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羊入虎口
第二天,晚上。
從褚家出來後,蘇青在路燈底下狠狠跺了跺腳。
她留在這個家的東西不多,半個行李箱足夠了,放手裏一提,就是她的力氣也沒覺得有多少分量。
就像她留在這個家裏的痕跡一樣多餘,帶走幾件衣服,就足以煙消雲散了。
和蘇均成約好的時間是晚上5點45分,他卻遲了三十分鐘才到。
“對不起,部裏忽然有事,臨到點兒了還留了一幫人。”他從黑色的奧迪車裏快步跑下來,過來就幫她提起了行李,小心地托着她的背脊把她送上了副駕座,又繞到後面,利落地塞進了行李箱。
車出了大院,往東城那一帶趕。
他開得快,外面的風吹進來有點冷,蘇青下意識縮了一下肩膀。
蘇均成看到,忙把窗搖上了,一面又問她:“在南京待的這四年還習慣嗎?有沒有好好學習?”
蘇青點頭,小聲回答:“挺好的,老師對我很照顧。”
蘇均成笑道:“我跟沈教授也有過幾面之緣,她人挺風趣,早聽說你在上海時她就一直照顧你,後來去了南京上大學,畢業後她還當了你的導師。對了,你現在是在讀博吧?”
“嗯,直博。”
蘇均成微微一笑:“我早年也是在南京讀的軍校,那地方不錯。”
蘇青不置可否。
見她這麽拘謹,蘇均成也不和她搭話了。倒不是打不開話茬,他是南政軍校生出身,讀的就是政治工作思想指導這一類,因為學歷高、能力出衆,畢業後沒有留在基層,直接歸京在秘書辦幹了兩年,前些年調去了總參一部。
思想工作這一方面,可是他的拿手好戲,死的都能說成活的。
不過,那一套都是他平時拿來和旁人打交道的。蘇青是他的妹妹,他是真心希望她能解開心結,而不是用他那些套路來給她洗腦。
去的是東城區那邊的一家酒樓,招牌很老了,在蘇青的印象裏,很小的時候她就跟褚越平來過一次。
那天下雨,他撐着傘替她遮擋,自己卻半邊肩膀都濕了。
蘇青彼時擡頭看了他一眼。
濛濛細雨,淺淺清愁,少年笑的樣子溫暖妥帖,就那樣烙印在她心裏,成了此後很多年的夢魇。
過了這麽多年,故地重游,蘇青覺得這地方的變化不大,連一樓大堂底下的那塊回字形的黑白地毯都沒有換過。
包間定在二樓,一桌子菜早上齊了。開門的時候,就見世珍左右手分別捏着根筷子,正眼巴巴望着一盆熟牛肉流口水呢。
蘇均成過去,摘下軍帽就扣在她腦袋上:“饞死你得咧!咱幾人還沒到,你倒先吃上了。還有沒有點規矩了?”
他彎下腰的時候,一只手施施然搭在世珍坐着的椅背上,這姿勢,像把她抱在懷裏似的,說不出的暧昧。
世珍臉皮再厚也扛不住了,讪讪地放下了筷子,賠笑:“哥,別這樣,我這不還沒吃嘛。就看看,看看,過把幹瘾。”
蘇均成也跟她笑:“就看看,看看啊?”
世珍嘿嘿,賠着傻笑。下一秒,腦袋又被他敲了一記:“騙鬼呢?在我面前還耍花招?你什麽德行我不清楚?”
世珍的父母曾經是海總那邊的幹事,後來調遷去了下面的海軍直屬機構,一家人就搬去了別的機關。世珍早年還在海軍大院住過,是蘇青年少時為數不多的朋友。
這趟跟着導師北上,蘇青挂的這個研究生院就是世珍讀書的地方。
冥冥中,不可多得的緣分。
蘇均成很小時候就跟着蘇策南去總參那邊的機關大院了,逢年過節也過來看看蘇青,和世珍有過幾面之緣。
不過兩人性格都不悶,挺聊得來。
蘇均成給蘇青拉開座椅,按着她的肩膀讓她坐下,又擡手看了看手表:“這家夥搞什麽,怎麽墨跡這麽久?”
世珍疑惑:“還有人沒到呢?”
蘇均成給她們解釋:“我戰友,南政的,上學那會兒他們那學校就和我們校區隔兩條街,以前在南京的時候一塊兒下放到621基地過,也是北京這邊的人。對了,還是你們海軍大院的。”
說曹操曹操就到,随着包間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拉開,一個同樣穿松枝綠軍裝的青年大步進來。
腳下的黑軍靴不知道在外面哪兒沾到的濕泥,這會兒有些不耐煩地在門口跺了兩腳,低頭摘下軍帽。
蘇青應聲回頭。
只看了這麽一眼,眼神就有些凝滞了。
是個和蘇均成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遠看非常高大英武,腰肢勁瘦,風姿昳麗,只是不笑,那張英俊的臉顯得有些威嚴冷峻。
和蘇青對視的那一刻,黑眼睛裏閃過那麽一絲訝然。
蘇青卻心驚地收回了目光,不敢跟他對視。
“沈澤帆,我戰友。”蘇均成起來給她們介紹,一面招呼沈澤帆坐下。
沈澤帆擡手一壓:“免了。”自己拉了張椅子坐了,疊起一雙長腿。也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他坐的這地方就緊挨着蘇青。
雖然他沒回頭看她,蘇青還是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
她連忙垂頭,捧住了手裏的一杯飲料,慢慢啜飲起來。
耳邊,就聽見她哥哥問這位主兒:“架子越來越大了。能請到您沈大爺,可真是不容易啊。”
沈澤帆低頭點煙,随着“啪”的一聲輕響,修長的手指靈活地攏起了一團火苗,照亮了他昏暗裏的臉。
沈澤帆高大英俊,修眉斜目,不笑的時候給人感覺很冷,有些不近人情,但是笑起來又特別精神,風流韻兒十足,帶着那麽點兒痞氣。
就是這一開口啊——
“少來這套,有話直說,有屁快放,大老遠的把我叫來幹嘛?”
蘇均成苦笑:“你這脾氣能不能改改?心平氣和點兒,現在調去北衛,好歹也是‘禦林軍’了,拿出點兒風度來,別脫了這身軍裝一開口就跟街頭的流氓似的。能不能給你領導長點兒臉了?”
“長什麽臉?老陸能有什麽臉?自己就是個沒臉沒皮的老兵痞,剛上黨校那會兒還去地裏面偷過瓜。沒聽過一話嗎?上梁不正下梁歪,我這些啊,還真就是跟他學的。”
——一通歪理——心裏這麽想,蘇均成也沒真跟他辨。他比沈澤帆年長兩歲,又是參謀出身,精于人情世故,跟沈澤帆這種脾氣大相徑庭。
他可沒忘了今兒個叫他來幹嘛。
不過,他這人也不會直接開門見山,習慣了迂回策略,穩妥起見,說正事兒前得鋪墊個“一二三五九”。
沈澤帆什麽人啊?他這些套路早爛熟于心了,可也懶得戳穿他,餐桌上一路跟他打太極。
兩人從以前海軍大院王二麻子家的那只貓聊到對面空司李二跛子家的那只狗,來來回回,蘇均成都沉不住氣了,反觀這個臭小子,低眉斂目地抽着煙,神色倒是一派平和,穩如泰山,不露半點兒焦躁。
蘇均成算是敗給他了,拱手作揖,作投降狀:“我招我招,今兒哥哥叫您過來,就是想麻煩您一件事兒。”
“什麽事兒?”沈澤帆眉都沒擡一下,架子擺了個十足。
蘇均成站起來,走到蘇青身邊:“我這個妹妹,以前也是在你們海軍大院住過的,不過後來出了點兒事情,跟你們那邊那幫人不大對付。你們大院那些小子都聽你的,你幫着照顧點兒,做兄弟的感激不盡。”
沈澤帆聽完就樂了,笑着擡起頭。
蘇青這時也擡了一下頭。
四目相對,他笑得意味深長。燈光裏,一張面孔白得清透,初看斯斯文文,雅正俊美,半點兒沒有不規矩。可下一秒,他對她展顏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蘇青下意識抖了一下。
這笑容,簡直比閻羅王索命還恐怖。她哥根本就不明白,他什麽都不清楚。他這哪是幫她啊,這是把她往火坑裏推啊!
要落這厮手裏,明年她墳頭上的草都長三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