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消失的克爾溫-2

消失的克爾溫-2

衣服濕黏黏地貼緊身體，嚴絲合縫不留間隙，發絲貼緊頭皮往下滴水，眼睛進了水，克爾溫使勁眨眼逼出眼淚，他其實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直挺挺地站着，仿佛人形衣竿。

“對不起對不起……”身後傳來女孩的驚呼和道歉，克爾溫轉過頭去，看見一個不知所措的金發女孩，她約莫比克爾溫小一些，穿了條有波浪狀花邊的綠裙子，裙子的長度剛好到腳踝，露出一雙同色系的綁帶低跟鞋，金發編成兩股粗黑的麻花辮，用飾有打結的條紋絲帶系起，她戴了一頂用草編織的遮陽帽，帽檐綴滿了細細密密的各色小花。她有一雙淺褐色的眼睛，眼睛的形狀圓潤，睜着眼睛看人的時候有種難以掩飾的天真，而飽滿的紅色嘴唇又加重了這種天真感。她極其漂亮，克爾溫甚至想，也許她是天使。

“你沒事吧？”女孩走近了兩步，在克爾溫打量她的同時，她也在打量着克爾溫。

克爾溫的臉龐被霧氣蒙住了，水珠在其上肆意侵襲，他垂着深藍色的眼睛，水順着額頭留下來，滑過高挺的鼻梁，消融在薄薄的、鋒利的嘴唇之上。他明明被澆得狼狽，卻毫無怨怒，仿佛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狼狽。他的氣質極其複雜，使他看起來不像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

“我沒事。”克爾溫回過神來，用手抹去下巴上的水珠，他的口袋裏面有手帕，可手帕也早已濕透，沒有用處了。

少女走到克爾溫的面前，遞給他一條幹淨的手帕，用充滿抱歉的聲音說：“快擦一擦吧。”

克爾溫猶豫兩秒，接過手帕，擦了擦臉，他不敢直視少女，便稍稍偏過頭去，才問：“你是誰？”

“我叫伊麗娅。是安托萬侯爵的女兒，今日父親前來做客，我随父親一道過來，覺得大人講話煩悶，便請父親放我一人出來玩玩。”伊麗娅說得很詳細，“可我剛剛走到這裏的時候，身上突然覺醒了一種魔法技能，那是跟水有關的技能，我拿湖裏面的水試了試，但因為我剛剛才覺醒了‘水精靈’，還不懂得如何運用，所以不小心将水都澆到了你的身上，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很抱歉，對不起。”

克爾溫說：“沒關系。”伊麗娅不僅澆濕了他這個人，也澆濕了他那顆想死的心。冷靜下來之後，他想，就這麽死了，着實不甘心。如果因為不懂得魔法就要去死，那麽裏德帕大陸上幾乎所有的平民都得去死。何必呢？

他想起來他還沒有做自我介紹：“我叫克爾溫，是布德公爵的兒子。”

克爾溫原本以為，伊麗娅知曉自己的身份之後，會流露出像其他人那樣或厭惡或不屑的目光，但伊麗娅只是點點頭，然後擔憂地望着他：“你的衣服都濕了，要不要先去換一套？不然的話很容易感冒的。”

“……好。”

克爾溫抿了抿唇，問：“伊麗娅，你什麽時候走？”

伊麗娅說：“我也不知道，等父親快要走的時候，他就會派人過來找我了。不過父親和傑德公爵好像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談，所以我應該沒那麽快走。”

“那……你會去別的地方走走嗎？”

伊麗娅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她笑道：“你去換衣服吧，我哪裏也不去，就在這裏等你，順便練習一下‘水精靈’。”

得到了伊麗娅的保證後，克爾溫匆匆而去，他沒有朋友，可他渴望有朋友。十歲之後，這是他第一次見到不會因為他不會魔法而嘲笑他的人，克爾溫想跟伊麗娅成為朋友。可他在換衣服的時候突然想到，萬一伊麗娅不知道他不會魔法呢？萬一伊麗娅只是不知道那個不會魔法的貴族孩子叫克爾溫呢？萬一她跟別人都沒有區別呢？

克爾溫想到這個可能性，回到湖邊的路上做好了心理準備，沒朋友就沒朋友吧，反正，他本就不奢望能有朋友。人們都說親情是最強大的感情，可他連親情都失去了，為何要渴望得到更脆弱的友情？他告訴自己，克爾溫，你已經十五歲了，不要再那麽天真了。

他回到湖邊的時候，伊麗娅正在畫符文，很快，她就召喚出了一只小小的水精靈，這時她轉頭一看，發現了克爾溫的身影，連忙道：“克爾溫，你快看，我成功召喚出了水精靈！”

克爾溫走上前來，說：“看到了，你很厲害。”

伊麗娅指揮着水精靈，讓它跳到了克爾溫的腳邊，水精靈便圍着克爾溫蹦蹦跳跳。水精靈雖然是用水化成的，但卻不是完全的液體，而是一種凝固狀态的半液體，不會穿透固體。伊麗娅說：“你可以碰碰它，它的觸感很特別。”

克爾溫重複伊麗娅的話：“我可以碰碰它？”

“當然可以。”伊麗娅讓水精靈上升到與克爾溫手的高度持平，他只需要輕輕地伸出手，就能觸碰到水精靈了。

克爾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觸碰到水精靈，那種觸感非常奇妙，他明明闖入了水精靈的世界，卻又被阻隔在外，水精靈溫柔地包裹着他的手指，可他卻感覺不到潮濕。那是一種很柔和的觸感，是克爾溫從未有過的體驗。

伊麗娅問：“是不是很特別？”

克爾溫點頭。

伊麗娅說：“我沒有想到，我會在別人的府邸裏面覺醒魔法，等會我要将此事告訴父親，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克爾溫的笑容緩緩遁去，他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啊，你是克爾溫。”

“我是問，你知道我就是那個不會魔法的貴族嗎？”

伊麗娅點頭道：“知道，父親跟我說了。”

她的神情沒有變化，仿佛這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情，克爾溫抖着眼睛，不知道該怎麽問下去了。

伊麗娅想到了什麽，她又露出那種抱歉的神情，将水精靈放回水中：“對不起，我是不是不應該在你面前施展魔法？”

“你是在可憐我嗎？”

伊麗娅不知道，她說：“如果你覺得自己可憐，那我會可憐你，如果你覺得自己不可憐，那我就不可憐你。”

“為什麽？”

“可不可憐，本來就不是由別人決定的事情。有的人身無分文過得也快樂，有的人權勢滔天過得也郁悶，外人看起來，有的人的處境很悲慘，可他們自己并不覺得自己可憐，所以也不需要別人的可憐。克爾溫，我就是這樣想的，如果你覺得自己不可憐，那我一定不會可憐你，因為那是一件很愚蠢的、很自以為是的事情。可如果你希望有人可憐你，那我就會可憐你，因為這是善良的人應該做到的事情。當然了，無病呻吟的人除外。所以，你覺得自己可憐嗎？”

這個問題難倒了克爾溫，在伊麗娅說這番話之前，他是覺得自己可憐的，可他不想要收獲伊麗娅的憐憫，所以他不願意承認這件事情。于是他幹脆岔開話題：“我不會魔法，你不會讨厭我嗎？”

“當然不會。”伊麗娅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麽你不會魔法，我就要讨厭你？”

“因為我丢了所有貴族的臉面。”

伊麗娅說：“我不明白。”

“什麽？”

“我不明白貴族的臉面從何而來，我們占據了最富饒的地方，過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從來不需要勞作，可卻能擁有無數的金錢。我們嘲笑平民，說他們愚蠢、無能、胸無大志，可正是平民的勞作供養了我們。我不明白貴族為什麽那樣厚顏無恥，所以我不認為你丢了貴族的臉面，因為貴族原本就沒有臉面。”

克爾溫覺得伊麗娅很特別：“你也是貴族，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

伊麗娅轉身看向湖邊：“因為我小時候走丢過，我去過平民的地方，他們居住的地方根本就不像貴族所說的那樣肮髒和落後，他們當中也有善良溫暖的人。那一段時間我一直被一對夫婦照顧着，他們以為我是孤女，對我很好，跟對他們的親生女兒一樣好。我明明什麽也不會做，可他們并不嫌棄我，而是耐心地教我如何織布，如何淘米，那段日子我沒有使用過任何魔法，可我過得是那樣的快樂。那個時候我知道了貴族的生活遠沒有平民的豐富充實，而不會魔法也不是一件悲慘的事情……克爾溫，我說這些話，不是在編故事安慰你，那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也都是我最真實的想法。我回到家之後，就再也沒法像以前那樣，保持着高高在上的貴族姿态，每當有人以魔法自傲的時候，我都會有些反感。可我也是一個天賦異禀的魔法者，我也喜歡魔法帶給我的感受，我也在不斷地練習魔法，我跟他們沒什麽區別，可能唯一的區別在于，我不會因為高超的魔法而沾沾自喜。你明白我在說什麽嗎？”她會因為覺醒了新的魔法技能而感到快樂，因為她是真心地喜歡魔法，可她不會因此而覺得自己高人一等，這就是伊麗娅的想法。

克爾溫點頭：“我明白了。”

“是不是有很多人讨厭你？”

“……嗯。”

“你會傷心嗎？”

“以前會，現在不會了。”

“那就好，其實我也有過很傷心的時候，不過都已經過去了。”

“為什麽？”

“說來話長，我父親可能快要派人來找我了。不過沒關系，我可以用‘時空停滞’的魔法，讓時間暫時停止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