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忽憶往昔
(十)忽憶往昔
“唉,真是兒行百裏,素憂千裏。”許鹿爾在木泠走後不久,怪腔一嘆。
“聽多了就煩。”許念一說。
“哎——”鹿爾笑嘆,“我連心煩的機會都沒有,你還說呢!”
“我們非要談這個話題嗎?”
許鹿爾笑了一聲,提着許念一的胳膊把她拉過來,又将她半摟住。她撚起對方的一绺頭發,說:“那我們來說點好玩的。念一,你長這樣應該有不少人喜歡吧,下次帶個過來讓我們瞄一眼呀。”
“你想我帶哪樣的,毓的?衍的?還是半毓半衍的?”
鹿爾卻說:“也對,我們念一頭發留這麽長,應該是有兩手準備的。”
“毓性能留短發,衍性就不能留長的?我等會就走,令臺不用這麽急着下逐客令。”許念一反唇相譏道。
許鹿爾不理睬她的話,繼續說:“你模樣看起來舒服,又留長發,肯定經常被認作是毓生吧。”
“分什麽毓、衍?除了能生和不能生以外,我不知道兩性還有什麽區別,更別說現在還能做手術。所以,她們怎樣認為關我屁事?”
“你這話有點悖論呀,區別還是有的,雖然說有部分存在例外。比如說我們衍性更加修長、挺拔、有力量,大部分人的長相也更英氣。這是外在長相,當然還有心性方面的東西。”
“怎麽不說胸比毓性的小?”念一反問,“照現在的趨勢來看,這些差異在慢慢變小,有些毓性和衍性就是反過來長的,足夠讓你暈頭轉向,嗯,我就是活生生的一個例子。
“還有,你曉不曉得在遠古時期兩性其實沒有太大的界限分別,不管是本性還是外性都可以自由交往,有一段時間‘本性風’還頗為盛行,生活分工也沒有明确的性別劃分,有毓性打獵耕地,也有衍性做家務、照顧小孩。可後來自然環境的惡劣讓其繁衍變得十分困難,她們就不得不采取有效手段壯大後代,這就是延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一衍多毓制。
“搞笑的是提出這個主意的是一個毓性首領,她以身示範,供出自己的契人,讓衆多毓性為她的契人而孕,并且還規定以後只允許毓衍交往、結契,不然一律驅逐出其族。她的做法被廣泛推崇,自她以後,衍尊毓卑的社會風氣就逐漸形成,在三朝五代時定型,然後綿延數個春秋。”
許鹿爾想了想,問:“你很向往遠古時期無性別分界的日子?”
“比較贊賞吧,但如果說是向往,就太過理想主義了。”
鹿爾笑笑:“得了吧,你可以對自己誠實些的。”
“我知道現在不存在生存艱難的問題,但習慣已經在整個民族形成了,還被一大堆聖人先賢寫入了倫理綱常,然後在不知不覺中理所當然的成了傳統,成了規矩。說實話,我不知道這到底是進步還是倒退。”念一說,“我只能肯定,這是根深蒂固在血脈裏的東西,恐怕只能淡化,不能磨滅。”
“你應該清楚呀,”鹿爾笑道,“現在‘返璞歸真’的有很多。”
許念一明白她的話,但不回應她。她繞到她身後,額頭抵到她肩上,道:“說累了,讓我靠會。”
許鹿爾默不作聲。
過了片刻,許念一将冰冷的手伸進她的衣兜,輕握住她的手。鹿爾笑着淺嗔了聲:“要凍死我啊,手像進了冰窖的。”說着便回握住念一的手。
這麽站了五分鐘,公交車就來了。鹿爾拍拍許念一,提醒她上車。兩人最後沒說什麽。
車緩緩啓動,許鹿爾目送她離去。
許念一透過車窗向外看,過了好一會,堂姐依舊站在原地,淺棕色眸子中諱莫如深的意味似乎被明淨的光澤翼蔽。暖光斜灑其身,那略帶卷翹的短發、潔質的臉頰以及好看的雙手便悉數浸漬在其中,整個人顯得清瑩而煥然。
她半舉着右手,做出告別的姿态,接着露出了煦風一般的笑容。
許念一的心微觸動着,她忽然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眼前的一幕似乎和記憶深處的一幕疊合。唯一的區別在成熟與稚嫩之間。
許念一忽然想起她們初次見面時的情景:在白茫茫覆蓋着冰雪的早晨,自己正在雪地裏堆雪人玩,一只步調敏捷歡悅的鹿就那麽出現在眼前,并與自己對視。
她忘了是誰開始問對方名字的,不過她們很快就認識了彼此,而且相處的一直很愉快。許鹿爾比她大四歲,很貪玩,經常帶着念一到處跑——抓池塘邊石穴裏的鳝魚,逗山坡上的騾子,偷果園裏的枇杷,最過瘾的是對一群年齡相仿的小孩呼風喚雨。心血來潮時,許鹿爾還會教許念一剛學的詩詞。
大概都是些平常的、在鄉村裏幾乎每家每戶的小孩都會經歷的無憂童年,因為過分的簡單快樂,大部分相關的記憶早已淡去。而中學所經歷的混沌日子與其一樣,只有部分能讓許念一記憶猶新。
充斥着渾噩氣息的日子不亞于翻教課書,雖然厭煩,但仍得硬着頭皮過下去。再令人乏味的書也有它的亮點,實在找不出亮點來,那麽“乏味”就是它的獨特之處了。
仔細想來,唯獨幾個被濃墨重彩地圈塗了一番的快樂日子就是因為有許鹿爾的參與。或許只是談了幾次話,短途旅游了幾次,吵了幾次架,可這些對許于念一而言都是非同小可的。
而其中令許念一最難以釋懷的是許鹿爾結契的事。
許念一剛上高中那會兒,許鹿爾的廠子才剛建起來。涅元節長假期間,許念一想同往年一樣花大部分時間和堂姐一起交流談心、吃喝玩樂。木泠卻勸阻她節日期間不要總去找她,還含糊其辭地解釋道,鹿爾的一個高中同學跟她發生了一些糾葛,事情要好一些天才能平息,叫許念一簡單的問個好、祝福一聲就行。
于是許念一就懷着糟糕的預感去了鹿爾家。
她一進門就看到正廳有個年輕的毓子半卧在沙發上,蓋着蠶絲被,正懷抱着一個熟睡的孩子。這個毓子念一見過幾次面,也算認識,讓念一真正感到奇怪而不安的是她懷中的小孩。許念一下意識地尋找她和鹿爾相像的特征。
孩子很可愛,頭發黑茂,臉蛋粉嫩。
許念一看了一陣,但沒看出個什麽來。于是微笑着跟那個毓子打了聲招呼,然後坐在了旁邊的沙發上。
許鹿爾來到正廳時,她倆都很沉默,也不聊幾句,氣氛略顯詭異。她把許念一拉到一旁,問:“幹坐在那不嫌尴尬?”
“打了招呼的,”許念一問,“晨姐怎麽會有小孩?”
“和她前衍友生的,現在暫時住我這。”許鹿爾答。
“她家裏人不找?”
“來過幾次,一開始她們以為這事是我幹的,證實了好久才相信我。”許鹿爾說。
“你打算怎麽辦呢?”許念一又問。
許鹿爾說:“跟她結契。”
許念一嘆了一聲道:“你不考慮一下其他的事嗎?”
“事情都好解決”,鹿爾說,“最重要的是,我很喜歡她。”
“你可以喜歡任何人。”許念一不服道。
“我的意思是我愛她。”許鹿爾語氣很堅定,但卻有意地挪開了視線,不去看堂妹。
許念一點點頭:“那就比較可惜了,我還想像以往那樣待在這裏,聊聊天什麽的,就我們兩個。”
“誰也沒有說不準你……”
許念一打斷她:“算了吧。你剛才說對了,我蠻嫌尴尬的。”
許鹿爾深知堂妹的秉性,就沒再多說挽留的話。她只是上前去,輕抱了許念一一會。
許鹿爾的結契儀式是按照慣常的鄉俗規矩來的,跟木泠侄毓結契的模式相同。但她的人緣廣,來的賓客更多,場地更大,布局的也更精美。
按照許家組的規矩,正式婚禮之前是要“請新毓”的。毓方要呆在酒店裏,親朋好友會守在門外把關,對衍方進行各種折騰,拖延她進正門的時間。通常的把戲是:把雜七雜八的酒、調味用的鹽醋和飲料兌在一起,讓衍方一口氣喝完。過了正門,還有“閨房”這關要過,毓方的密友們把戲更多,花招不斷,耗時也更長。
許念一對這種起哄助興的活動一點興趣都沒有,于是無聊的在酒店大廳沙發上睡了過去。
許鹿爾三邀四請地帶着陸晨雪走出房間後,一大波人就轉移陣地,動身前往結婚場地。許念一被許鹿爾的一個朋友好心叫醒,她迷糊地坐起身,只見外面正號鼓齊奏,熱鬧非常。
北村對煙花爆竹燃放有嚴格的規定和管理,每戶人家結契時只能燃放一組紅鞭和煙花。所以這一堆迎親隊伍中還有幾個穿深藍制服的警衛跟在後頭監視。而許念一走在比那些警衛還靠後的地方。
許鹿爾和陸晨雪牽着手在前面走着,身旁跟了一群親友。許念一看不見堂姐的表情,不過知道那一定是快樂而滿足的。
走了約莫一百米多,婚契專車就将新人們接走了。許念一不知乘的誰的車,就跟着去了。
正式婚禮的時候,許念一實在受不了司儀的那幾句鬼話,就獨自一人悄悄離開了。
她來到南邊的長堤上坐下,揪了根枯草在指上繞。她的心裏空落落的,腦子裏像什麽事都在想,又像是什麽事也沒想。
幾乎到了下午,許鹿爾才發許現念一缺席。打電她卻不接。許鹿爾只好抛開手頭的事,四處尋她的人。最後是在一棵歪脖樹上發現了堂妹。
她抱着一只不是從哪逮來的野貓,閉眼靠在樹幹上假寐。
許鹿爾問:“宴席都散了,你沒吃吧?餓不?她舉起一塊包好的糕餅,吃點?”
許念一瞥了她一眼,不回話。
許鹿爾向上一拋,糕餅被立即接住。
她掰下一點喂給貓吃。貓嗅了嗅,然後扭過頭去。于是她把食物扔了回去。
許鹿爾有點生氣:“我還以為一大堆事忙,沒有空閑猜你心思!自己想通了就下來,回家去。”
許念一冷笑了一聲,祝福道:“新契快樂!好了,你忙你的去!”
她不回複她的話,果斷地離開了。
許念一無奈地笑,在心裏給自己冠了個“偏執別扭怪”的名號。
這件事就這麽以不歡而散告終。不過沒過多久倆人又重歸于好,似乎誰也不記得有過不愉快。
接觸了一陣後,許念一覺得陸晨雪人還不錯,性子溫和善良,而且和她也有共同之處。陸晨雪的孩子小瓀也特別可愛。久而久之,就真心接納了她。
但她明白自己仍存在着某種痼疾。紮根到深處的情結會積少成多,并會在某一時刻迸發出來。而現在,偏偏在公交車上,這種凝結沉郁的冗亂情緒就要不可遏制地傾瀉。
許念一感到胸腔一陣酸悶。那酸悶感一路蔓延、升騰到喉管,緊接着就要化作淚水滴落。而她表面上仍然面無表情,只是眼圈稍紅。
忽的,一滴眼淚滑過了她的臉。她緊張地望望周圍,然後又釋然般的呼出了口氣——乘客要麽低頭掐手機,要麽在小憩。幸好,沒人注意到她。
當第二滴淚水即将掉落的時候,她便飛快地用手背抹去。許念一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地呼出。她看着車窗玻璃上的那張臉,搖搖頭,然後嘲諷地提了提嘴角。
她當然知道,有些東西無論如何扼殺,都無法連根斬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