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未降的雪-4

未降的雪-4

克爾溫給伊麗娅做了個木頭玩具。

木頭玩具有頭腦和身軀,像是不夠圓潤的大頭嬰兒,它的肚臍是一塊凹陷之地,比人類的肚臍要大許多,仿佛是某種開關的按鈕。

伊麗娅高興地收下禮物,問:“為什麽它沒有四肢?”

克爾溫說:“你按一下它的肚臍。”

伊麗娅依言按下肚臍,“哐”地一聲,木頭小人的四肢彈了出來,她問:“如果我再按一下,它的四肢是不是又收回去了?”

“你試試。”克爾溫沒有直接為她解答。

伊麗娅又按了一下,卻發現木頭小人的四肢合攏,以身軀為底,變成了一間木頭屋子的模樣。伊麗娅覺得妙不可言,等不及發問,她再按了一下,這回木頭小人的四肢總算收了回去,又變成了只有頭腦和身軀的人。

這個木頭玩具看似精致不足,但巧思頗多,肯定是費了一番功夫才做出來的,伊麗娅問:“你什麽時候做的?”她怎麽毫不知情?

克爾溫說:“守夜的時候。”

閑着也是閑着,他用這個時間琢磨了很多做木頭玩具的方法,弄壞了十數個半成品之後,他終于做出來這個還算滿意的玩具。但其中經歷的多次失敗,就不必一一細說給伊麗娅聽了。

“你以前應該沒做過木工?”

“沒有。”

“這是你自己學會的?”

“對。”

“你太聰明了。”伊麗娅忍不住贊道,“你真的太聰明了。”

克爾溫并不驕傲,他不認為自己聰明絕頂,不然的話他第一次或者第二次就能做出一個成功的木頭玩具。他的無師自通是通過無數次的失敗積累的經驗而成的,任何人在同一件事情上付出那麽長時間的努力,當然都能有所成就,他沒法驕傲。

克爾溫問:“喜歡嗎?”

“喜歡。我很喜歡。”伊麗娅對木頭玩具愛不釋手,木頭有自然的靈氣,她摩挲着其上的紋路,也與木頭的歲月一同生長。

兩人深入荒原後,便不再向前行走了,他們不知道前方會有什麽,也猜測追尋他們蹤跡的人不會深入荒原的腹地,在冬天來臨之前,他們決定在這個地方建造一個可以抵禦風雪的木屋。

雖然此處的森林已經消失了,但荒原上還是零散分布着孤樹,只要時間足夠,他們能收集到足夠的木頭。而有伊麗娅在,時間充足與否,他們是從來不需要擔心的。

他們開始勞作,用斧頭砍伐樹木,将砍下來的粗重木頭切割成他們需要的大小形狀,然後堆放在一起。所幸荒原已經入冬,他們不至于在條件惡劣的暴曬下勞作,但他們畢竟還是兩個嬌生慣養的貴族後代,沒工作兩日,手上便結了厚厚的繭子。

克爾溫想讓伊麗娅歇一歇,伊麗娅說:“不行,我不能休息,我們要在下雪之前将木屋蓋好。”不然睡在帳篷裏,他們肯定會凍死。

“為什麽還沒有下雪?”克爾溫終于察覺到奇怪之處,這裏明明是北寒之地,按理說早就應該下雪了。

伊麗娅說:“也許這裏的雪就是比別的地方下得遲一些。”

而且,這裏的冬天好像還沒有王城的冬天冷,不知道是否有勞作的原因,他們砍伐樹木的時候,只覺渾身都冒着熱氣。

克爾溫說:“好吧,無論如何,我們總得把屋子建好。”誰都不知道雪什麽時候會降落,在此之前,他們只能盡力而為。

此時的他們都有着順其自然的想法,他們樂天安命,總覺得上天不至于對他們太差,他們按部就班地工作,木屋雛形慢慢顯現。

他們的手再牽在一起的時候,都體會到了不同從前,他們的手不再嬌嫩,都有了風霜刻出來的些許粗糙。

伊麗娅有時候會面露憂愁,對克爾溫說:“我的手變成這樣,都是因你而起,你可不能嫌棄我。”

“我怎麽會嫌棄你?”克爾溫笑道,“我們都是一樣的。”

“不,不一樣的,你是男人,手上有繭子是正常的事情。”伊麗娅是受過貴族小姐教育的人,她被教導要愛惜自己的容貌和身體,皮膚上面不能有傷疤、斑點和不合年紀的皺紋,她被要求完美無暇,雖然她并不認同這樣的觀點,可貴族小姐的教育還是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她——

男人不會喜歡手上長滿繭子的女人,男人不會愛有着粗糙皮膚的女人,男人喜歡完美的女人……可是,憑什麽她要按照男人的要求而活着?憑什麽她不能為自己而活?伊麗娅有過反抗的念頭,她執意要讓戰鬥之魂變得越來越強,她以為自己能和別的貴族小姐不一樣,可看着自己滿手的繭子的時候,她還是可悲地感到了自卑,伊麗娅對此感到無從發洩的憤怒。

克爾溫說:“這裏只有我和你,以後也只有我和你。伊麗娅,我不希望你被從前的事情裹挾了,你是自由的。”

如果裹挾伊麗娅的是好的思想,那克爾溫自然不會多說什麽,可貴族小姐的教育束縛了一部分的伊麗娅,克爾溫知道伊麗娅不能接受,她需要有個人來站在她的身邊,跟她說她才是對的。

“幸好只有我和你。”伊麗娅的憂愁來得快,去得也快,她突然覺得,身處人群之中就是不自由的,只要她在意別人的看法,只要有更多數的人來抨擊她是錯的,哪怕她堅定地相信自己,她也是不自由的。

也許是老天也站在他們那邊,等他們蓋好木屋之後,今年的第一場雪還是沒有落下來,伊麗娅忍不住問:“這裏是不是不會下雪了?”

克爾溫說:“也許。”

他也不知道,畢竟他也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

雖然沒有下雪,但冬天的寒風也不容小觑,他們建好木屋之後,将馬車裏的東西都搬進屋子裏面,又給馬搭了個簡易的棚子,用毛毯給它做了個溫暖的窩。雖然微不足道,但這是他們能為馬做的所有的事情了。

他們很少出門了,屋裏的食物和清水足夠他們撐過寒冬,外面天寒地凍,他們沒有出門的必要和欲望。

木屋不大,只有一個卧房和一個廚房,卧房裏有兩張用毛毯鋪在地上的“床”,有一扇很小的窄窗,以及一個簡陋至極的壁爐。而廚房存放他們的食物和清水,實則并沒有廚房的功效。兩人都沒有學過建築,蓋木屋的時候優先考慮的是木屋的穩固和堅實,至于夠不夠美觀和舒服,不是他們能考慮的事情了。

在這不算舒服的木屋裏面,伊麗娅卻活得很自由,她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空曠,天與地之間,仿佛只剩下她和克爾溫這兩個人了。

有的時候,她會站在窄窗前,希望雪能落下來。他們不懼怕寒冷,而她想看雪。

克爾溫猜到她的想法,站在她的身後,說:“也許明天就下雪了。”

伊麗娅的希望更加近一些:“也許今晚就會下雪了。”

克爾溫俯身親了親伊麗娅的側臉:“也許等會就會下雪了。”

伊麗娅笑起來:“王城每年冬天都會下雪,我以為我早已經看膩了,沒想到來到這兒,還是希望能夠看見雪。”

她自以為已經膩煩的東西,原來還是眷戀着的,她是那樣心是心非的人啊。

克爾溫倒是不在乎下不下雪,但如果與他共看雪景的人是伊麗娅,他還是期盼着下雪的。

但他們還沒有等來下雪,便先等來了伊麗娅的病。

這天清晨,伊麗娅發了高燒,她痛苦地将眉頭擰成川字,臉色潮紅,汗流不止。克爾溫一醒來,便看見伊麗娅這幅模樣,他吓得險些魂都散了,但理智尚在,他用手探上伊麗娅額頭的時候,熱度燙得他的手狠狠一顫。

克爾溫立刻去滌濕了毛巾,覆在伊麗娅的額頭上,伊麗娅依舊緊閉眼睛,難受得哼了一聲。

“伊麗娅?”克爾溫擔憂至極,他輕輕地喚着伊麗娅的名字。

伊麗娅神志不清地應了一聲。

克爾溫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除了發燒,你還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嗎?”

伊麗娅說不出話來,生理性的淚水從她緊閉的雙目中流出,克爾溫心都揪在了一起,他握了握伊麗娅的手,低聲說了句“等我”,便去廚房熬草藥了。

克爾溫對藥理并非一竅不通,因為家裏沒有人管他,他生病的時候,多是靠自己熬過去的。若是實在難熬,他便會去院子裏摘些草藥來吃,那個時候的他不怕死,書上說什麽症狀适合吃什麽,他就吃什麽,那些草藥有的時候奏效,有的時候毫無用處,漸漸地,他丢開書本,也能分辨出來什麽草藥是真的能治病。

克爾溫給伊麗娅熬了退燒的藥,等待藥熬好的過程,他又去看了幾次伊麗娅,給她重新浸潤了熱毛巾,與此同時,他在思考伊麗娅為什麽會生病?這十幾天他們都在木屋裏待着,基本沒有出過木屋門,沒在呼嘯的冷風中瑟瑟發抖,也沒有因為食物匮乏而缺少營養,更沒有因為心裏積郁而憂愁,克爾溫實在想不明白,伊麗娅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生病。

不過此刻思考原因不是最重要的事,重要的是讓伊麗娅好起來,克爾溫熬好了藥,喚醒伊麗娅,将伊麗娅扶起來,碗裏的藥一滴不漏,全喂進了伊麗娅的口中。

見伊麗娅還有吃藥的意識,克爾溫稍稍放下心來,他樂觀地想,草藥都是有用的,伊麗娅只要堅持吃藥,就一定會好起來。

可伊麗娅的病來勢洶洶,像要把她吞沒了,她沒能在吃藥後的兩三天內好起來,反而更加嚴重了。

伊麗娅偶爾會有清醒的時候,她清醒地感知到身體的沉重,清醒地感到頭痛欲裂,她問克爾溫:“我這是怎麽了?”她的身體一向很好,她很少生病,哪怕生病也從未試過如此嚴重。

克爾溫說不出來,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保證:“你會好起來的。”

喝的草藥不管用,克爾溫又換了另一種草藥,他希望新熬的藥會有效果,可事情總是與願望相違背。

伊麗娅讨厭喝藥,可看到克爾溫的眼神,她便什麽也說不出來了,她皺緊眉頭,将藥全部吞進腹中,将克爾溫的希望全部吞進腹中。

伊麗娅睜着發紅的眼睛,她的燒退了,可頭痛等別的的症狀并未減輕:“我好難受。”

克爾溫恨不得分擔她的難受,可是他沒有辦法,他跪坐在伊麗娅的身旁,給她無力的支持。

在伊麗娅生病的第五天,克爾溫等伊麗娅醒過來後,與她商議:“要不我們回去吧。”

“回去哪裏?”伊麗娅的聲音如粗粝的沙。

“回去城鎮,找最好的醫師為你治療。”克爾溫知道這不是什麽好方法,他們走了這麽多天才來到這裏,回去城鎮肯定也需要相同的時間,把伊麗娅帶走,伊麗娅能撐到那個時候嗎?可如果他們一直留在這裏,伊麗娅的病一直好不起來怎麽辦?克爾溫想好了,在路上還可以熬藥,還可以慢慢靠近另一條路,那是不好的方法中更好的方法。

“回去?”伊麗娅喃喃地重複着這個詞,“好吧,都聽你的。”

可回去的時間比來的時間要更多,因為生病的伊麗娅沒法使出魔法,時空不會停滞,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流逝都是真實的。

克爾溫将所有東西收拾好,将伊麗娅抱進馬車裏面,他們沿着原路返回,将之前沿路埋下的希望一點點踏碎。

伊麗娅的身體越來越虛弱,而更加棘手的事情是,克爾溫應該是被傳染了,他也生起了病。但沒有任何人能照顧克爾溫,生病的克爾溫一邊照顧自己,一邊照顧比自己病得更重的伊麗娅,他們向原路返回的速度越來越慢,克爾溫心急如焚,身心俱疲。某個夜裏,他握着伊麗娅仿佛只剩骨頭的手,他後悔了。

不應該跟伊麗娅私奔,不應該選擇荒原這條路,不應該讓伊麗娅陷入危險,不應該高估自己的能力……通通不應該。

不應該當一個自私的人,克爾溫想,如果沒有他的存在,現在的伊麗娅應該過着很幸福平和的生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颠沛流離,生死難測。

天氣越來越冷了,連狼都不再出現,這是唯一的一件好事,可并不能讓人高興起來,因為他們的身體每況日下。

在一個午後,伊麗娅突然清醒了些,她問:“我們現在到哪了?”

克爾溫用同樣沙啞的聲音道:“還有四五天,就可以走出荒原了。”

他們吊着這樣半死不活的身體,已經走了很久了,伊麗娅的嘴唇起了死皮,她舔了舔唇,卻嘗到了血腥的味道:“再撐幾日,我們就能咳、咳咳……”

克爾溫拍着伊麗娅的背,應了她的未盡之言:“嗯。”

嗯,只要再撐幾日,他們就能得到醫治了。

可伊麗娅沒能撐過這幾日,她還是死在了路上,死在了克爾溫冰涼的懷抱中。

克爾溫悲痛欲絕,他抱着伊麗娅的屍體,遲遲不願接受這個事實。他想着,只要伊麗娅還在他的懷中,她就還活着。

他已然神志不清,他還是熬了草藥來喂伊麗娅,讓她喝下去,可伊麗娅已經失去了吞吐的能力,不管克爾溫怎麽喂她,湯藥都從唇邊溢出來,一片狼藉。

伊麗娅離世後,克爾溫什麽也沒吃,也根本沒睡,在伊麗娅死後的第三天,克爾溫暈了過去,再也沒有醒來。

馬什麽都不知道,它依舊邁步向前,抖了抖一身遲到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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