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滿月

滿月

卧室裏只有葉檸月一個人,她感受到自己在夢中一路跌跌撞撞,但是睜不開眼睛。

在黑暗中,她渾身燥熱,額頭上冒出汗,踢開被子,懷裏卻依舊緊緊抱住那只被她狠狠嫌棄的、醜醜的熊。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不知是因為身體不适,還是因為夢見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隐隐約約,能聽見一絲不明顯的抽泣聲。

大概在夜晚,沒有光亮的時候,惡魔會偷偷爬出來,把小孩兒吓哭。

她其實并不愛哭,自小性格就是這樣,厲害得很,向來只有她欺負別人的份。

但是再厲害的小孩,也會怕黑,所以在睡覺前,葉清遠一般都會陪着她。

葉清遠給她講故事,她不愛聽爸爸講故事,但是沒辦法,媽媽似乎并不是很想擔任這一角色。

她就這麽勉為其難地聽爸爸講,一直到了六歲。

六歲那年,爸爸媽媽和她說,他們兩個要離婚了。

小小的葉檸月并不知道離婚是什麽意思,只聽見葉清遠蹲下來說,爸爸要走了,她以後要和媽媽生活,叫她聽話。

那時候的葉檸月大抵上是一個被寵壞的孩子,她在地上耍賴,逼出兩滴眼淚,鬧着不想和爸爸分開。

但是大人的決定,怎麽可能輕易為小孩兒更改?

于是葉檸月被李文苑帶到了江家。

江家的房子好大,比她家的房子還要大好多好多。

媽媽問她喜不喜歡這裏?

她說喜歡,在這裏和凡凡他們玩捉迷藏一定不會被發現。

可是媽媽沒有告訴她,這裏沒有凡凡,也沒有其它小夥伴,大大的房子裏只有一個童話裏的巫婆。

葉檸月剛來,和江家人吃第一頓飯的時候,沒有自己的專屬小飯碗,毛毛躁躁的她打碎了一個碗。

小孩子打碎一個碗,多麽正常的事。

可是巫婆覺得她沒教養,還未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她以前從未見過、但以後會在江家不同人臉上常見的神色。

後來的她才知道,這種神色叫做鄙夷。

小小的葉檸月第一次見到這種神色,被吓到了,随即立馬找保護傘,和媽媽告狀,媽媽卻尴尬笑了一下,忙不疊叫她跟巫婆道歉。

有媽媽在,葉檸月才不道歉,直接瞪了回去。

巫婆不高興,開始怪罪到媽媽身上,于是媽媽陪笑,給巫婆道歉。

吃完飯,在沒人的時候,媽媽告訴她,一定一定要聽話,不然媽媽就不喜歡她了。

小小的葉檸月其實本來也沒在媽媽身上感受到很多喜歡,但是她身邊只有媽媽了,于是她點頭說,她會聽話的。

但是,小孩子自己說過的話,轉頭就忘了。

沒過幾天,她一個人在江家玩,聽見有人罵她是野種。

野種是什麽意思?

葉檸月以前被保護得太好了,她根本不知道。

她跑去問媽媽,媽媽臉上的表情,她看不懂。

媽媽只是蹲下來抱緊她,跟她說對不起。

哇,媽媽抱她了,她好高興。

葉檸月也抱緊媽媽,說沒關系,瞬間忘記了剛剛的事情。

到了晚上,葉檸月被張姨抱出了房間,她轉頭,看見那個她很害怕的江叔叔摟緊她媽媽,問最近有沒有聽見什麽風言風語?

媽媽笑着說沒有。

什麽是風言風語?她問。

張姨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草草解釋說,是會被風吹起來的話。

葉檸月對此表示懷疑:真的嗎?話還會被風吹起來,好神奇。

真的,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葉檸月在偌大的江家轉了沒多久,和媽媽第一次被巫婆帶去不遠的人家打麻将。

那一家的房子也好大,還有很多和媽媽一樣的漂亮阿姨。葉檸月膽子大,好奇地張望四周,小手被媽媽緊緊拽着,她想掙開,卻掙不脫。

她擡頭看着媽媽,并不知道媽媽是在緊張。

那一家的奶奶很和藹,問她,怎麽一直呆在媽媽身邊。

媽媽幫她回答說,她害怕。

是她害怕嗎?

葉檸月不害怕啊,但是媽媽要她聽話,于是她朝那個奶奶笑了一下。

那個奶奶摸了摸她的頭,說真乖,又把孫子叫過來和她一起玩。

那是葉檸月第一次見到程複暄。

他被奶奶叫出來,站在高高的臺階上,居高臨下看着她。

她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小男生,本能地很喜歡他。

奶奶叫他帶着妹妹一起玩,于是媽媽松開了她的手,小小的葉檸月,一個臺階一個臺階爬了上去,站在他身邊。

這個哥哥不僅好看,還很高,比她高一個頭。這是葉檸月的第一想法。

“過來吧。”小小的程複暄話也不多,帶着她往前走。

“我叫葉檸月,葉子的葉,檸檬的檸,月亮的月,你叫什麽名字?”那個時候的程複暄并沒有要放慢腳步等她的意識,葉檸月只能加快步子跟緊他。

“程複暄。”

“chéngfùxuān?”哪三個字呢?她會不會寫呢?

小男生沒有多說,葉檸月也并沒有在意,繼續叽叽喳喳和他說話:“你長得很好看,比我見過的所有男生都好看。”

“謝謝。”

“我們能當朋友嗎?我在這裏沒有朋友,你能當我第一個朋友嗎?”在這裏,沒有人和她一起玩,她想要朋友和她一起玩。幼兒園老師說,想要和人交朋友,就要大膽表達,所以她大膽表達出來了。

可是程複暄沒有回答她。

小小的葉檸月氣餒了一會兒,不過要不了多久就好了。

程複暄把她帶到了自己的房間,然後把一堆玩具放在她面前,叫她自己玩。

葉檸月問:“我們不能一起玩嗎?”

程複暄說:“不能。”

“為什麽不能?”

“因為我要做作業。”

“可以叫媽媽做啊。”

“可是我是一年級。”

哦,一年級。

小孩兒大概都有十萬個為什麽,葉檸月又問:“為什麽一年級的作業不能叫媽媽做?”

程複暄:“因為媽媽說,到了一年級就要自己做作業。”

不寫完不能出去玩。

葉檸月腦回路很奇特,十分同情他:“好可憐,你的媽媽都不會做作業。”

程複暄:“……”

還好他已經上一年級了,不然說不定他真覺得自己很可憐。

葉檸月坐在地上,自己安安靜靜拿着玩具玩。

程複暄坐在椅子上寫作業,桌椅都是按照他身高配的,剛剛好合适。

不多時,程複暄面前玻璃窗戶上被扔了一個石頭,差點兒砸到他的頭。

唐軒他怎麽還是扔不準?!

程複暄伸出個腦袋往下看,唐軒喊他出去一起玩。

程複暄問:“你怎麽這麽快就寫完作業了?”

唐軒喊道:“我叫寧姝幫我撕了。”

撕了?

唐軒估計是因為寧姝不小心撕了他作業,他媽大發慈悲說不用寫,所以這次才如法炮制。

那他呢?

不能他撕。

因為唐軒嘗到甜頭以後,還撕過一次自己的作業,但是被他媽暴打了一頓。

所以,這樣來看的話,如果是別人撕的,那就不用挨打,還不用寫作業。

兩全其美。

找誰撕呢?

不一會兒,他的視線移向了後面乖乖一個人玩的小女孩兒。

程複暄內心掙紮了一會兒。

她會挨打嗎?

應該不會,寧姝就沒有挨打。

于是程複暄做了讓葉檸月诟病一輩子的決定。

他走到葉檸月面前,把手裏的東西遞給她,說:“你要是幫我把這個撕了,我就當你的朋友。”

葉檸月聽見這話後,小臉驟然笑起來。

可是,她看了一眼他手裏的東西,問:“這不是你的作業嗎?我撕了你怎麽交作業。”

好乖巧的小女孩兒,她還在為他考慮。

程複暄只道:“你撕了就行。”

“那我會挨罵嗎?”

程複暄其實有點兒猶豫,不知道會不會。

但是,他肯定地說:“不會。”

“我相信你。”

所以葉檸月聽話把他作業撕了。

然後幾個人一起出去瘋玩。

兩個人回來的時候,程阿姨問起他的作業。

程複暄說葉檸月把他作業撕了。

麻将桌上空氣凝滞了一瞬,巫婆的臉瞬間就拉了下來,李文苑尴尬陪着笑,程阿姨和程奶奶擺擺手說沒事,小孩子愛玩兒嘛。

有幾個阿姨則在暗地裏看笑話。

葉檸月還不知道怎麽回事。

直到李文苑把她牽走,葉檸月回頭,程複暄也正站在樓梯上擔心看着她。

她擡頭看過那些高高的大人,最後才看向了他,笑着對他揮了揮手說再見。

回家的路上,幾個人都很沉默。

一關門,巫婆開始說她媽媽,說她們真丢臉,說李文苑上不得臺面,葉檸月也上不得臺面。

野種這個詞很少在巫婆嘴裏出現,或許是覺得說出來有失身份,但是這一次巫婆說了出來。

葉檸月又一次聽見了這個詞,這個讓媽媽給自己道歉的詞。李文苑終于忍不住,開始反駁,和巫婆吵起來,巫婆那個時候還很有幹勁,完全不落下風。

葉檸月當然不會讓媽媽一個人挨罵,于是她上前,用力推了巫婆一下,五十左右的巫婆沒有被推倒,開始指着母女兩個人罵。

她又開始咬巫婆的手,像只小獸一般,巫婆說疼,她咬得越狠。

小小的葉檸月很有力量,她覺得媽媽只有她,她不能讓媽媽挨罵。

但是最後,她确是被李文苑強力拉了出來,她差點兒摔倒。

巫婆手背出現青紅牙印,葉檸月的小腦袋也被打了好幾下,李文苑給她精心梳好的小辮子全都亂了。

但是李文苑沒有管她,只拉住了巫婆的手臂,不停道歉,又被巫婆一下甩開。

局勢突然又變了。

一大幫人圍着巫婆,有人去叫醫生。

亂糟糟的葉檸月呆呆站在一旁,看着那些忙碌的大人,意識到自己可能闖禍了。

晚上,江叔叔回來。

葉檸月其實知道他并不是很喜歡自己,以前也會努力對她和顏悅色,但那晚一直面無表情,威嚴展現出來,她很畏懼。

巫婆那邊終于忙碌完,李文苑進了她的房間。

李文苑不是沒有對她冷過臉的時候,但是那一晚她尤其害怕。

因為這裏沒有爸爸。

李文苑開始打她罵她,問她為什麽不聽話,跑去撕別人作業,跑去咬奶奶,一直給她惹禍,跟個事兒精一樣。

李文苑從來沒有打過她,一打就用竹藤。

葉檸月明明疼得想哭,卻還要倔強反駁說:“因為我沒有朋友,因為巫婆罵了媽媽。”

李文苑突然就不忍心繼續下去,把竹藤放一邊,抹了把臉。

可是沒有用,李文苑蹲下來的時候眼淚還是抑制不住,她抓緊葉檸月的手臂,哭着道:“算媽媽求你,你乖一點,聽話一點好不好,媽媽沒有辦法了,再這樣真的要把你送走的。”

“你乖一點好不好?”李文苑重複一遍,抱緊她,不想讓她看見自己失态模樣。

那是葉檸月第一次看見李文苑哭,本來很犟的一個小姑娘,看見媽媽哭了也忍不住哭。

“我想要爸爸。”她嗫嚅說道。

“沒有爸爸,你只有媽媽了,知不知道?”李文苑淚眼婆娑大聲強調。

葉清遠放棄了她的撫養權。

在江家,她只有媽媽了。

從那天開始,她懵懵懂懂,覺得自己應該長大了,應該懂事了。

在原來的家庭備受寵愛的孩子,忽然就要寄人籬下,被逼着處處小心,葉檸月十分不适應,但是再不适應也要适應。

在這樣一個龐大的江家,她又是這樣一個尴尬的身份。

終于,又撞了幾次南牆後,她早早地學會了低頭,學會了看人臉色,學會了複雜的人際關系。

學會了,賣乖讨好所有人。

其中,包括巫婆,包括江叔叔,包括張姨,甚至,包括程複暄,唐軒,寧姝。

她仰望着這裏所有的人。

今後所有的關系,都是她最初的小心翼翼、恍若漫不經心好好維持得來的。

不然,天上哪有那麽多餡餅可以撿,哪有那麽多人莫名其妙對她好?

她确實受不了欺負,別人對她不好,她不論用何種方式,一定會還回去。

哪怕是兩敗俱傷的方式。

她也确實八面玲珑,确實對人對事皆有一套。

這些她都無從反駁。

可是,感情不都是需要好好經營的嗎?

別人又不是傻子,誰能說她沒有真心?

誰又能說,那些情誼都是假的?

這一覺睡得太過沉重,葉檸月怎麽樣也醒不過來。

懷裏的熊還是松了,她恍恍惚惚被人抱起,裏面大概是開了燈,葉檸月察覺不适嘟囔着難受,就這麽捱過了一陣,又昏睡過去。

室內回歸黑暗,迷蒙中,身旁的床好像塌了一塊,她被擁進一個溫暖懷抱。

很可惜,沉睡的她并不知曉,在天光大亮之前,有人對她愛如珍寶,在她額頭,小心親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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