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度玉神祭

(六)度玉神祭

穿過中商的牌樓往西走,最盡頭有條青石板鋪就的街,叫伏通路。街兩邊種有梧桐,每走幾米便能看到一些像是狻猊、狴犴、獍等神虛古獸的石像,都有底座供着。

來的人比較多,什麽樣的都有。不過大多數人的嘴是不易合攏的,她們與親朋好友說着笑着,慢悠悠地走,改變了街道原本肅靜而緘默的氛圍。

有些自認為十分狂霸酷炫拽的小年輕,雙手插着口袋,走三步颠兩步,還左顧右盼地招搖賣弄。都是些當地的中學生,不會有所顧慮,她們放浪地笑,用方言聊講诮罵,我行我素。

許念一向來不喜歡這樣的人,她見到身邊有幾個,就立即停了下來。

“等牛娃們走過去再說。”許念一對鹿爾如此解釋道。

伏通路有兩百多米長,路的盡頭是一段臺階,以她們現在的角度來看,能剛好看到那半拱的祭門。那裏頭就是祭場了。

祭場是五年前動工修建的,原先那裏是座上了年紀的宗神廟宇,因為鮮少有人祭拜,又缺乏人力打理而顯得殘破老舊,自然而然成了野貓野狗安營紮寨的地方。

這幾年政府撥了款給重新翻修,經過商讨修建了祭場。

祭場由兩個部分組成:祭臺和壁牆。

祭臺規模不算小,四米高的祭臺的面積約等于兩個大型菜圃。其後方圍置一圈堅實牢固的弧形壁,上面設有九處龛閣。裏面陳放象征九族的珍物。

中央的一尊雕像約六尺高,是尊上了彩漆的靈犬,做工格外逼真傳神。

在柔和的燈光下,靈犬菁蒼那雪白的身軀鍍了層柔和的金邊,摸上去後似乎能感受到蓬軟柔順的毛。

它肅穆地蹲坐在壇位上,睥睨着下方,傲然凜冽的月白色眼瞳被雕琢繪制得分外細致傳神,銳利桀骜、目空一切的神色自然流露。

緊依着菁蒼的是位身着绮衣華服、雍容尊貴的神仙。她的身軀婀娜纖長,衣袂翩然若舞,眉眼間風韻流轉,玓爍生輝。這位便是九族上主——涅尹。

涅尹左側有一體态修勻的青年人。她手持蘭章觀念,檀口微張,淡然而誦。着青衣,腰玉帶,一位豐神俊逸的神人形象呼之欲出。此神人就是啓端。

據古老而流傳甚廣的傳說——涅尹上祖在東列洲的中部開辟了一塊瀚土,并創造出了九族,九族各有不同,而同為白與光的具象,皆為潔淨無垢所在。此時期則被後人稱為“純古”時期。

往後發展,在封建時代,肅族的啓氏世族出了一個叫啓端的少年,她天資聰穎,慧敏通徹,年十有五,廣尋真知,經綸滿腹,志于綏福黎民以臧善之籍。她創立啓教,教人以“堅、和”之道,門人徒子三千不盡。十年後,啓端在肅族的浮海山得道化神。

啓教影響非常廣,教徒們遍布各族,北方尤其多。随着它的發展完善,後來成為了地位與涅教相當的一大教派。啓教教人頑強、勇毅、和樂,這些教義核心也逐漸成為北方各族人民共有的品性。

至于白靈會,它是涅教這一大宗教在皓族的派系,而靈犬是這個民族獨有的“靈物”。

在皓族,每家每戶豢養靈犬的傳統從古至今從未斷絕過。其實,各族都有各自獨特的靈物标志,而只有靈犬是作為“永生的靈物”存續到了今天。因此皓族被視為“離神靈最親近的民族”。

度玉節的由來就與靈犬之祖菁蒼有關。有史籍記載,皓族南北兩地曾發生過嚴重的部落沖突,菁蒼為阻止內戰的發生,便帶領動物們用身軀擋在兩方相接的山谷間。結果菁蒼被誤傷而死。

兩地首領追悔莫及,一齊央求涅尹上祖令其起死回生,并發誓再不發起內戰。涅尹被她們的誠心所感動,于是就延長了菁蒼的的壽命。為紀念此事,人們便把菁蒼複生的當日命為“度玉節”。

當然,神話只是神話,謬贊也只能是謬贊,是神是人還是神人創造的這片土地,以及——是不是真的有一條狗阻止了一場大規模內戰的爆發,現在的人們才不怎麽關心。知道是這麽個東西,有這麽個說法就成,最主要的是放假休息,是娛樂快活。

列萱很早就來到了祭場,她在臺上穿巡,眼神游移在忙碌者的臉上,不一會,她看到一個身着白色罩袍的人,拿着一個袖珍冊子,嘴裏正在念叨上面的內容。

“冷那是祭司?”萱姨走到她跟前,笑吟吟地問。

祭司擡眼看她一眼:“惠人,有什麽事嗎?”

列萱見她不是本地人,就換了腔調:“沒特別的事,跟人約好來看祭演,來早了沒事做,想找人聊聊天呢。”

祭司說:“既然有心來參加祭神儀式,就需誠心去感德宗神。我還要溫習祭詞,不能跟你聊。惠人找其他人去吧!”

列萱暗想:這人真是一股子迂味!但面上仍笑着:

“宗神都拜過了,誠意應該已經傳達到了。您一看就是很有經驗的祭司,詞應該熟念于心了。跟我聊聊吧,不會耽誤你什麽。”

祭司眼神奇怪地瞥了她一眼,說:“那…也行吧。”

列萱見她小心翼翼地将小冊子揣入懷中,就說:“您還真是一絲不茍,像你這樣的白靈會成員有許多嗎?”

“我不怎麽明白你的意思,惠人指的是哪方面的?”

“就是——你看上去好像做什麽事都很嚴謹。”列萱說。

“必需的事,這是教會成員做事的基本準則。”

“那您認為我成為白靈會的一員夠格嗎?”

“只要懷有赤誠本心,沒有人不可以。”祭司一本正經地說道。

列萱似乎十分認可地點點頭。她說:“前幾天我跟一熟人提起過這事,她建議不要加入白靈會,說青鹓教在許家組發展勢頭正好,有可能會颠覆白靈會的位置,叫我想好再做決定。”

“那只是道聽途說,沒有野教會替代正教地位的。”祭司平和地回應。

“不過這個野教的人手仿佛蠻多,倒也能構成威脅。萱姨這麽說着的時候,有兩個雜工搬擡着一張新制的黑松桌來到祭臺上,祭臺發出了幾聲沉悶的“吱呀”聲。

列萱看向她們——雜工們身材高大強健,深色的衣袖被卷至手臂上端,顏色偏棕、刀斧劈削般的結實而修長的臂膀被顯露。

“那兩個搬桌的,像是肅族或殷族人。她們是你們暫時雇傭的嗎?”

“她們是白靈教區內部的職工。”

“是青鹓教的眼線也說不定。”

祭司有些生氣:“您可別血污自口。依我對她們的了解,完全能确認她們是忠實的人。”

列萱笑了笑:“開玩笑的,別介意啊。行了,謝謝您陪我聊,我就不惹您厭了。”

她明白再跟祭司耗下去也無意義了,于是就來到觀衆席,找了個正對着祭臺的好位置坐下,等許念一她們來。

裏邊的人慢慢多了起來。人們湊集在一起,變得沸騰吵鬧,在宏穆的祭臺前,她們仍能聒噪地聊着,尋着自己的一方席位。

她們三五成群、眉開眼笑地盤坐在位置上,有的甚至把一整套梳妝打扮的東西全帶來了。她們中有人将一面鏡子立在膝蓋上,補妝美顏,不知道的還以為過一會兒她要登場亮相。

在靠前排的位置中,許氏姐妹很快找到了列萱。萱姨的手肘支在屈起着的大腿的膝蓋上,撐着下巴,眼神有些飄忽。

“萱姨。”許念一喊了一聲。

她這才回過神,恢複了平日的笑顏,她拿回放在鄰座座位上的絲巾和水瓶,又招呼她們坐下。

“之前破廟拆了,建了半露天的祭場呀。以前打死也不願意來的地方,現在卻座無虛席了。”

列萱笑嘆了聲,自說自話:“果然,人都喜新厭舊。”

太陽斂了它的威風,滿身暗紅地歪頹在拱形祭臺體側的樹桠後,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最後一絲光亮從樹的枝葉間透過,然後就徹底沒了生機,紅輪漸漸于天際消隐,原本繞在它身側的紫紅色的雲霞也光彩頓失。

當一切整頓妥當,祭司便來到祭場中央。她對着立地擴音器說道:“諸位來賓,微司宣布,庚子瑞年宗神祭展演即将開始。”

人們聞言安靜了些,但仍有不少雜音傳出。祭司又把話說了一遍,雜音這才消停。

忽地,幾聲幽遠的籌簫吹奏的清曲傳響。祭臺兩側秋風獵獵,一時間龍旂陽陽,和鈴央央。緊接着,沉悶的鼓聲如天雷入地般滾滾而來,盛大而澎湃。

北側專用入場口魚貫出三十來個身着淺黃色對襟衣衫、束冠帶的人。幾匹身披鸧[cāng]紋鞗[tiáo]革的純白色靈犬也依随而來。

悠浩超邁的歌曲在此刻唱起。

她們中有一半人捧着黍稷,另一半端着半熟、切置精巧的牲畜內髒與香草酒,跄然而不失嚴整地走上兩側的臺階,來到祭臺上,在盈尺白霧裏,她們三步一低首,躬身直至那方長桌前立定。接着便将貢品謹慎緩慢地放好,揖身下拜,她們身旁的靈犬也有序地趴下。最後便依照與之前一般從容嚴謹的作風退至祭臺兩側,分兩股站立。

“這些人中白靈會內職人員占多數吧。”許念一猜測道。

列萱接過話茬:“這些禮數麻煩得很,還要做到跪拜的程度,如果不是真心景仰,看起來會很假,信教的當然會做得更好了。”

“二端即立,初禮已成。願涅尹、菁蒼、端啓三主宗神照恤下土,佑民福樂安壽,教民相親。”祭司說完,來到黑松桌前,作揖三下,然後高揚聲音:

“已獻大武之心肺,腯肥之膏脂,柔毛之髒腑,太宰俱備[1]。餘代白靈全會,以教法之名複獻清酌、嘉玉,而請‘清欲’。”

一旁的副手端來一壺酒。祭司将酒倒入觥杯中,再放入玉塊。

“今年還有些創舉。”許念一禁不住評價。

許鹿爾說:“別說了,看吧。”

許念一不聽。她環顧四周,見人們又開始躁動,便和萱姨聊天去了。而祭臺上,祭司來到離擴音器二尺遠的地方,高唱起祭詞來——

天命尹蒼,降而生皓[2]  邦畿萬裏,維民所止;既載清酤,赉[lài]我思成,亦有和羹,既戎既平;

我有嘉賓,亦不夷怿,以假以享,我受命溥将;自天降康,降福無疆,俾緝熙于純嘏[gǔ]。

祭司唱詞時,那些帶孩子來的人再也管不住她們的小孩。那诘屈聱牙的講話讓小孩們倍感約束,有的大哭大叫,有的則四處竄走。大人們只得采取一些強硬性措施來制止她們的行為。

然而,越強硬孩子們就會越反抗,這就意味着會弄出更大的動靜。于是賓座臺上漸漸喧嘩起來。

祭司覺得場面難以控制了,就趕忙掐斷結尾的幾句話,說:“請諸位安靜!接下來将以禋舞祭宗神。”

話音剛落,祭場的樂曲就變了——多種管弦樂器交織成的清妙舞曲輕缦薄紗似的在衆人耳畔萦繞,讓人心都飄飄然了。

就在這時,八名身穿章紋袖領白裙衫的舞者簇擁着一名着袗衣錦袍的毓子從正階走上了祭臺。

那位毓子雙手輕搭于腹,步履款款而輕盈地拾級而上——朱質黻黼[fú fǔ]、襟裾上有刺鸾的錦袍微微墜于棕紅的臺面,随着婷婷袅袅的身子微波似的曳動,像一尾寬碩的鳳羽。

列萱忽然想起蔔仙荒謬的預言——“有靈犬會化人”。見到這名舞者,她有點當真了,因為光看那瑰姿豔逸的背影,就知道那一定是個絕美的人。

衆人徹底沉靜。甚至孩子們也不哭了,只是直直地看着那些神仙樣的人,然後輕微地啜泣,任由鼻涕眼淚挂在臉上,搖搖欲墜。

許念一對這樣的氣氛很無奈,只能嘆氣。

她這麽想着,忽地有什麽東西落在了肩上,側臉看了半天才意識到那是鼻涕。

許念一往後一看,不知是哪家的小孩站在了她背後,正好奇地注視着祭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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