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顧水輕挂了電話看向顧長名時,他已恢複了常态。他從不失望。

“她是要你帶小斯去江南?去見她?”顧長名從顧水輕的話中推出了這個意思。

顧水輕點頭,有點不明白蔣一方此舉的用意。她也不來,而是叫小斯過去——當然,這個世界上可能本來就不存在知道她要幹什麽的人。有個人或許曾經有這份殊榮,然後卻被他自己拱手讓出了。

害了不少人。

顧長名沉吟片刻:“她讓你帶她去,那便去吧。反正讓她留在這裏,也沒什麽意義。”

顧水輕不禁有點想笑。是啊,小斯留在這裏,确實是沒有意義的。他是不是該慶幸當年沒被留下。

他猶豫片刻,看着顧長名的辦公桌,沒忍住還是開了口:“您後來去看過小斯嗎?您是不是覺得,把工作地點搬回家來就能證明您是在用心了呢?”

顧長名沒有馬上回答。

有一瞬間,顧水輕感受到他的父親有一點憤怒...說憤怒可能有些過,那是一種壓抑過的人不滿。

——傳說中的顧長名,的确不是能被這麽質疑還不還手的人。也是可笑,他身為兒子,也只能用“傳說”去揣度。

“小輕,回國吧。”他最終給了這樣一個回複。

顧水輕一哂,不知會否已經料到了這個答案。“我走的時候沒有征求你們的意見,如今則更不會需要聽取什麽。”這個一直看上去無欲無求的人,此刻感受到自己的未來要被左右,終于顯出點針鋒相對的諷刺來。

那雙承自蔣一方的眼眸的确是冷的,褪去了笑意的遮掩,冷漠毫不收斂的顯現出來,看上去有些陌生。

他下颌微揚,不似漠不關心時的偏頭冥想,也不像慣常的四目相對彬彬有禮——緊繃而銳利。

然而那也不是幼獸護食般的色厲內荏——顧水輕太清楚自己,也太了解對方——他只在這種情況下才放縱自己把這軀殼下隐藏的東西露出來。

“我不願意留下的原因,您知道的。您也不用提醒我什麽。我的确是不怨,因為我覺得沒必要,對此也沒什麽感覺。我只是心煩而已。小斯沒有錯,所以我可以為了她妥協一部分。但我不會因此被左右,因此被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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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十八歲的青年——甚至可以說是男孩兒,不卑不亢的發表完他的言論,然後安靜下來。

片刻後,顧水輕輕輕笑了聲,那層褪去了幾分鐘的外衣又慢慢爬回到了他身上,嚴絲合縫、滴水不漏。他收斂下颌,銳利的眼神重歸溫和,整個人的氣質都回了平常。

收放自如。畢竟他态度的轉變只是因為他需要,而不是受到了刺激。他只是想讓人知道,他要做什麽而已。

“我會帶小斯去的——只要她願意。”顧水輕把話題接了回去,“您也不用擔心,沒什麽變化的。我還是我,有空還是會回來看您們。”

“那麽,父親,再見。”

顧水輕知道,今天的對話出乎他預料了。但于他也沒什麽損失。話好好說既然沒用,那就換種方式,反正他的目的達到,驚不驚到別人就不用管了。

他漠然的想着,回去的機票要緩幾天再說,先要去母親那裏。

在那之前,他還需要去醫院問問顧水斯。不知道她會不會同意離開醫院,會不會同意去見蔣一方——顧水輕皺了皺眉,他不擔心顧水斯不去,而是擔心顧水斯去。

“哥?”走到樓梯口,顧水輕還沒把思路縷清,就聽到了一個小心翼翼的叫聲。

發現還有另一個人的一瞬間,顧水輕整理好了自出書房後便挂上的一臉冷漠,眼角微微上挑,擡頭時一切都調到了最合适的角度。

哦,他這才看到,是個小姑娘。有點眼熟。

“顧...念。”顧水輕片刻的由于之後想到了她的身份。自己的堂妹,二叔顧長義的女兒,顧念。應該只有九歲。

小顧念穿了一件格子裙子,年紀明明還不大,看上去卻成熟又懂事,見這位頭回見的堂哥認出了自己的身份,腼腆的笑了笑,走近了幾步,又叫了聲:“哥哥好。”

顧水輕只在熟人面前情緒豐富——盡管這個“豐富”往往是向反方向走的——但對于陌生人和半生不熟的人他只有溫和這一個态度。而且通常這一類人是顧水輕的解藥:不管他剛剛有多煩,遇到這樣的人,都首先應對眼前問題。

“小念,這麽多年了,咱們還是第一次見。”顧水輕用最常見的套路打着招呼,卻很快發現了問題——第一次見,連他都是反應了一會兒才認識到這人是誰,顧念的表現是不是太從容了?

由于顯著的身高差,顧念只能微揚着頭:“是呀哥哥。但我見過很多你的照片,而且姐姐也經常提起你。”她的聲音脆生生的,是這個年紀的小孩子的樣子。見到生人,也不怯場,若顧水輕是個鄰家大哥什麽的,未免不會誇贊幾句“小孩兒真可愛”之類的。但是顧水輕是個頂沒愛心的冷性人兒,做足了表面功夫就萬事大吉。

“你是去找你大伯的嗎?他就在書房。我先走了,去看看你姐姐。下次回來給你帶禮物。”但就樣子來說,顧水輕的确是個靠譜的大哥。他找了個十分合适的理由,準備結束對話。

顧念卻在繼續問:“去看姐姐嗎?她怎麽樣了?還是很消沉嗎?”

一連三個問題,只有最後一個,真正引起了顧水輕的注意——消沉?她評價那樣的顧水斯、消沉?那麽她希望顧水斯是什麽樣的呢?

顧水輕這才不露聲色地正目看着自己這個素未謀面的堂妹。由于上一輩的恩恩怨怨,他對二叔一家知之甚少,也沒見過幾次。讓顧水輕來評價,只能說顧念長得不怎麽像顧長義,好像性格也不像。可能是随了她的母親。

顧念長得好看,但是主要是甜美,真論五官輪廓肯定是比不了顧水斯。但是個比顧水斯讨人喜歡得多的模樣,尤其是在她這個年紀,估計在學校也是個衆星捧月的。

顧水輕不知道為什麽,面對着這個挑不出什麽毛病的妹妹卻覺得有點不舒服:“你姐姐她不是消沉,她是終于懂點事了。有些事早晚要明白,對她來講有點晚,但對你是好的。小念,你大概能有一個正常一點的家庭環境了。”

“也對。”顧念低頭微微一笑。顧水輕敏感的感覺到,她的情緒有點不對。“那我去找大伯了,哥哥再見。”

——通常,顧水輕遇到這些不熟的人之後,他那個萬事不經心的淨化系統徹底開啓,之前的煩心事大概也就沒了。

但這次好像有些不一樣……顧水輕想起那張照片,他們在顧水斯剛出事時拍下給他的。那上面,除了面無血色低垂着頭的顧水斯,還能看到之後的年輕姑娘——小小的顧念抿着唇,眼神倔強,看着顧水斯。

與其說那是心疼,不如說,是失望。

然而顧念再怎麽讓人想不通,也不過是個剛認識沒兩分鐘的人,雖說有個表兄妹的關系,也沒多讓顧水輕放在心上。顧水輕離開醫院沒多久就又往回趕,想想要和顧水斯說的事才覺得麻煩。

于是就不能只有他一個人麻煩。“醒着沒。”

“我叫您一聲哥行了吧。我問那麽久小斯出什麽事了你不回我,現在又想起來了?”如此倒黴的當然只有章維章小可憐。

“我媽讓我帶小斯回聿鎮。”

“?她要參與了?也是,怎麽說也是親生女兒。多少年沒見了?”

“十五年了。”

“……這麽久,以小斯的性格,你确定小斯會和你走?”

顧水輕過了一會兒才回複:“要是以前讓她去她一定不肯。但現在,我還真不敢保證。她不去沒有關系,我覺得我媽也沒有多麽迫切。我是怕,她去,但是……你懂嗎。”

“我懂我懂。怕她們兩個人每句話都挺和的但是氣氛劍拔弩張。”

顧水輕想,劍拔弩張倒是不至于,怕是每個人說話都雲裏霧裏的,互相把人繞進去。

他在那樣的雲裏霧裏不明不白中活了多年,沒明白別人想幹什麽,倒是琢磨出了怎麽在一片迷茫中摸索着過。

“看來我還是回不去。”顧水輕。

大洋彼岸的章維點了點桌上擺的他和顧水輕的合照,回複:“你就欠吧。”

顧水斯在顧水輕進門前剛剛送走了一波醫生。秦無意的情況很穩定,穩定的睡着,不惡化也不醒來——反正他無父無母,有個女神卻連個告白也沒有,可謂無牽無挂一身輕。

顧水斯也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把醫院當家,每天不再出去找事,安安靜靜窩着看電視看書。

當顧水輕走進來時,顧水斯也一點都不驚訝。她抱着一杯咖啡,沖他笑得近乎頑皮:“呆不下去吧?”

顧水輕沒回答,脫了薄外衣,接了杯水坐一邊休息。他竟然有點贊同顧水斯留在這裏的行為了。

醫院安靜的有點寂寞,生老病死慣常發生的地方總帶着點冷漠,醫生護士的眼中都看不出什麽情緒,眼神交彙的時候點個頭就好,消耗的ATP極少,随便供點能就夠湊合活着了。

顧水輕在這種環境之中,能安靜的仿佛不存在。但畢竟這裏活物不只他一個。

“你以前跟我說,我小時候在那裏打過架。”

顧水斯放下杯子時,杯子在桌上輕磕,有點刺耳:“呀,真是久遠的記憶了。我都快不記得了。現在承認了?我跟你說的時候你總說是我臆想出來的。”

顧水輕仰在沙發上,看不清神色:“我還是不記得。但我就在想,我為什麽還能在那個地方做出這麽放肆的行為呢。我現在看着那裏,覺得呼吸都不順暢。那間屋子處處都不正常。”

“所以我不喜歡那裏。對了,你去我的閣樓看了嗎?他們有沒有強行把那裏打開?那是那個家中唯一一個屬于我的地方。”

“我就去了趟爸爸的書房。然後看見了顧念。她很奇怪。”

“啊,小念啊。”顧水斯的手指在茶杯上輕輕轉着,“你不能怪她奇怪。她跟咱們沒什麽差別,爹媽都不管,六歲來咱家,她大伯只知道什麽都向着她,她姐姐只知道我行我素沒把她當回事。還要她怎麽辦呢。”

顧水斯一下子看什麽都特別通透,讓顧水輕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還有啊……你不要怪爸爸。”十幾年的堅持忽然間就不存在了,“我怪來怪去,他好好的,我卻這樣了。我不是說他沒錯……只是……你知道嗎,可能冥冥中注定,有些事情就不能做。這沒道理的。”

一個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兒,說,冥冥中注定。

顧水輕想,哦,冥冥中注定,我們就該是這樣的命運,我們就該接受。

這仿佛很符合他的人生哲學。他應該信的。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休息,後天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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