

是故君子有大道?

胤禩一頓,幾乎是下意識地便接出了下句: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

話音未落,康熙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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