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伊舞顫心

(七)伊舞顫心

許念一向列萱借紙揩髒污。

列萱邊搜口袋邊說:“這姑娘生得标致,氣質也格外好,擱以往就是做皇後的料哦。”

“欲後。”許念一輕輕地咕哝了一聲。她一邊擦拭着肩膀,一邊對萱姨說,“不要依賴外表,只去看好的一面。”

“陌生人而已,不從表面怎麽看?而且,一般而言,從表面是可以看出一個人內在的。”

許念一不以為然:“可我知道她一些事,倒不覺得有你們所見的那麽好。”

“你們認識?”

“是同學。她在學校裏人氣超高,本身也愛招蜂惹蝶,所以花邊不斷。”念一說着,從口袋裏拿出一小袋奶糖來,分了幾顆給萱姨。

她遞給許鹿爾。對方只是搖頭。

列萱說:“那很正常,現在人們都這樣,可誰不喜歡漂亮的東西呢?你不覺得她好看?”

“豈止好看?簡直是舉世無雙了。”念一笑道,“可是在此之外呢,又該如何評價她?她的聲譽好壞飄忽不定,虛得很,而且都是道聽途說來的。至于她真實的是怎樣一個人,我也沒興趣去了解,十有八九是無趣的。無趣嘛,那就很好應對了,我就和你們一樣欣賞她的外表好了,起碼從表面上來看還不是那麽乏味。”

“你這小鬼頭,真的蠻奇怪。”列萱頓了頓,“好了,別說了,她開始跳了…”

許念一朝臺上看,覺得柳涘瑤變得更好看了。那張美人臉因為畫了仿古的妝容顯得瑰昳莫名。

在徐柔典雅的樂聲中,寬華的袖擺在其伏昂舒展下好似翩然若飛的丹蝶;懸結在腰側的水蒼玉佩,随着如鶴一般飄舉曼妙的動作琤琤地發出清靈的聲響。

柳涘瑤這朵雍逸的牡丹在一池白荷中夭灼的萌芽、生長,然後不留餘力地綻放。

俄頃之間,絢璨之容,俯仰生姿,奪人眼目。

許念一見那小孩還在自己身後,怕鼻涕又會掉到身上,于是又朝已看呆的萱姨借紙。

列萱索性将一整包紙都丢給她。

許念一撇了撇嘴,又笑了笑,接着抽了兩張紙出來,轉過身,将紙遞給同樣看呆了的小孩擤鼻涕。

過了會,許念一感到無聊,于是就一邊嗑瓜子一邊看表演。

她擡眼朝祭臺看去,正好柳涘瑤也望向了這處。許念一覺得柳涘瑤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可不管在她不在意,仍舊嗑着瓜子,還饒有興致地對鹿爾說:“來點瓜子?五香味的,很好吃。”

心跳可騙不了自己。她感到心髒在胸腔內用力地鼓動,還錯覺般的聞到了一絲茉莉花夾雜玫瑰的芳香。但許念一将其視作不可避免的現象,仍然不改臉色地回敬柳涘瑤。

美輪美奂的事物确實能快速攫取人的目光,甚至操控人心。人們可以理所當然的将這種現象美稱為“對美的追求”,但這些在許念一看來卻是淺薄無益的。只是一味追求美而忘了思考在其身後更深沉的含義,當美麗的物什消失時,她們就容易産生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

誰稀罕夢幻呢——許念一更願意成為理性的一方。

“有可能學習理科的靈犀已經被老天變相地給我了。”虛念一突然想到這麽一句話出來,接着不禁笑出了聲。

樂聲愈來愈急,仿若大雨驟然而至,又如洪波奔瀉而來,祭壇上的花兒們随之旋舞,衣袂翩飛,盛綻之至。

柳涘瑤自右臺舞至中央,八朵菡萏也随之而舞動。演出達到最為精彩之處,萬樂齊響,激躍骀蕩,而後溘然喑默,只剩洞簫獨鳴。九朵琪花也定格在祭臺上,最後簫聲也化作絲縷失散在空氣裏。

這時有人起頭鼓掌,接着掌聲越來越多,最後波及全場。

祭司再度站在擴音器前說:“各位請肅靜!舞樂雖然精彩,但還請各位靜心以待。”

祭樂又響起。這一回是白靈會的人跳舞。兩側在舞臺的人慢慢向中間聚攏。那種舞蹈給人的感覺就是——每個姿态幾乎都在祈神告靈,虔誠而顯得枯燥乏味。于是有人開始打起哈欠來,有人開始竊竊私語。

許念一回頭一看,小孩早沒了影子,她感到好笑,想:“都沒兩樣。”

過了這場,柳涘瑤又登臺了。

她換了身打扮,形象轉換巨大——一襲玄衣,箭袖護腕臂,金冠束發辮,緅[zoū]帶鞶[pān]柳腰,鹿靴踐雙足,手持珌[bì]佩長劍,揚額挺背而立。方才一派雍容之姿蕩然無存,渾身流露出的浩然英氣卻貫穿長虹。

柳涘瑤走到檀桌前誦起祭詞。不過收到的效果較之祭司的是迥乎不同——她的聲音澈亮淨潤,擲地有聲,足以博得所有人的關注。

柳涘瑤将劍放下,行了禮後又持劍闊步行至中央。随着鐘鼓簫管再度響起,她開始緩而不失勁道地舞劍。臺側又上來兩個着素裝的人。她們于柳涘瑤後方站立,随其施展拳腳。

“皇後搖身變劍客喽!”許念一習慣性地嘲弄了一句後,分別看了許鹿爾和列萱一眼,見她們過于專注于祭臺就再沒說下去。她感到更加無趣了,而且很疲憊——瓜子磕得也很累。

樂聲忽地激昂铿锵起來。柳涘瑤将劍快速地揮了幾回後,抛擲其正上方,長劍在空中翻旋,尖端閃現星點寒光。

“鞉[táo]鼓淵淵,管聲嚖嚖,庸鼓有斁[yì],萬舞有奕”。

衆人屏住了呼吸。

待右手握住劍柄後,她便縱身一躍,劍貼合着她,在她熟稔的揮耍下銀光四溢,破空生風。另外兩人與之配合,進退交錯,分外默契。

正值暮色蔽天。在薄煙暧暧、光影縱橫的祭臺上,一時百氣升騰,龍翔鳳翥。

許念一聽見有人滿懷深情,或者說是裝模作樣地吟誦詩詞——

猗嗟娈兮,清揚婉兮

抑若揚兮,颀而長兮

美目揚兮,巧趨跄兮

舞則臧兮[1]!

她聽了,就刻意揚聲怼道:

“雍容皇後貌,英颀劍客姿。文表而枲裏[2],魂飛半把灰!”

那人愣了愣,回過味後,很是氣惱,但又不知是誰說的,于是就開腔罵咧:“哪個半轉窩子?你行你上啊,湊個批的熱鬧?”

許念一感到好笑。剛好她覺得無聊,而這件事讓她來了興致,正想起身與之較量一番,卻被鹿爾一把扯住。她皺眉:“鬧夠了沒?你剛才說的那幾句送你自己才對。”

許念一不服氣地“嘁”了一身聲。她的臉有些發燙,但她不罷休,仍站直了身子,朝那滿腔怒氣的人豎中指。那人狠狠地罵了聲“沒教養的東西”後就再也沒其他動作了。

“冷那不要瞎發脾氣,留點風度哄毓友去吧!”話一出口,人群裏就泛起笑聲來。

許念一笑着坐下,心情竟然舒暢了許多。

“你今天怎麽搞的?不太對勁。”鹿爾問。

“就是不怎麽爽快而已。”許念一随口答。

祭神會一結束,人們就潮水似的湧向大門。祭司起先想組織退散秩序,但她的聲音屢次被嘈雜聲掩蓋,所以還是放棄了。

“這次祭會太失敗了,幾乎沒有人認真對待它!”祭司操着純正的官腔,對副手發牢騷。

“不過幸好有柳小姐救場。”副手說。

祭司白了她一眼:“大會長讓我來這地方任職,我以為沒什麽大不了的,現在算是見識到這些人的野性了,實在是太可怕了!”

副手卻說:“您這麽說就有點片面了,不只是這塊位置,幾乎全族都是這種情況。”

她見祭司的臉色垮了下來,就立馬噤了聲。祭司把白罩衣脫下遞給副手,經晚風一吹,她能感到方才急出的虛汗已變的冰冷。

“蒼尹至上。”她握着一塊漂亮的玉石,小聲念叨。

~·~

列萱叫許念一她們先去逛逛,又随便扯了個理由留下。

人群終于散去。有四五個人随祭司走向北側的專用通道。列萱快步跟上去,攔下祭司。

“請問您有什麽事嗎?”祭司見又是之前那人,覺得準沒什麽好事。

“跟您直說吧,我是主張兩教聯合的代表,我們希望兩教黨能夠相互友好,共同促進宗教事業的發展。我很想知道白靈會的是什麽态度。”萱姨胡編一氣,指望能說得過去。

“在你之前已經有六個人提出意見了,就在這一周之內。”祭司說,“我覺得你大可在群組開民意會時提出要求,沒必要在這裏跟我說,我雖然就是這片區域的祭司兼會長,但這事我不能答應,也做不了決定。”

“但我是代表多數人而來的。”列萱笑笑,“待會兒還會有人來,并且帶着宗教議事所的文件。”宗教議事所擁有審批和決定有關白靈會各項事務的權力。

她拿出那兩塊被綢布裹住的玉給祭司。

祭司拿過其中一塊玉,打量了一會,遲疑地說:“我現在要連夜趕到聯城去,明天要參加屬級的白靈會議。玉,不能帶…”

“為什麽不能?不是正好嗎?讓其他會長、教法們表決一下态度。”

“我們這次會議恰好是針對青鹓教而開的,一個教黨,多次攪和政事,這事怎麽看也會覺得動機不純。”

列萱心中有些急躁——祭司的話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成功地接下去,她本來就不關心教黨和政事,這千絲萬縷的複雜事她才不想關注。

她只好賴着說:“青鹓是正規教黨,不會做傷天害人的事,就比如拆賭場,就算是協助政府做益事吧?”

“那表面看上去确實是樁好事,但誰也摸不清她們真正的用意,惠人,請問您對青鹓和白靈又了解多少呢?”

“青鹓是啓教的分教,雖成立不算久遠,卻影響非凡。其核心光明正大,秉持着啓教‘衡治心和’的根本宗旨。”正當萱姨搜腸刮肚想着應對的措辭時,忽然聽到宛如天神臨世般的話從側後方傳來。

蔔仙認真地說完這番話後,打起笑臉來,她兩手奉給祭司一份密封的檔案,說:“會長,來,請收下。”

祭司百般不願地接過,又道:“這文件我能幫你們交給白靈總會,但兩黨到底能否結交,還得經商榷讨論。”

“當然。”蔔仙說,“我們傳達的是許家組多數人的心願。宗教議事所和民意會一同決議的結果,你們過目斟酌是有必要的。”言外之音就是:你們上頭的機關都批準了,你們還有屁的反對權?

蔔仙又補充:“民意組還交代了,玉是很有必要的一個證物,您們應該收下。”

祭司不說什麽,接過玉後就離開了。

“哎呦,你來的可真是及時,我還在醞釀怎麽接她的話呢!”萱姨舒了口氣道。

“冷那說的蠻好的,頭頭是道,神像是教會內部職員。”

“唉,瞎胡說的。這麽說…你剛才就在這裏?”

蔔仙只是嗤嗤地笑。

~·~

許氏姐妹在中商逛夜市。

兩人在彩燈通明的集市中穿梭時,又撞見了柳涘瑤。她和同伴站在飾品店門口,身邊還圍了幾個高中生,估計是剛才看了宗神祭的——此刻正羞澀而激動地想要她的聯系方式。

許念一一見到柳涘瑤,轉身就想返回。但許鹿爾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說:“別急着走呀,我們打個招呼去!”

許念一犟着身子不肯去。許鹿爾并不理會她的情緒,強拖硬拽地把堂妹帶了過去。

“好歹是同學。”鹿爾邊扯邊勸。

“不要!”

“那可由不得你。”

離柳涘瑤還有幾步遠時,許念一又聞到那股清香,于是立即進入警備狀态。

“小阿姐。”鹿爾笑着向柳涘瑤打了聲招呼,“你是楓江的學生吧?聽我堂妹談過你,她說你的舞跳得很精妙,今天看到果然是這樣。”

柳涘瑤和她的同伴聽了,彼此相視一笑。

幾個高中生聽了,看向柳涘瑤的目光就更顯豔羨了。

“稍微介紹一下,我叫許鹿爾,她叫許念一,是我堂妹。那柳小姐是哪的人呢?”

“聯城的,今天我是專門來跳祭舞的。”她頓了頓,又說,“你們這裏環境很不錯。”

“是啊,柳小姐,如果有時間還想來玩,可以來找我和念一當向導,這裏還有許多別的好玩的地方,像是麟子山,這時節,漫山遍野被楓葉覆蓋,火紅一片呢。”

“那到時候可要麻煩你們咯。”柳涘瑤微笑道。

柳涘瑤的朋友注意到一旁沉默的許念一,就問道:“你堂妹有些腼腆哦,也在楓江上大學嗎?”

許鹿爾輕拐了許念一一下,示意她吭個聲。于是許念一斂着眉眼說:“在楓江上,大一,文學系的。”

“小才子(這裏的“子”指的是“衍子”)呀,那挺好。”柳涘瑤的朋友說。

許念一不自然地笑了笑,說:“那個,你們繼續聊,我先走了…”說完就轉身走人,含糊半點不帶。

許鹿爾聳聳肩,右手外攤,擺出一副傷腦筋的模樣。

“稍等。”她抛下這句話,就去抓許念一。

許鹿爾笑罵着使勁拉扯住她,并将其重新推回去。許念一趔趄了幾步,險些栽到地上。沒等她站穩,又被許鹿爾用身子壓制住,像個木偶似的任其擺動——許鹿爾将其左手臂向後扳,直抵制背部;又将其右手捏住,半彎在胸前懸空。

許念一的身體被壓彎,頭也不自覺地垂下,似乎在向柳涘瑤她們鞠躬。

“家妹略失雅正,小阿姐們請見諒。”鹿爾笑道。

柳涘瑤見狀,桃色的唇瓣微微上提,露出了潔淨瓷白的皓齒——一個标致的美人笑在她們面前綻現。她說:“你們挺有趣的。”

許念一耳根和雙頰開始泛紅,在融暖的燈光下顯得羞赧不堪。

柳涘瑤的朋友似乎對她頗有興趣,笑道:“堂妹好可愛哦!我們算是朋友了,不用這麽害羞。”

許念一不回複。她只是斜瞪了鹿爾一眼,面紅耳赤地輕聲說了聲“放開。”

許鹿爾也沒有想讓她特別難堪,于是馬上放開了。

許念一将嘴一撇,扭了扭肩膀,然後自顧自地整理起衣服來。

許鹿爾又環着她的肩膀,對柳涘瑤說:“你和你朋友長得漂亮,氣質出衆,嗯——才貌兼并,在學校人氣應該很高,我堂妹心性小,有點認生,但是她是很喜歡你們的。”

柳涘瑤聽了,發出一陣輕笑,這一回連她的發絲都歡悅地顫動起來。她盯着念一看了一會,忽然想起來什麽:“剛才在那片湖的附近,我們見過面的吧。”

許念一只是別扭地笑了笑。

許鹿爾和柳涘瑤她們聊了好一會,交換了Cloudin[3],才相互告了別。柳涘瑤的朋友在臨走前還輕輕捏了捏念一的臉,笑着說:“有機會見咯,小可愛~”

“地獄見吧,傻逼!”待她們走遠後,許念一滿臉愠氣地說。

“你是不是故意把我當成珍奇動物一樣晾在她們面前?”許念一怒氣沖沖地問許鹿爾。

對方一臉風輕雲淡:“你在祭會上表現得太放任自我了,想稍微懲罰你一下。”

許念一笑着冷哼:“哪有你這樣的,我整人放那就是一大寫的‘尬’字!”

“好啦,”許鹿爾放軟聲音,“我跟你道歉,以後沒這樣的事了。但在公共場合,你要稍微克制一下言行呀。”

回琉璃尋的路上。許鹿爾問她:“念一呀,昨天下午烤豬的那會,小瓀說出那樣的話,你說是什麽原因呢?”

許念一把小瓀與朋友産生的矛盾及自己編的那套說詞告訴了她。

“小孩子的思想最容易改變,你告訴她那樣的道理就相當于鼓勵她殺生,這怎麽行?”

“可她和朋友的矛盾确實是化解了呀,再說烤豬的時候我不是告訴她要愛護生命嗎?”許念一辯解道。

“呵,你那是馬後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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