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捉蟲,天雷】
(八)【捉蟲,天雷】
(八)
康熙一笑,胤禩便是一陣頭皮發麻。
什麽叫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胤禩簡直恨不能一口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耳聽得康熙不溫不火地說教了他兩句,又語氣慈和地教導其他皇子,何謂溫故,何謂知新,胤禩只覺得渾身冰涼,腦袋裏亂哄哄地什麽想法都沒有了,只有兩個字在無限地被放大——
完了。
胤禩完全不記得後來徐元夢又講了些什麽,康熙又是怎麽考較其他兄弟的,只渾渾噩噩地盯着桌面上攤開着的書本,直到午時退值。
康熙面色鐵青地将他拎到奉先殿,二話沒說就罰了他的跪,要他好好想想有何要說的沒有,想不出來就不準起身。
胤禩聞言霎時就垮了臉。
他上輩子争位被老四所忌,借口找茬罰他在太廟跪了一晝夜祖宗牌位就罷了,結果重生一世被康熙逮到把柄,又給拎到了奉先殿裏來跪祖宗們的畫像……
他愛新覺羅家的祖宗們是不是都快認得他了?
胤禩暗暗苦笑,想起如今的處境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的确是該好好想想究竟如何同康熙解釋才能再一次蒙混過關了。
只是,他如今已經失去了先機,處境被動,除了硬扛着死不承認,旁的恐怕也別無他法。
胤禩有點欲哭無淚,他自幼時起身邊就全是康熙的眼線,他平日裏做什麽說什麽見了什麽人康熙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到底有沒有提前看過今日要講的課業康熙更是心知肚明,不論編什麽謊話都十之八九要當場穿幫。
欺君是個什麽罪名,他用腳指頭想都能知道。
胤禩琢磨過來又琢磨過去,直跪的膝蓋刺痛額上見汗,也還是想不出來到底該怎麽解釋。
要不……直接坦白?
胤禩擡眼瞥了瞥香案臺後面供奉着的那排陰森森的祖宗畫像,片晌,果斷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要是跟康熙攤牌了,十之八九就見不着明天的太陽了,他這輩子立志要做個閑散王爺、讓額娘長命百歲、保小九小十一世康安的偉大夢想還沒實現呢!
要不……就說他是在夢裏預習了一下師傅要講的課業,所以才能背出還沒講到的內容?
胤禩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好像從前看的志異裏也有講過什麽夢中學藝學書的奇聞,所以……這個借口好像似乎大概也許可能還算有幾分可行性?
胤禩靜靜地盯着地上的青磚縫,想了想,還是很堅定地又把這話跟康熙重複了兩遍。
康熙差點沒被氣笑了,老八是腦袋被驢給踢傻了麽,竟然連這種話都敢拿出來搪塞他了!
這個不孝子倒是挺長進,重活一輩子,還學會欺君了!
康熙氣得直咬牙,暗暗做了數十個深呼吸也沒能壓制住心裏翻湧上來的怒氣,自打五年前他重生回來就一直憋在心裏着的陳年舊賬被一并翻找出來,他幾乎想都沒想就擡腳照着胤禩踹了過去。
上輩子不忠不孝妄蓄大志、弑父殺兄觊觎大位,在他六十大壽上拿死鷹咒他、把他給活生生氣死了回來!
這輩子更是柔奸成性心機狡詐,在抓周禮上當衆做戲欺騙于他,把他當傻子一樣蒙在鼓裏耍得團團轉!
甚至如今被他抓個現行、證據确鑿板上釘釘了還依舊抵死不認、花言巧語罔上欺君!
胤禩啊胤禩,你可真是能耐了!
康熙氣得心疼肝兒疼肺也疼,一腳下去就是十成的力道。
可憐胤禩毫無防備,頓時被踹得側翻在地上,肩膀重重磕到青石磚地面,發出“砰”地一聲悶響。
他不由一聲悶哼,當即就疼白了臉,咬牙狠狠倒吸兩口冷氣,良晌才搖搖晃晃地撐着身子從地上爬跪起來。
只是,他才堪堪穩住身形,頭頂一柄戒尺就夾雜着勁風狠狠招呼下來,“啪”地一聲重重砸到了他手臂上。
卻是康熙怒到極處,狠踹一腳尚不解氣,又轉手抄起香案上擱着的那柄戒尺朝他打了過來。
胤禩猝不及防,霎時猛地一顫,忍不住又複痛呼出聲,原本就疼白了的臉瞬間血色盡失,支撐着身體的手臂驟然卸力,轉眼便又歪斜着摔了下去,眼看着又要磕到青石磚上,康熙卻猛一伸手就将他拉住拖拽了起來,用力反扭着他手腕把他提起來按到供着香燭的供桌上。
這下可難受到極點了。
胤禩禁不住又倒吸了口冷氣,只感覺手腕仿佛要被人生生扭折了似的,額頭上瞬間便細細密密地疼出了一腦門子冷汗。
他暗暗咬牙,尚未及舒緩一口,那把重重在他手臂上敲了一記的戒尺又夾着勁風朝他身上招呼下來。
胤禩當即又悶哼了聲,眼前霎時泛起一層水霧。
——這玩意兒也就模樣長得輕巧,沒想到打在身上竟然會這樣疼!!!
難怪當初揆敘和五格都哭得那般凄慘,被抽在手心上怕是更加難捱……
胤禩忍不住咬牙,實在抵受不住,又下意識地緊緊抿了抿唇。
那還是上輩子的事兒了。
他那時也是剛進學不久,按照規矩要跟随師傅學練書法寫大字。
他年紀小耐性差,每次都寫不了幾個字就坐不住,腕力也不足,字跡綿軟無力得很,康熙沒少因為這事兒訓斥他,甚至還特意布置了一大堆練字的課業讓師傅教導檢查。
他每每都寫得疲累,總忍不住想偷懶,但康熙親自布置下來的課業又不能不做,想來想去也只好找了那時還是他伴讀的揆敘和五格來,威逼外加利誘讓對方幫忙代寫。
可沒想到,師傅卻火眼金睛得很,只一眼就看出了破綻,板着臉詢問他,他怕被康熙知道了挨罵受罰,因此也不敢承認,還串通了揆敘和五格來給他作證,結果把師傅氣得夠嗆,當即就請了戒尺要罰他。
不過,他是皇子,身份貴重,就算罰也不能直接罰到他身上,于是就可憐了幫他寫字充數、又幫他圓謊的揆敘和五格,被師傅揪着狠狠打手板,只三兩下就疼得直哭,鼻涕眼淚糊了一臉,一邊哭,一邊抽抽噎噎地跟師傅讨饒認錯,等到按規矩罰完了二十下,兩人的手已經又紅又腫,接連好幾日都沒法握筆寫字。
胤禩瞧着心驚,知道是自個兒害兩人受了這麽重的罰,心裏也過意不去,想了想就向惠妃去求了太醫院的傷藥來給兩人塗抹,足足養了小十天才總算痊愈。
這件事他原本已經忘了,可如今猛地挨了這一遭,竟又突然想起來了。
揆敘和五格上輩子都是鐵杆兒的八爺黨,受他所累最後才落得了那樣一個凄慘的下場,倘若這輩子有可能,他無論如何都要讓兩人遠離這些皇權紛争,萬不能再重蹈覆轍。
也算是……還了他上輩子欠下的債。
胤禩幽幽嘆一口氣,神思恍惚間似乎感覺痛到他頭皮發麻的苦楚微微消減了些,他不由松了口氣,可未及舒緩,又冷不丁地被狠狠撂了兩下。
胤禩猛地一個哆嗦,忍不住使勁兒掙了掙,下意識地掙紮反抗,可他個子小,被康熙反扭着手腕按在三尺多高的供桌上根本無處借力,任憑他怎麽撲騰也動彈不得,只疼得他眼前泛黑,緊咬着嘴唇的牙齒縫兒裏幾乎要殷出血來。
事到如今,他重生而來的事情算是徹底暴露了。
康熙自打上輩子一廢太子之後就對他一直都存有諸多的猜忌,百官舉薦太子一事之後更是全力開始打壓他,及至斃鷹事件案發,康熙明知他是冤枉的,可還是借機又發作了他,甚至講出了父子之恩絕矣這樣的話。
不過就是想徹底絕了他對那個位子的念想罷了。
可惜他當初不明白,等到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卻早已都無可挽回。
胤禩忍不住掙紮着回頭去看康熙:如果他坦白告訴對方,他這輩子真的一點兒都不想再争皇位了,對方還會不會信他?
胤禩不知道,他模模糊糊地看着康熙臉上毫不掩飾的怒氣與冷厲,忽然感覺眼睛有些莫名地酸澀難忍,他下意識地閉了閉眼,良晌,又用力咬咬牙,将溜到嘴邊的痛呼狠狠咽了下去。
康熙不會信他的,不僅不會相信,甚至會覺得他心機深沉,引來更深更重的猜疑。
他的這位皇父,跟上輩子相比,真是一點兒都沒變。
即使重活一世,也絕不會放下對他的猜忌。
他還記得,上輩子他大病一場險些丢了性命,好不容易熬到病愈,康熙又派了人來問他可有什麽想吃的,還說宮中雖無物不有,但不知是否相宜,故不敢貿然賜贈。
這“不敢”二字,哪裏是他可以領受得了的?
他聞言頓時又驚又怕,連忙惶惶然入宮跪求,望康熙收回此言,結果被康熙一頓叱罵,說他“往往多疑,每用心于無用之地”,責罵他“于無事中故生事端”。
可是倘若他那時當真領受了,康熙還像會這般責罵兩句就輕易放過他麽?
他不清楚,可他知道,康熙的這個舉動,看似是在關心他,可實際卻還是在試探他。
胤禩忍不住苦笑,身上疼到極處漸漸開始變得有些麻木。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挨了有多少下,只感覺自己的四周漸漸彌漫起一層沉沉的黑霧,他被緩緩地包裹在其中,直到所有一切都再看不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