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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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氏收到皇帝傳召旨意的時候連粉黛珠花都沒來得及打理就急匆匆地跟着梁九功過來了,結果康熙一個晃眼差點沒當場給她定個禦前失儀的罪過,幸好關鍵時刻低頭瞥見床榻上凄凄慘慘的老八,又硬生生把治罪的話憋回去了,僵硬地擡手指着劉聲芳擱在他眼前的一大摞傷藥,吩咐衛氏仔細看顧。
只是,胤禩傷得太重,虛齡才不過六歲的孩子哪裏能禁得住他氣到狠處毫不留手的責打,昏昏沉沉幾個時辰都沒見清醒,剛到子時就起了高熱,直到卯時也沒退。
康熙聽聞禀報不由愣了愣,照劉聲芳的說法,只要及時抹上傷藥就應該不會再起熱病才是,怎麽老八竟然還連續四個時辰高燒不退?
康熙莫名覺得有點着慌,聽政也沒了心思,只匆匆安排了幾項緊急事務便散了朝,吩咐各地方院部的大臣們将其他不太緊急的政務都寫成折子報上來,而後就扭頭去了乾清宮偏殿。
胤禩已經醒了,只是還燒得厲害,頭腦也昏沉,暈暈乎乎地趴在榻上看着風風火火走進來的康熙,愣了老半天都沒反應過來他是誰。
直到衛氏起身見禮,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來人是皇帝。
胤禩眨了眨眼,看着康熙身上那件鑲滾精細的朝服,心裏忽然莫名地湧上了一股疲累。
這種疲累,就如同上輩子走到最後,他已一無所有,卻還要被迫茍延殘喘,不知何日才能結束。
他原以為,上天予了他一次從頭來過的機會,他就可以彌補前世的遺憾,就可以逃離開奪嫡的漩渦,就可以平平淡淡地做個富貴王爺,沒事兒的時候就帶着小九小十一起養養花遛遛鳥,等到活個百八十年壽終正寝,再葬到一處風水尚可的園寝裏,每年清明忌日的時候都有子孫後代去給他上柱香,那也算是圓滿了。
可是沒想到……
他忍不住嘆氣,蔫蔫地眯縫着眼趴在床榻上,看着康熙一步一步地朝他走過來,想了想,終究沒有硬撐着爬起來行禮問安,只裹着被子往裏縮了縮,扭過頭去看床榻裏側的牆壁。
重生一事他雖沒有承認,但于康熙而言,他是否親口承認恐怕已沒什麽區別,他也沒必要再刻意在對方面前僞裝做一副乖巧聽話的模樣了,當初對方金口玉言斬斷了他們之間的父子之恩,後來即位的兄長又親自操刀将他黜宗除籍改了名姓,他如今已是連皇親宗室都算不上的了。
胤禩又複嘆了口氣,莫名覺得眼睛有點泛酸,他忍不住閉了閉眼,又用力裹了裹身上的被子。
康熙原是擔心胤禩是在重傷昏睡中又起了高熱,如今見人醒着,心裏提着的那口氣就松下來了。
見對方既不行禮也不問安,怔怔地看他半晌就不聲不響地裹着被子扭過了頭去,康熙不由輕輕皺了皺眉。
……朕這堂堂的一國之君像個傻子似的被蒙在鼓裏騙了這麽多年都還沒覺得委屈不甘呢,你個不孝子不過是挨了幾下戒尺就跟朕鬧脾氣了?
……就算是朕下手狠打重了,可朕上輩子都被你給活生生氣死了,這等弑君殺父的重罪,朕只是一頓板子就翻了篇了,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朕連早朝都沒心思上特地趕過來探視,結果卻連句問安的話都不跟朕講,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把兩輩子的禮儀規矩都學到狗肚子裏去了!
康熙氣悶得不輕,忍不住緊咬着牙關暗搓搓地磨了磨,面色不愉地盯着胤禩的後腦勺看,足足過了小半盞茶的功夫才又冷聲吩咐梁九功再去太醫院把劉聲芳給找過來。
可憐劉聲芳在太醫院的椅子還沒坐熱乎,就又被梁九功火急火燎給拉回了乾清宮。
聽着康熙冷聲責問他八阿哥既已按時上過傷藥,為何還會連續四個時辰高燒不退,劉聲芳差點沒一口老血嗆出來噴到皇帝臉上。
他什麽時候說過抹了傷藥就一定不會發燒起熱病了?
八阿哥本就體弱,這麽重的傷要是不發燒那才是見鬼了好不好!
劉聲芳郁悶得夠嗆,有心想解釋兩句,可看着眼前滿身都散發着低氣壓的皇帝陛下,那些已經溜到嘴邊的辯解之言頓時就跟卡了殼似的全部被憋在了嗓子眼兒裏。
他忍不住暗暗咽了兩口唾沫,半晌,才頂着一腦門子冷汗告聲罪,上前給胤禩把脈開藥。
劉聲芳年紀輕輕能坐穩太醫院院使之位,除了醫術高超深得皇帝寵信之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會察言觀色。
皇帝陛下如今明顯心情不夠順暢,他還是別觸對方的眉頭為好。
偏偏胤禩對劉聲芳的看診十分配合,即便他正燒得厲害,全身無力頭暈眼花,可該回答的問題,他都回應得一絲不茍,說話的語調軟軟糯糯地透着一股子乖順,怎麽聽怎麽感覺識禮懂事。
康熙原本就不太美妙的情緒,頓時愈發變得差勁了。
對太醫的态度都比對他這個皇阿瑪好,不是在鬧情緒耍脾氣又是什麽?
康熙忍不住冷哼了聲,一股說不出的悶氣憋在心口堵得他難受,本能地又陰下臉來,目光沉沉地盯着劉聲芳,每聽到胤禩軟軟糯糯地回答一句對方的問題,就下意識地緊緊皺一下眉。
仿佛是在對劉聲芳此前的失職表示不滿。
真是可憐了劉聲芳一邊給胤禩把脈問診一邊暗暗抻着衣袖往額頭上揩冷汗,心裏被康熙盯得直發毛,七上八下怎麽都想不明白,為何皇帝瞧見八阿哥十分乖覺配合地伸出手來讓他把脈問診,情緒不僅沒好轉,反倒變得更加壓抑暴躁了。
感覺到對方的威壓幾乎一瞬間就毫無保留地朝着他壓倒過來,劉聲芳霎時就白了臉,搭着胤禩腕脈的手止不住地微微發抖,緊張得幾乎要辨不出對方的脈象,足足看診了快一炷香的功夫,他才勉強開出來一張解熱化瘀、消炎鎮痛的藥方。
……
等到胤禩的高燒終于退下去,已是再一日的晌午。
康熙正襟危坐在乾清宮的幾案後頭批折子,聽聞消息不由暗暗松了口氣,正擰着眉琢磨自個兒到底要不要再去偏殿看一眼,就又聽前來回禀的心腹侍衛禀報說,八阿哥自打今兒清早辰時初睡醒就把伺候的宮人婢子們都打發下去了,說是要同良貴人講幾句“體己話”,可直到現在也還沒講完。
康熙不由怔了怔,良晌,又淺淺地蹙了蹙眉。
有什麽體己話快三個時辰了還講不完?
康熙覺得蹊跷,詢問前來回禀的侍衛可知八阿哥同良貴人講了什麽,結果對方卻回答不上來,見他臉色不好,趕忙誠惶誠恐地跪下告罪。
康熙又忍不住皺眉,琢磨半晌,終是放下批到一半的折子親自擺駕去了乾清宮偏殿。
雖然聽牆角這事兒絕非明君所為,但事急從權,萬一讓老八再折騰出什麽幺蛾子,那就不好了。
康熙擡手制止了小太監通傳,輕手輕腳走到窗邊貼着牆根站定,屏着呼吸靜靜地聽裏頭的動靜。
胤禩果真還在跟他額娘說話,軟軟糯糯的聲音帶着一種他從未自對方身上聽到過的撒嬌般的語氣,他不由怔了怔,半晌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嫌湯藥苦不肯喝,在向他額娘撒嬌。
康熙愣了愣。
他原以為對方一定會趁此機會同衛氏說些什麽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但沒想到聽見的卻是對方如此孩子氣的言語。
他有些意外,心頭忽然莫名地泛起來一股異樣的情緒。
即便他不想承認卻也不得不承認,哪怕胤禩上輩子對他再如何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對方待衛氏卻自始至終都懷着一股單純而真摯的孺慕之思。
康熙暗暗嘆了口氣,依着老八的性子,就算想整什麽幺蛾子,恐怕也絕對不會把衛氏拖下水,這次或許當真是他多心了。
不過,他這個念頭才剛轉完,就聽被衛氏柔聲細語哄着終于喝了藥的胤禩又同對方說了兩句話。
康熙聞言,霎時面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