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初遇
第1章 1 .初遇
濱海城市的盛夏,天氣如小孩兒的臉,前一秒正急雨亂打,轉瞬就陰雲四散,道路兩側的榕樹葉上還挂着雨珠,金燦燦的陽光已撒得到處都是。
這個路口的紅燈時間格外長。
司羽騎了輛共享單車,一只腳點地,耐着性子等,忽然聽到一個小男孩興奮的喊聲:“爸爸爸!美女,快看啊,有美女!”
“叫什麽爸?和你說多少次了,這種場合要叫哥,叫大哥!”
一道懶洋洋的聲音,突然又精神起來:“在哪兒?美女在哪兒?”
“正前方,三點鐘方向。”
司羽也下意識地往那個方向看,等紅燈的人群裏有輛威風凜凜的重機,女司機低伏在上面,長發飄飄,及臀短裙,黑絲襪,身材凹凸有致。
“切!”
懶洋洋的聲音變成了不屑一顧,“你管這叫美女?”
“多酷多帥啊!”
小男孩不服氣。
“酷的是車,不是她。真正騎重機的誰這麽打扮?搔首弄姿,對了,還有個詞,機車婊,婊你知道啥意思吧?”
司羽眉頭皺起來了,哪有這樣和孩子說話的?誰知下一句更刻薄:
“瘦得跟排骨精似的,還美女?兒子我給你講,女人得有點肉,要不怎麽說溫香軟玉…”
越說越過分,簡直輕浮,還在一個孩子面前。
司羽實在聽不下去了,側頭看了一眼。
緊挨着她的馬路牙子上停了輛金杯面包車,駕駛座的門半開,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汗毛極重的小腿,交叉擱在方向盤上,一個穿沙灘褲花襯衫的男人枕着雙臂,吊兒郎當地躺在座位上,高挺的鼻梁上架了副墨鏡。
陳耀光向來臉皮厚,又戴着墨鏡,卻有點吃不住司羽這一看。
那兩道視線仿佛兩把冰霜刀劍,鋒利尖銳,直擊靈魂。
他下意識想把腳放下,想想不對,又放回去了,把墨鏡往下一扒,沖着司羽惱羞成怒:“看什麽看?又沒說你!”
眼睛在她毫無波瀾的黑色大 T 恤上打量了個來回,從鼻子裏輕蔑地嗤了聲,意思是“你還不如那個排骨精呢”。
黃燈亮了。
司羽幹脆利落,對着他豎了個中指,踩着單車飛快彙入了車流。
陳耀光哪吃過這種癟?立刻彈坐起來,已經來不及了。
陳星宇幸災樂禍,哈哈大笑,笑得又拍手又踢腳,被他爸狠狠瞪了一眼。
“不許跟她學,父母是怎麽教的?一點禮貌都沒有。”
陳耀光努力拿出他父親的威嚴。
陳星宇卻不吃這一套,扒着車窗看司羽遠去的背影,說:“我覺得她挺酷的。”
“酷個屁!你好歹是我陳耀光的兒子,別一天到晚跟沒見過世面似的,說出去人讓家笑話。”
“我才九歲,”陳星宇人小主意大,據理力争,“沒見過世面很正常。”
“甭廢話!對了,今天接你晚了一會兒,回去千萬別和你爺爺說。”
“一會兒?整整四十五分鐘好不好?”
陳星宇一說起這個就委屈,撅嘴。
“那,一杯草莓聖代?”
陳耀光拿冰激淋誘惑他。
“外加一個十元包的奧特曼卡。”
陳星宇熟練地讨價還價。
“好說,給你買兩包!”
陳耀光還被司羽鄙夷的目光刺痛着,潛意識想做個更像樣的爸爸。
“太好了,成交!”
陳星宇雙眼發光,激動地和他擊掌。
小孩子的快樂來得真容易。
“馬上,等你王叔把那兩箱海鮮送過來。”
陳耀光把墨鏡一戴,又躺下了。
他做夢也沒想到,這麽快就又見到了那個沒禮貌的丫頭。
夏天天亮得早,不到七點陳星宇就爬起來洗漱了。
他很小就知道個道理,他這個爹是靠不住的,不想遲到被老師剋就得自己上心。
這不,一邊刷牙一邊還得催他不省心的爹起床。
陳耀光在床上哼哼,說馬上馬上,再給他三分鐘。
屋外突然有人喊,陳星宇跑出去看,很快又端着漱口杯跑了回來,說:“爸爸,是爺爺的女朋友。”
陳耀光的眼睛忽地睜開了:“還胡說?!忘了上次你爺爺聽到後怎麽修理我的?”
“哦,是爺爺的緋聞女友。”
陳星宇謹慎用詞。
“別扯淡,以後老實叫萬奶奶就完了。”
陳耀光已經坐起來了,往背心外面套了件短袖襯衫。
萬鳳枝站在院子月亮門那裏,長得白白胖胖國泰民安的,看到陳耀光像看到自家兒子一樣親熱:“快快,你這兩天不是到處找幫手嗎?我給你遇到個合适的。”
“這麽早?”
“早啥呀?太陽都照屁股了!那姑娘找活找得急,一大早滿條街挨着問,剛好問到我這裏。我一看,巧了,這不給你準備的嗎?”
“小姑娘?靠不靠譜啊?我這裏都是髒活累活。”
“我瞅着行。”
……
倆人邊說邊往外走,出了月亮門是前院,眼前一闊,是另一番天地。
陳耀光下手早,三年前剛聽到點風聲就繞着院子蓋了一圈,三層樓房,上上下下二十多個房間,趁着海邊景區開發的東風開了家漁家樂,取名紅日升。
院子上方搭着隔熱網,周嬸和齊紅梅正忙碌着擺放桌椅。廚房裏袅袅冒着白煙和蒸汽,空氣中彌漫着海鮮粥的甜香,劉叔帶着他的小徒弟忙得不可開交,住客們很快就要下來吃早餐。
“人呢?”
陳耀光拉着一把白色塑料靠椅坐下,掩嘴打了個呵欠。
“大門口。進來吧,姑娘!”
萬鳳枝朝外面喊了一嗓子。
一個背着碩大黑色雙肩包的年輕女孩應聲走了進來,高馬尾,小麥膚色,皮膚光潔細膩,兩頰微微幾點雀斑,一雙眼睛深潭似的,明亮清冷。
陳耀光的瞌睡立刻飛了,背也挺直了,什麽叫冤家路窄,竟是昨天對他豎中指的那個丫頭。
她應該也認出他了,明顯愣了一瞬,但很快裝沒事,低眉順眼地對着他叫了聲老板。
“坐!”
他屈起手指敲敲桌子。
看來是真急着找活兒,刺兒都沒了。
“對對,坐着聊。”
萬鳳枝白胖的臉笑得像朵菊花。
“萬嬸,你那店沒事吧?有人幫你看着?”
陳耀光眉毛一挑,支她走。
萬鳳枝一拍腦袋:“哎呀,差點把這茬兒忘了,那你們自己聊!”
急急往外走。
她的便利店開在紅日升斜對面,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每天忙得團團轉。
走了兩步又回頭,極力作出不經意的樣子,問:“耀光啊,你爸最近工作是不是特別忙?”
“忙啥呀,都要退休的人了。這兩天三叔公不知道從哪兒淘弄了一塊紫水晶,他天天往那兒跑,估計琢磨它呢!”
陳耀光嘴角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就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忙點好,忙點好。”
萬鳳枝問到了自己想要的,眉開眼笑地退場了。
陳耀光的視線轉回司羽身上,頗有重量,一般人經不住他這樣的打量,但小妮子挺沉得住氣,不動聲色。
“你多大了?這就出來找活兒,成年了沒有?”
一張身份證放在了他眼前。
他捏起來瞅瞅,司羽,二十三歲,山西晉中人,身份證上的照片比眼前的她稚氣些,笑出了一臉鄰家女孩的甜美。
“我這裏的活兒不輕松,吃得了苦嗎?”
“可以。”
司羽開口,非常懇切。
“前臺、收銀、服務員、廚房打雜,不分工種,逮啥得幹啥,也沒固定工作時間,啥時候不忙啥時候歇,一個月兩千八,你行不行?”
他特意說得苛刻些,等她提價或翻臉。
“能包吃住就行。”
司羽卻應得異常爽快。
走投無路了?不會犯什麽事了吧?
陳耀光腦中警鈴大作,眼睛慢慢眯了起來:“年紀輕輕的,幹啥不好?為啥做這份工?”
現在誰還看得上兩千八啊?他招的員工都是老弱病殘,平均年齡五十加。
“我缺錢。”
司羽直白得意外,放在桌面的雙手交叉,微微用力,似乎在極力控制情緒。
完了又加了一句:“剛好你缺人,咱們,各取所需。”
“你要這麽說的話,我這裏…,其實也沒那麽缺人手。”
陳耀光往後一靠,拉長聲音,慢條斯理地說,貓戲鼠的語氣。
司羽眉心一跳,不吭聲。
他又問:“上過大學沒?”
“做你份工不至于用到大學文憑吧?”
司羽起身,從他手上抽回身份證,又要拿背包。
她看出來了,這個記仇的男人認出她了,且沒有任何請她的意思。
“問兩句都不行?脾氣這麽大怎麽做服務業?”
陳耀光嘴角不可抑制地微揚,有種惡意的快感:繃不住了吧?爪子露出來了吧?
“多大點事啊,問那麽多,我看小姑娘挺好,留下吧。”
一道聲音突然傳來。
是要去上班的陳昌明。
他照例收拾得跟老幹部似的,花白的頭發一絲不茍,整潔的白襯衫,無框眼鏡,眉眼嚴肅,自帶威嚴。
陳耀光立刻條件反射地放下二郎腿,叫了聲:“爸!”然後說,“您去上班吧,這事我會看着辦的。”
“怎麽,我現在說話不管用了?你不說我是董事長嗎?董事長連這點人事任免權都沒有?”
陳昌明瞪他。
“有有有!這不沒地方安置她嗎?她要包住。”
陳耀光不敢硬杠,房産證上寫的是老爺子的名。
“你一開客棧的,說沒住的地方?”
陳昌明眉毛皺了起來。
“真沒有!”陳耀光大呼冤枉,“現在正是旺季,每天游客這麽多,供不應求,哪還有多餘的房間?”
“她倆住哪兒?”
陳昌明看向周嬸和齊紅梅,打定主意要管這檔閑事。
“我倆那房間特別小,倆人住都擠,不可能再塞一個了,是不是,周嬸?”
一邊擦桌子一邊張着耳朵偷聽的齊紅梅立刻插嘴。
周嬸老實,但也跟着點頭。
“後院不是有個雜物間嗎?收拾收拾也能住。姑娘,就這麽個條件,你能接受不?”
“能!”
司羽立刻把背起來的包放下了,說:“我不挑,有個擋風遮雨的地兒就行。”
昨晚她睡的是火車站候車廳,幾條街找過來,只碰到這一家要請人。
“那就這麽定了。”
陳昌明一錘定音,插上鑰匙一擰,騎着電動車上班去了。
陳耀光也跟着起身,說:“既然董事長都發話了,那就留下吧!周嬸,你帶她去後院雜物間瞅瞅,該怎麽收拾就怎麽收拾。”
提腳就要走。
“等一下。”
司羽攔他:“我還有兩個條件沒說。”
“你還有條件?”
陳耀光一副見鬼的模樣。
“幹一個月至少歇四天,時間不固定,需要時請假。”
“可以。”
陳耀光不傻,算下來一周休一天,占便宜的是他。
“工資一周一結。”
“為啥?”
“我缺錢。”
第二次了,陳耀光從沒見過誰能把這三個字說得這麽平靜且理直氣壯,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
司羽穩穩接住他的目光,毫不退讓,手慢慢摸向背包帶,是“不同意就走”的架勢。
“成交!”
陳耀光打了個響指,定了。
時間不早了,陸續有游客下樓吃早飯,陳星宇上學也快遲到了,他這裏其實缺人手缺得要命,不過想搓搓她的銳氣而已。
他只是沒想到,即便缺錢缺到這程度,她還能這樣不卑不亢不軟不硬,倒把他逼成了黃世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