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鳳形錦繡
(九)鳳形錦繡
程姐她們簽訂契約過了兩天後,青鹓的主教團就來興希尋了。
領頭的主教是個穿黑衫袍、環戴着精镂章紋銀質抹額的人——抹額末端自垂落的鬓發隐入,又于腦後顯露——整個人冷面肅然若冰淩,氣質高絕如谪仙。
主教身旁則是興希尋的尋長。她們來到賭場連片的那條街。教使們拿着教徒的名單分流地到賭場調查了一番,收到的結果卻讓主教直蹙眉。
不過多久,蔔仙趕了過來,并掬着笑臉跟尋長和主教領頭問了聲好。
領頭的主教瞥了她一眼:“你就是蔔仙?”
蔔仙笑着答“是”。
“行。”那人點點頭,“我是青鹓教的教法,姓葉,法名玄初,教會在許家組授法教義的諸項建設、以及你所簽的合約都歸我管理,你的所有工作也直接向我彙報。”
她說完後尋長便接過話:“村級民意會決定拆除興希尋及西村的所有賭場,上頭給的錢又不足以賠償賭場老板的全部損失。所以我們就自發的聯合了青鹓黨教來處理這件事情。這樣一來,既能達到目的,又能夠讓西村真正得以發展。”
蔔仙暗想:“這青鹓手段真她媽硬,錢多得燒不完了吧?”賭場形式混雜,盤踞着各方勢力,村理事會不斷掃除,卻也不能根治,勢力還是在潛滋暗長。
青鹓教的人要拆賭場,那也不是不可能,但在此之後會惹來紛繁的問題來。蔔仙只是覺得——想在渾水裏開辟出一塊真正的聖地來,簡直是做夢。
可畢竟是多數人心之所願,又有村組支持,青鹓很快就将賭場改造成了“鹓闕”(教所稱呼)。每個星期一契約者們都會集聚在鹓闕聽葉玄初親自講述一些教義,可沒過兩場,人們就開始因為她說的“過于深奧”而耍猾不來。對他們而言,過于深奧”相當于無趣。
于是葉玄初把蔔仙在內的使者團召集在一起,用冰到瘆人的語氣斥責她們。
“那群人,一來到鹓闕就聒噪不安,真的是惡習難改,規矩和教義我不停強調,可她們一點都聽不進去,你們平時怎麽在引導的?不明确目的的話就滾遠點,少在這給我磨時間。”她頓了頓,又道,“前幾次就算了,相當于是初試期。不過,限制在半個月內,我要看到來鹓闕的是群明事理的正常人,而不是一問三不知、只會花天酒地的蠢貨。”
蔔仙覺得葉玄初說話時,眼睛裏的寒光刀子似的老在往自己臉上紮,但她還是盡量穩住了心态,平穩地回複:“葉教法,她們這種習性的形成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很年輕時就在這種環境下熏染,早已經滲到到骨子裏去了。”
“學校呢?她們總得上過學吧,那些禮節和素養總得學着點。”
蔔仙的腦子有點隐隐作痛,她暗诽:“這夥計一看就是大城市來的,對‘下層人民’的社會生活真的是一點也不了解。”
“教法,”蔔仙說,“我不确定您所處的城市裏的中學像不像這樣,但在我們這裏,學校就相當于魚龍混雜的社會,老師傳授的禮節也好,知識也好,只有靈性又乖巧的學生才能真正聽進去,其他人則更樂意早早地接觸社會上的一些約定俗成的東西。教法,這裏的人都是俚俗小民,當然,我也不例外。您将道理強行灌進她們的腦子裏,她們當然不會接受。”
葉玄初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接着盯着蔔仙笑了一下,說:“我的想法确實沒有錯誤。蔔道明(蔔仙法名)确實有真知灼見。那我們應該如何做才能知行合一?”
“很簡單,就是不要讓她們閑着。”蔔仙說,“工作勞累,賺錢又少,她們才沒動力做事,滿腦子只想着快活,荒頹度日。如果您們有錢投資或創建一些需要大量勞動力的工廠和其他形式的合作社,并且給她們不亞于城市企業職工的薪水和福利,她們就會任勞任怨。她們一旦有動力做事,就會心無旁骛、思想相對單純,到時候再抽些時間來傳授教義,效果可能會好許多。”
葉玄初點點頭,問:“這裏缺哪種形式的企業呢?”
“這點可得問尋長,她再清楚不過了。”
一星期後。那些原先不景氣的工廠和作坊全部被轉手給青鹓。經青鹓教和村組民意會的商量,以“民青會”的名義将其改造成了一個現代化私企和兩個大型合作社。
無論是工廠還是合作社,職工的薪水和勞動時間都是按照城裏正常企業的标準而定的,經理和社長由“民青會”選舉出來。
一個月後,職工的數量就暴漲起來。而教徒的範圍從最初的那批因欠債被迫入教的人擴展到興希尋的普通民衆,再由其擴展到全村各尋。按蔔仙所說的,在工作之餘,拿出專門的時間來“教化”人們,效果果真顯著了許多。
有一群人是狂熱的賭徒,家裏有點小錢的那種。現在賭場沒了,她們只能在棋牌室裏活動,自然會覺得在棋牌室只是小打小鬧,不夠刺激,于是就私人組織賭博性質的活動。不過這很快被教使們發現并強行驅散。青鹓教能協助民意會發展興希尋,可見其過分強大的經濟實力。
這些“反叛人士”抓住青鹓教不可捉摸的一點,以蓄意陰謀,過分涉政和強制傳教三條理由上告青鹓教,但青鹓只得到了輕罰。
這些人忍無可忍,卯足了勁與其對着幹,大掀起一陣反抗風波,雞飛狗跳地鬧了一個月。而大約在九月份初旬,興希尋最後的這些賭徒卻安分了下來,有一部分甚至離開了西村,離開了許家組。
青鹓教的人不想讓這件事鬧得太大。
于是,本應該大談特談的事就這麽平淡的過去了。
離度玉節只剩一個月的時候,青鹓教就開始試着與白靈會的會面。她們盡力求取聯合,提議以“和諧共榮”的形式與白靈會聯盟,促進宗教文化多元發展,但都以失敗告終。
一次會談上,蔔仙向白靈會教使說:“你們如果以長遠的眼光來看待,聯合的事就會顯得勢在必行。”
白靈會教使回複:“每個教派都有自己獨特的文化體系,兩教相融一定會引起諸多沖突,所以聯合的事就免了,不過兩教可以建立友好關系。”
“那我們就是友教了。”蔔仙笑笑,說道,“度玉節不是快到了嗎,這裏肯定會舉行祭神會演,我們想與貴教增進友好關系,這次祭神會演的決策安排可以讓我們協助參與。”
這件事聽起來小,實際上是不得了的事——白靈會最大的權力就是在祭會上的決定權,而蔔仙這番話的意思就是想共有其權,等同于對白靈會明目張膽的挑釁。
對方果斷在第一時間內給予了不容分說的否定。
蔔仙仍舊笑道:“是怕上頭責怪下來吧?沒事的,大不了寫一封信給宗教議事所,讓她們多體諒,給予我們這個職權。我覺得,這不是難事。”
白靈會教使的臉頓時白如蠟紙。依目前的形式來看,她覺得蔔仙說的話極有可能實現。她同時也意識到:如果再那麽魯莽地否決對方的提議,這個地方的白靈會肯定會被鼓搗得昏慘慘似燈将盡的。
她只好含糊其辭地答應了。
但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每回蔔仙去找其正式合約的時候,對方都會找奇多的理由來搪塞她,蔔仙放了狠話,她才肯來。
然後就有了度玉節前幾天發生的一切事。她們在約定好的地方會面,可誰想到白靈會教使在接過請盟信物後撒腿就跑。蔔仙去追她,但是那家夥像是長了四條腿的牲口,跑得賊快,蔔仙很快就被甩開了。
她順着白靈教使跑走的方向追蹤,在北村的田野發現了被扔棄的木盒(請盟信物)。裏面的東西被不遠處的列萱動過,兩塊很珍貴的玉被她拿走了。
列萱挾美玉以令蔔仙。她想與青鹓教合作,來達到讓孩子念大學的目的。蔔仙覺得這也不完全是壞事,總比白白損失兩塊美玉強,彼此又是熟人,于是就同意了。
現在呢,走一步算一步,兩教到底能不能結盟,誰也說不出一個确數。不過一旦這個難關被攻破,今後青鹓教将會勢如破竹、如虎添翼。
蔔仙有時會想:“青鹓教已經在許家組織了張鳳凰狀的精巧黹繡。鳳身已經完成,只有搞定白靈會,鳳頭才算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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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萱來到念一家收拾東西,準備回自家去。
她一進院子就見到許念一獨自在一棵槐樹下盯着一封信的封面發呆,覺得奇怪:
“念一,你怎麽提前回來了,下午不應該還有酒席麽?”
“呆在那兒太無聊,所以就回來了,我阿素不同,她在那邊碰到了以前的同學,聊得蠻歡。”
許念一舉了舉手裏的信件,說,“啰,這有封給她的信呢!”
列萱湊近一瞧,笑道:“你阿令還蠻有情調的,到現在還寫信交流,你——不打算瞄眼?”
“算了,她想說什麽,我都能猜出。”頓了頓,許念一問,“你現在打算回去?”
“是呀,總不能一直玩。”
“那個,夢申上大學的事能辦成嗎?”
“多半是能的…唉——大人們都是上輩子的債鬼,這輩子累死累活專門來還債的。”
許念一嗤笑一聲:“我們也不見得是債主,頂多算個拖油瓶。”
列萱聽了,戳了戳她的額頭說:“千萬別在你阿素面前這麽有個性!”
“我當然知道。”許念一将嘴一撇。
萱姨走後,許念一來到田野散心。在這個地方,即使已經立冬,可除了清晨和深夜,就很難體會到冬日的嚴寒。特別是在下午兩三點的時候,陽光充沛,照到人的身上還有絲燥熱感。
許念一坐在豐茂的草地上,看眼前的深綠與淺黃交搭着延至天際,水田旁的小靜蜿蜒着跑向遠處被樹遮住、綴着星辰野花的草坡上。偶爾會有幾個農民扮相的人出現,在菜地裏忙活。四野阒靜,一切安然而舒緩,她側躺在草地上,微合上眼,日光撫在半邊臉上,讓她感到了灼燒的熱意。
她聞着草的生澀味,耳畔萦着鳥雀悅鳴,擡起手,迎着光熱,似乎融進了一個更加濯淨純粹的境界裏。此時此刻,那些嘈雜、無趣、混亂的濁浪才真正不會打擾到她。
她看着太陽成了指隙間凝縮着無盡光芒與力量的一點。靜止的生命體的活力,包容在靜谧而靈動的世界裏,所有堅硬和柔軟,挺拔和纖細,廣闊和精小,沉重與輕盈的事物都揉散又合并。虛空與現實的界限在此刻消卻,個體的意義亦無存。
不知過了多久,許念一從朦胧中清醒。日頭已向西天偏斜,紫紅的霞緞與浮雲在漸漸化為剪影的杉樹梢的上端凝固。
一群孩子從不遠的堤背跑上來,有三條半大的靈犬跟随着她們。她們互相追逐,沿着堤的斜坡嬉鬧,顯露出純粹快樂的笑顏。
許念一怔怔地瞧着她們,暗想:“會從什麽時候發生變化呢?她們中是否有人一生都保持如此?”她自己也經常笑,但達不到她們那般澄淨。
小孩們的歡笑聲逐漸遠去。随着最後一抹霞光殆盡,笑聲也消失了。
第二天清早,木泠和許鹿爾陪同許念一來到北村邊的一個車站等公汽。這兒已有三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在等車,她們帶着耳機,正低頭玩手機。
“天開始變冷了,記得保暖,特別是褲子,不要穿那麽薄。”木泠叮囑。
許念一點點頭:“我曉得。”
“沒事的時候記得和我多交代一下在學校的情況,電話和短信都行。”
許念一聽到“信”這個字,想起了阿令寄來的那封信,從昨晚阿素的神情上來看,她應該是寫了些惹人不快的話。許念一想問是關于什麽的,又怕木泠介意,就将話咽了回去。
“你來時是走的樟樹林那邊的舊路吧?”
“嗯。”
“要是不趕時間就走正路。那條路黑魆魆的,沒路燈,不安全。”
許念一說:“對我來講,兩邊都行,冇得事。”
木泠聽了,笑着上前将念一的衣領稍微整理了一下,說道:“那就讓鹿爾再和你聊會,我先回去了。”清晨秋露深,車站空曠,寒氣更甚。木泠體質畏寒,自然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