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千千萬萬-4

千千萬萬-4

“這就是原因,我失約的全部原因。”

克爾溫艱難地說出了這句話,故事其實三言兩語便可說清,但他偏偏選擇了最冗長的方式,好像解釋得越徹底越累贅,獲得原諒的機會便會越大。

他知道其實那算不上是他的錯,生病和暈倒并非他主動去做的事情,滿月夜之後的有心無力也不是他可以立刻改變的,克爾溫什麽都明白,但他沒法不責怪自己。哪怕他已經不再是不會魔法的貴族恥辱了,哪怕伊麗娅連孫子都有了,克爾溫還是無法自拔地愛着伊麗娅,伴随着年少刻骨的自卑。

今天克爾溫講了太多的事情,多到伊麗娅不知道如何去消化,她當然相信克爾溫說的所有話,但她需要時間去接受。

她挑了最重要的問題:“你是說,你死過一次?”

“沒錯,在安全的情況下死過一次。”

“可那個時候你不能完全确定那是安全的。”

“我看到了預知,如果我按照他們說的那樣做,我不會有什麽事。”

“你為何敢相信才覺醒了沒多久的魔法?”以死亡為代價,伊麗娅只是想一想,都後怕極了。

“我別無選擇。”克爾溫的聲音很輕,那個時候他想見伊麗娅的念頭太強烈了,強烈得讓他不得不去冒這個險,他不能接受一輩子都病恹恹的命運,那樣他是真的沒法跟伊麗娅再有什麽可能了,“我只能這樣做。”

很傻,伊麗娅想說克爾溫很傻,可她到底沒說出口。她說:“我覺得我需要離開了。”

“伊麗娅……”

“克爾溫,我得獨自想想這些事情,我需要一點時間。”

“好。”

“那我先走了。”

“你需要多久的時間?”

“我不知道。”

“我什麽時候可以再見到你?”

“等我再次出現在魔法學院的時候吧。”

“好。”

伊麗娅走了,每一步都重若千鈞,她能感知到克爾溫的目光釘在了自己的背後,可她真的需要時間去想想,她不能回頭,起碼現在不能。

她回到侯爵府,細細回憶起克爾溫今天所說的每一句話,他說了三個故事,他說了他覺醒了預知的天賦,他說了桑娅以及桑娅的詛咒,他說了查爾斯以及複活,他說了失約的真相……還有一些話他沒說,但伊麗娅聽見了。

伊麗娅因為假預知而失約了,克爾溫因為真預知而失約了。伊麗娅覺得荒謬,這是命運給他們開的玩笑嗎?還是給他們的考驗?因為他們都沒有熬過去,所以他們失去了相守的機會。伊麗娅的心裏湧動着無數洶湧的情感,它們争先恐後地想找到出路,但原本是出路的地方被牆封住了,被一堵看不見的、密不透風的高牆封住了。

覺醒魔法天賦的時候,克爾溫原本應該高興的吧?如果不是看見了這麽多不好的結局。看到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分離或者死亡的時候,克爾溫一定會痛徹心扉吧。

知道不會魔法的詛咒不過是一場笑話時,克爾溫會很難過嗎?

那道傷疤到底是什麽樣的?克爾溫将匕首插進心髒的時候有猶豫過嗎?他醒來之後有後悔過嗎?

聽到她和阿爾文成婚的消息時,克爾溫在想什麽?他會覺得一切都不值得嗎?

這些年來,克爾溫都生活在王城嗎?克爾溫始終孤身一人嗎?

……

好多問題,都不是問題,伊麗娅的心裏早就有了答案,她只是需要再多一些時間,她想貼近克爾溫的感受,哪怕她根本沒辦法感同身受。

這四十年來,伊麗娅沒有見過克爾溫一面,她有的時候會懷疑克爾溫已經死了,雖然她很快就會推翻自己的懷疑。她不希望克爾溫死去,她希望克爾溫好好活着,事實是她從來都沒有恨過克爾溫,她只是不明白,只是不知所措。

她答應嫁給阿爾文的時候不知所措,她真正嫁給阿爾文的時候不知所措,她從克裏斯特爾的口中得知真相的時候不知所措,她生下羅吉爾和克蘭的時候不知所措,她睜開眼睛的很多時候都不知所措……後來這樣的不知所措慢慢變少,她很少再想起克爾溫,也許她是故意将克爾溫塵封在心底的某塊角落,這樣她就可以好受一些了。

然後克爾溫突然出現了,那些過往無孔不入地侵擾着伊麗娅,她只能将克爾溫身上灰撲撲的塵拍掉,在四十年後重新正視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克爾溫。

伊麗娅望着鏡子裏面的自己,皺紋不再是少女時期在臉上玩抓迷藏的東西,而變成了一種具體而微且不容忽視的存在,她不敢撫摸那些皺紋,她不想感受那溝壑般的皮膚,肉眼看見已是難堪,加上觸覺就更加可怕了。

但與此同時,伊麗娅在想,她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為了這點歲月留下的痕跡而感到悲傷,年齡和容貌有這麽重要嗎?她要是真的這麽在乎,在很早之前她就會一直活在時空停滞的魔法罩裏面。可她突然又在乎起來了,她明白原因,這與克爾溫的出現密不可分。

伊麗娅想了很多,可以說是什麽都想明白了,也可以說是什麽都沒想明白。但無論如何,逃避不是辦法,她終究還是要跟克爾溫見面的,而且她也不能一直抛下魔法學院的學生不管。

這天,伊麗娅在教導完菲比之後,克爾溫出現了。

他好像一直守在這裏,等待伊麗娅的到來。

還是在上次那棵李子樹下,伊麗娅問:“除了預知魔法,這些年來,你有覺醒別的魔法技能嗎?”

克爾溫一愣,仿佛沒想到這會是伊麗娅問他的第一個問題,他說:“有,我還覺醒了造物的技能,而且我對部分魔法免疫,主要是攻擊魔法和限制魔法。”換言之,如果有人想用魔法攻擊他或者限制他的行為,那人的算盤恐怕要落空了。

“造物的技能?”伊麗娅有些驚訝,這個技能的範圍很廣,伊麗娅不知道克爾溫具體是哪一種。

克爾溫道:“嗯,比如瓷器、寶石、珠玉等等,我可以不借助工具,将它們做成我想要的樣子。我在王城開了幾間鋪子,裏面賣的就是我做出來的東西。”

他回答伊麗娅的問題總是言多不言少,伊麗娅沒有問到的事情他也想說,他什麽都想告訴伊麗娅。

伊麗娅笑了笑:“原來是這樣。這些年來,我沒有覺醒新的魔法技能了。”二十歲之前是貴族覺醒魔法技能的黃金期,等二十歲過後,很多貴族再也不會抱有新的期待,他們只會不斷地練習以前的魔法,讓已經學會的魔法能發揮出最大的效用。

“你之前說,這塊地方原本是你的?”伊麗娅另起了一個新的話題。

克爾溫點頭:“我原本不想賣的,後來知道了買主是你,我就賣了。”他還賣得很便宜,僅從金錢上來看,這是一樁虧本買賣。

“這些年你也做買賣土地的生意?”

“嗯,這些年我做過很多生意。”

分隔的年歲實實在在,又一次擊中了伊麗娅的心,這四十年來,她對克爾溫的所有事情都一無所知,可克爾溫卻時時刻刻都能打探到她的消息,關注她的近況,在暗處凝望着她。更別說他還有預知的能力,她做什麽他都一清二楚,如果他們還是一對相愛的戀人,這未免太不公平。

伊麗娅道:“你醒來之後,又去找過桑娅和查爾斯嗎?”

“他們來找過我,查爾斯幫我檢查過身體,沒有什麽大礙,桑娅……跟我說了一件事,就是她說會讓裏德帕大陸上的所有人都震驚的事情。”

“什麽事?”

“說來話長。”

“你是不想跟我說,還是不想現在跟我說?”

“我想改天再說。”

克爾溫不是想隐瞞伊麗娅什麽,他只是有更加想說的事情,如果将桑娅所說的事情說出來,伊麗娅的注意力恐怕不會放在他身上了。他再一次想,他就是這樣自私又卑劣的男人。

伊麗娅又問:“這四十年來,你真的一直在王城?”

克爾溫道:“離開過幾次,一次大概走幾個月的時間,除此之外,我一直都在王城。”

“隐姓埋名,改頭換面地活着?”

“沒錯。”克爾溫的聲音有些苦澀。

“你不想讓你的家人他們知道你的存在?”

“沒錯。”

“你也不想讓阿爾文和我知道你的存在。”

伊麗娅換成了肯定句,而克爾溫依舊是那句話:“沒錯。”

“既然如此,為何阿爾文死後,你就光明正大地出現了?”

答案顯而易見,克爾溫上前一步,目光猶如岩漿,在伊麗娅的視線中沸騰:“因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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