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占蔔神算

(八)占蔔神算

度玉節的最後一天,木泠的侄毓結契。她和許念一素子倆就去木氏組參加婚宴,也就是喝喜酒。

進行婚宴的場地就建在很大的一塊空地上。它的前端布置個小型婚禮舞臺,臺側的音響傳出略顯劣損的音樂,風格雜七雜八,什麽樣的都有。有二十八張圓桌擺在舞臺正前,而在其上塔有長棚。擺婚桌的長棚旁再搭一個大棚子,裏面放幾張桌子,裏面有許多廚具,燒火的師傅就在裏頭洗切蒸炒炸煮燴。

新人的親朋好友們受節日與新婚氣氛的影響,都顯得喜氣洋洋,格外開心,正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吧——三五個圍在一塊談論各類雜事,木泠見到一些舊時的同學、朋友,尤為欣喜,于是彼此親昵地拉着手聊個不停。

許念一不想融入喜慶的氣氛,于是來到棚子的邊緣揀了個位置坐下。

她看到有幾個和自己一般大的人正安靜地垂頭盯着手機屏幕,拇指不住地往上面掐掐點點。

這些人同樣也很歡喜,沉浸在快樂中,只不過這種歡樂是無聲而獨自享有的。

許念一拿出一本書翻看起來——她曉得自己在裝模作樣,平素裏不怎麽看書,而每到人多的場合才會用書粉飾自己的形象,刻意向別人捏造一個“文藝”而“沉斂”的文化人的模樣。

事實上,婚宴上的賓客們才不會将注意力投放在一個不太熟識的年輕人身上。頂多只是留下個模糊的沉默者的印象。所以說到底,這也只是她的自我欺騙。

雖然是做樣子,在這麽吵鬧的環境下,許念一有定力看得進去,倒也算是一種功夫。

司儀開始講話,過後,新人們登上舞臺,婚禮算是正式開始。人們停止聊天,紛紛向舞臺上看去,就連念一身旁的小阿姐們也被迫放下手機,擡頭相望。

夥計們仍在忙碌,菜肴大致準備好。那些木質蒸籠上的出氣孔裏正冒着滾滾白煙,而大油鍋裏的炸肉和魚塊正滋啦作響,傳出誘人食欲的香味。粗長的水管被牽引至寬大的塑料盆裏,裏頭浸泡着用過的廚具,因勢頭過大,水正往盆外漫溢……

不過這一切都被洋溢的婚禮伴樂給掩去。

司儀頗有感情地講着那些那爛熟于心的說詞,許念一聽着聽着思緒就飄散了。過了會,客人們都鼓起掌來。她朝臺上一看——兩位新人吻在了一起。

許念一眨了一下眼,和着掌聲也敷衍似的分合起手掌來。她又将雙眼上翻,望着那片白蒙的天空發起愣來。

~·~

蔔仙的宅子在許家組西村的一塊瘠土上,屋子缺少收拾,蒙積了髒厚的灰塵。屋旁有一片池塘,裏頭不長荷葉、荷花,專生油綠的浮藻水華,一到夏天,蟲子們就會泛濫成災。

西村的環境算是全組最差的了。而早在四十多年前這裏還長着大片鮮草,很多人在這裏養羊放牛,修牲畜飼養場。等草根都吃光了,就在這裏辦工廠,比如紗棉廠和生活用具制造廠。

在蔔仙的阿祖那代人中,有不少在這些工廠裏做職工的。那個年代,在工廠裏做事最為安穩,所以能算是一個最熱門和搶手的職業。其中很重要的一點是員工待遇不錯,一日包兩餐,還專門配有一廳一室的單元住宿,每月交些水、電費就行——這對于那個時候的基層人民來講,算是求之不得的事了。

到了蔔仙素、令親這一代時,“工廠熱風”才慢慢地減退了。更多人願意去外面闖蕩一番,而不是機械地在工廠裏做工,過着暗無天日、反複無味的日子。

等到北村高速發展起來後,西村的工廠時代才成了過去式。現存的只有牲畜飼養廠、紗場等幾個大廠還在運作。蔔仙的素親就在裏頭做了大半輩子的拆線活計。

蔔仙不好好讀書,也被迫做了兩年工。她那套占蔔算命的絕活就是在其期間練得爐火純青的(高中時就專門摸索它)。

所謂的“絕”就是指“極為靈驗”——只要告訴她某人的生辰八字,無論事業、婚運還是災福,她一算一個準。

混出名堂後,慕名而來的人愈來愈多,有人勸她搬出西村,授人以漁,辦個算卦組織。但她不肯,說只有留在西村,她自己的好運才能降臨。

蔔仙不愧是占卦的,就連所謂的“好運”都帶着點詭秘的色彩。

就在今年三月,春寒料峭之時,蔔仙像往常一樣在離屋子不太遠的地方搭建的簡易桌棚前接待來客。一個叫盈子的常客就出現了。她幾乎每隔一個月就要來一趟,每次都用那雙透着驚悸的眼睛緊盯着蔔仙,要求蔔仙替她算命。

近幾年盈子家不停地有人死,她害怕哪天自己也得歸西,于是就來詢問驅災求福的方法。蔔仙雖然很煩她杞人憂天的性子,卻很歡迎她來,因為每次都能在她身上大撈一筆。

蔔仙常想,求福是循序漸進的,祛災的方法也五花八門。她那麽願意花錢,我又何樂而不為呢?

而這次盈子來時還帶了兩個人,都穿一身黑,個子高大,像是道上混的,但又面無表情,沒半點痞氣。她們與盈子偶然遇到,并且要她介紹西村這一代人脈廣又有本領的人,于是就被帶到蔔仙這來了。

蔔仙像是對待一般客人一樣,慣常道:“一人五十,誰先來?”

其中一人不慌不忙地坐在椅子上,報了兩個人的生辰,說想讓蔔仙算算她們的現狀。

蔔仙拿出一個本子——上面寫滿了彖辭與其他的一些符號和标記,然後又拿出一張白紙放在桌上。

她低聲念叨并翻了翻筆記本。片刻後,她操起一支油性筆在白紙上畫了一番,又用紅筆将第一個生辰一圈,斬釘截鐵道:“這個,死了!”

“第二個呢……”蔔仙頓了頓,說,“出了車禍,還有幾口氣在,不過估計也快不行了。”

那二人低呼了一聲,面面相觑,又用外族方言簡單的交流了幾句。其中一個蔔仙說道:“不愧是大師,本領高超,算得很準!”

蔔仙用手指敲桌面,說:“小意思,這種程度是應該的。”

“是這樣的,”那人說,“我們是肅族人——肅族青鹓教的教使。青鹓教算是啓教的分系,是很有實力的新教,在肅族那邊是很有聲望的,不過我們還是頭次來皓族村組,想謀求發展,特別需要像您這樣在當地人脈廣的人協助。”

“你先別說這個。”蔔仙說,“我想問,你們具體想讓我做什麽?”

“您看您精通占蔔,與宗教有內在的聯系,您能成為我們的推廣者,是再好不過的人選了。總的來講,就是學、授、傳法,我們目前的任務是增加□□數量,然後再是與本地白靈會聯合……我們知道白靈會的那些人都是些老頑固,這事進行得很困難……我這麽說,沒冒犯你什麽吧?”

“沒事,你想說什麽就是什麽,我不關心你們教會的計劃,當然我也不關心白靈的。我想明白,如果按你說的做了,我能得到些什麽?”

“報酬以您的意願為主,盡可能會滿足,以任何一種形式都可以。”

“這樣啊……”蔔仙點點頭,又道,“那還有,如果你們教會犯什麽大事,我要确保能夠保全其身。”

那人聽了,輕笑起來,連說了兩聲“不會”後,又道:“保證不會出什麽亂子,你要不放心,大可調查一番。”

蔔仙點點頭。黑衣人拿出一份文件,說:“這有份合約,您過過目,想好後就簽個名。”

蔔仙随便掃了幾眼上面的內容,然後就龍飛鳳舞地在合約的最後一頁簽了個大名,又說:“我只消看清這是‘合約書’,不是‘賣身契’就行。”說完她們就一同笑了起來。

自那天起,蔔仙就罷營了占蔔的生意。她按照青鹓教使的意思做事——無論貧富貴賤,只要□□人數增加、提高青鹓的聲譽就成。這對蔔仙而言不算難事。

她打算先從西村的興希尋着手。

蔔仙在原屬紗廠的那幾棟排房時停下。共有八棟樓,兩棟為一號,樓身破舊殘陋,外頭裹着水泥牆面,灰色硬殼有的剝落了,裸露出紅磚來;排水管有部分斷裂,七八米高的地方傾瀉出細長的廢水,日夜不止地流着,被水“滋潤”過的地方泛出一片青苔來。連接兩棟房子的是一片堆有垃圾的淤土,一下雨就泥濘不堪,土上只能修一條勉強能供人出入的磚路。

這裏的環境濕沉髒亂,一塵不變地淤積了半個世紀左右,仿佛與世隔絕了一般。

蔔仙站在三號樓遮擋下水道的石板上,稍微動一下就會讓石板“咯噔”作響,右上端還會微微翹起。

她站在樓道口往裏面觀望了一會兒。只有兩個老人坐在樓道裏說談。

三號樓所處的位置是所有樓中光照程度最好的,在一個裏頭堆滿幹柴原木、總是緊鎖着的瓦房旁有一塊被老人們清理出的淨土,上面種着油麥菜和莴苣。而它的主人并不采摘它們,只是任由它生蟲,等母雞們來啄食。母雞們“咯咯”叫着,為此處增添了幾分活氣。憑這副破爛的模樣,很難想象這裏曾經是人滿為患的熱鬧之地。

蔔仙最後過了一眼,便放棄了進去的念頭。她想:“也只有老人們在這種地方呆了,沒什麽指望。”

于是她來到興希尋人口最多的集鎮,而在這個地方,蔔仙的人脈網也最廣。

坑窪不平的道路集了硬黃的塵土。機動車來回穿梭,弄得灰塵漫天,鐵皮的垃圾箱中堆滿垃圾,多得直往外溢。長道旁栽着常年禿枝的杉樹,再旁邊一點則是片綠油油的麥田,更遠的地方有屋舍,還有牲畜場。

這裏的民房獨成一棟,連接成片,而且面積不算小,大多分上下兩層,上面住人,下面則做點小本買賣,例如開雜貨店、五金店,理發店什麽的。當然也有雇專門的店面做生意的。

蔔仙在街上走着,有些熟識的人在屋外閑坐着四處張望,看見了就跟她打招呼,她也笑着打趣似的回應,與之一番寒暄。

她來到一棟門房半掩的房子前停下,一個留亂短發的人坐在屋外的矮凳上,手裏夾着煙。她發着呆,任由煙白白地燒去一截。

“程姐。”蔔仙笑着喊了一聲。

程姐擡頭,看見她後有些驚訝地站起身來,道:“蔔呆頭?唉——沒注意到嘢,你好一段時間沒來興尋了吧?”

“因為有事吶…這不是抽空來看冷那了嗎?”蔔仙說,“你現在嗆哪樣哩?還賭嗎?”

程姐無奈地一笑:“玩啊,戒不了,唉,你看我,一月合共就只能賺千把塊,一玩大點就去了五六月的錢。老想贏,又贏的不多,但一輸就蠻慘的。”

蔔仙聽了,問:“又欠人錢了吧?”

“欠得蠻多了,元節到二月底欠了将近三萬。”

蔔仙表示驚異地咂了幾下嘴,又問:“那,楊姐她們幾個也還在賭?”

“是呢,還在堵,就我們幾個,一群欠債鬼,想玩大的家底又不厚,賺的錢又只有一喀鬼,唉,倒血黴!”程姐頓了頓,說,“你是我們這幾個高中同學中混的最不錯的,這幾次我真有難了,多少幫點忙撒!”

蔔仙笑笑:“其實,我今天過來就是為這事,這樣,你把欠得多的人集合起來,我們簡單地開個會,商量一下這事。這個貸款是有組織幫忙還的,但要相應的付出一點代價。”

“真的吧?”程姐狐疑地問,“不會要夾腰子吧?”

“又不是□□,是正派教黨,去了我會詳細說明的,到時候就曉得了。”

“你不忽我啊,蔔仙,我倆是朋友夥地。”

“哎,程姐放心,”蔔仙說,“你信得過我的占術的撒?我現在就來給你算算你老是欠債的後果。”

“喂喂,不興的!你別吓唬我,我就開玩笑,蔔仙,我當然信你!”

蔔仙笑着點了點頭。

像程姐這樣的人在希尋鎮真不少。她們的收入只能解決一家子的溫飽問題,讓日子正常的過下去,卻是悠哉的享樂派。閑暇的時候,麻将,賭牌,煙酒還有誇野白(指閑聊)就是她們最大的樂趣,很多人為此惹了麻煩,而在懼怕的同時仍然舊習難改。

于是蔔仙的“清債”大會就令其趨之若鹜。會上,蔔仙展出了一條青鹓教的橫幅标語:鳳騰碧天,福祉康達。并作出解釋:“你們只要真誠地聽從教使的安排與引導,漸漸移除對自己不太有益的習慣,就能比現在過得幸福、健康,并且安逸,更不會出現債主催債的事。”

有人說她不會入教的,因為這會讓正常生活受到影響,而且她不信鬼也不信神,并且很肯定的說道:“假如聽從教使的安排,就相當于是教徒了,人身肯定會受到限制。”

蔔仙回答:“你們既然欠人錢,想用其他的辦法還的話肯定要做出犧牲的。我覺得你們可以先成為教徒,過個幾年後再扯個理由退教是一樣的,她們不會怪你們,到時候還能過的輕松。如果一直拖着債不還,心驚肉跳的不安度日,你們也不好受,不是嗎?不過話說到底,我只是勸你們選這條路,最終選擇權還是在你們的手裏。”

蔔仙的話聽上去很柔和,可實際上是綿裏藏針,這些人又有什麽其他的法可選呢,總不得斷四肢或賣器官吧?所以大部分的人們都簽訂了長達十五年的入教契約。

在此之後,程姐她們惶惶不可終日的心終于平定。欠債還清後,她們一身輕松的又快活起來,于是有些人又開始尋歡作樂,更加忘我地在烏煙瘴氣的賭場揮霍起大把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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