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煮酒以論道之三
第二十三章 煮酒以論道 之三
“你我二人本就平位相當,無需如此多禮。”沖吉雅點頭示意後,魏情轉而看向吉雅手中的那團剛一落地便又在她懷中蜷縮着睡了過去的黑貓,微笑着問道,“這是你的貓麽?看起來倒是個沉靜樣。”
“沒錯。”一提起她懷中的那團柔軟烏亮的黑貓,吉雅便瞬間來了興趣,興致勃勃地點頭繼續道,“還不是因為這煜宮的跑馬場不讓宮眷養馬,我因而便只得養只黑貓聊以自.慰了。不過說實在的,我原以為這小貍奴可比那草原上奔馳的烈馬溫順可人多了,哪曾想這家夥竟是
個難纏的主,挑吃挑喝挑用,比我可難伺候多。”
吉雅的這番話語中起初雖帶着幾分撇嘴的悻悻,但她一邊說着還一邊極為輕柔地替懷中的黑貓順了順皮毛,噙着笑意的眼神無不透露她對懷中抱着的黑貓的珍視。
“看來這龍五子‘狻猊’的名字還真是名副其實。”
魏情上前逗弄了番吉雅抱着的那只名為“狻猊”的黑貓後笑着打趣道,吉雅卻有些不好意思地粲然笑了笑。
魏情從來都是個通曉人心的主,總是能很快就能與陌生人達成親近,同她比起來我當然自愧不如,和我不甚熟悉的人往往總會覺得我面相冷冽,極難親近。
但我心中還是有所驚奇,畢竟魏情一向不喜歡貍奴類毛茸之物,又為何要做出如此反常的舉動,然而正在此時,魏情卻忽而問道:
“不過不知吉雅妹妹今天可有給這小狻猊喂過鮮魚?”
“……沒有呀,我出來尋它也正是為此呢,可有什麽不妥麽?”不知魏情為什麽突然問這個問題,吉雅順着魏情眸底閃過一絲寒涼的目光仔細打量了番自己懷中的黑貓,狐疑不解道。
“無事,不過是見這午時将近,突然想問這麽句罷了。”魏情眼底閃動的淩冽在須臾間渙然冰釋,重新轉換為了平日裏的慵散含笑,直叫人懷疑方才那是一時眼花,“吉雅妹妹今後還是要注意些為好,畢竟這煜宮宏瀚浩大,莫叫它跑不見了才是。”
“喵嗚~”
正當吉雅剛準備開口言語些什麽時,她懷中原本一直沉睡着的黑貓一覺醒來卻立即變得不安分,它先是抖了抖身上沾着的霜雪珠兒,像是對自己地被忽視感到有些不滿轉而接連叫了好幾聲。直到吉雅無奈,暫停了同魏情的繼續交談,轉而安撫似地再次理了理它的毛發後,那黑貓才愛理不理地蹭了蹭吉雅的手心,可叫聲卻依舊并未停止。
“哎呀……這小祖宗可又等着我伺候呢,那我這便先行告退了。”
見此情形吉雅沖我與魏情略微颔首示意兒,爾後便抱着懷中躍躍欲試的黑貓亟亟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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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雅走後魏情與我皆陷入了一陣無端的沉默,雖然我并不相信吉雅這般磊落豪爽的率性女子會是什麽暗地裏探聽他人消息的人,但她和那黑貓的出現着實過于湊巧,讓人不得不心生疑窦。
畢竟這世上沒有那麽多機緣巧合之說,有的不過是那甚于鬼怪的險惡人心罷。
沉默片刻,魏情神色凝重地開了口:
“……我方才上前時聞到了那黑貓身上有股淺淡的魚腥味,可吉雅卻說她并未給那黑貓喂過鮮魚,想必定是有人想借那黑貓将她引至此地。”
聽着魏情的分析,我的眉頭愈發緊鎖。
電光火石間,閉眸默默梳理思路的我倏地想起了些什麽——我兒時在安北都護時曾有一蒙面男子以珍奇的花草為誘引我闖入突厥營地,而以黑貓引吉雅來此的手法簡直是如法炮制!
“怎麽?”敏銳地察覺到我神色的異樣,魏情立即問道。
“……我想起了一件兒時經歷過的事情,不知與此事究竟有無關系。”
随着我一邊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言說着,魏情的神色也愈發凝重:
“只是不知那人此舉究竟意欲為何,畢竟我們此行除了這一摞難解其意的書信外一無所獲。”
因魏情說她能設法尋來懂得梵語的異域人,而且本就是她欲破尋那同其母有關的白姓重霄軍将士,我便也未要從決明那得來的那沓書信。
在确認那沓梵文書信依舊好端端地收在魏情手上後,我心下越發不解。本欲繼續說些什麽,魏情卻驟然以食指按住了我的嘴唇,沖我搖了搖頭,用眼神示意回宮再說,我随即會意,與她略微對視一眼後,我與她二人便一前一後地走出了冷宮。
雖然我私心向于信任吉雅,但她在靜心苑地巧合出現也着實不得不令我心中有所防範,只不過這防範的對象倒并非吉雅,而是那謀篇布局的幕後之人。
因為這段插曲風波,我與魏情心下皆覺不安,在耳語囑咐魏情務必要小心保管這疊梵語書信後,我便與她分道揚镳,回到了各自的寝宮。
剛一邁入月華殿內,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便如山洪海嘯般席卷翻湧上我的心頭。
先帝暮年身體病衰昏聩之際曾因聽信小人讒言而下诏,敕令原本戍守益州劍南道的重霄軍回京面聖,且在回京途中布下天羅地網,十數萬鏖戰數百威震八方的雄武英魂因此陷入劍南的崎岖峽谷裂縫。
重霄軍将領賀振霄字“不還”,取“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之意,傳聞其本不過是先帝年少時偶遇救下的一名低賤家奴,可卻因其在兵法武藝上的拔萃天姿而受到先帝倚器,此番從重霄軍的命名中便可見一斑。
更有傳言稱,當大病初愈神志再度清明的先帝收到自劍南送來的“逆将”賀重霄的首級後,本已年老體衰的他竟急火攻心當場咯血昏倒,自此先帝自此便一病不起,不足一月便駕崩西歸,因其以武正定故衆史官為其蓋棺定論追谥為“桓”。
因其事關皇族尊嚴且桓帝駕崩後朝野上下便陷入了黨羽紛争,因而除卻大小茶樓中某些初出茅廬心懷匡世救民的熱血仕子,偶爾會在茶酒飯後對前朝的錯失戰機扼腕嘆息與對忠臣良将深感同情外,倒也無人會再想起那曾經為平定四方而立下赫赫戰功的重霄軍數萬方剛兒郎。
當年重霄軍一案時李家因曾與受賀重霄所戮的鄭國公崔家交好,隸屬于極力向桓帝彈劾賀振霄一派,可如今看來其卻看似與重霄的殘軍相互勾結,這實在是太過出人意料。當然,眼下也不能完全篤定,畢竟若說是其家中出現了叛徒也并非全然不可能。
李家、林家、白暮喧、魏情之母似乎都與前朝的重霄軍有着某種微妙難離的關系。這些消息仿佛一個個雜蕪紛繁的漩渦,令我深陷其中頭痛不已。
深感局勢的愈發複雜,我輕輕嘆了口氣,只恨自己身在深宮無法探查清這一切。
思忖片刻,想起正巧又到了秘寄家書的時候,我定了定心神,執筆把近來所知的事情和心中疑慮落筆于信箋,末了還不忘添了句,叮囑身處北境的父親多加保重。之後我便喚來蘇寫意令她務必将這封密信親手交到最值得信任的暗衛手中,萬萬不得讓他人得到這封書信。
直至做完這一切,我的心神才略微安定了些。
半月後,當白暮喧黃昏時分拜訪我的寝宮将一她親手做成的落梅簪輕輕替我戴上後,我這才想起今天竟已是我的生辰,心頭不由随着白暮喧的舉動驟然一暖,但随即想起我竟全然忘記了白暮喧不久之前的生辰,心下又不由得一沉。
“怎麽?娘娘可是對這梅花簪有所不喜?”見我臉色一沉,白暮喧随即問道。
“不,”我搖了搖頭,“這發簪比将監裏做的都要精細,勞你如此費心可我卻忘記了你的生辰,我感到非常抱歉……”
聽見我這因心存愧疚而逐漸低沉下去的聲音,白暮喧倒是仿佛對此不以為意,輕輕笑出了聲,臉上的笑意也如暖陽般溫潤依舊:
“我以為娘娘擔心的是什麽彌天大事呢,結果卻倒是忘了嫔妾的生日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娘娘日理萬機不記得當然也很正常……”
白暮喧徐徐道,故意咬重了“日理萬機”四字。
聽出白暮喧話語中都要冒出泡來的酸溜溜,我心下不由生出一絲愧疚與尴尬,可白暮喧卻做出對此并不介懷的模樣,繼續調笑道:
“那娘娘可不如等到這夜裏把自個當作禮物補償給嫔妾好了。”
無意瞟到銅鏡中雲鬓青絲間那一抹顏色勝似深秋紅葉的的落梅發簪,不知怎地我突然想起了秋獵時白暮喧在馬車上做就的那幅半成品的水墨畫,心下随泛起一陣漣漪,便道:“你秋獵時于馬車上畫的那幅紅葉圖如今可有畫完?”
顯然沒有料到我會突然蹦出這麽句問句,白暮喧不由微微一怔,但她卻很快便回過了神,眼中盈滿的笑中透着幾分水中映月似的粼粼波光。
“那畫自然是畫完了,只不過這幅畫可不外贈,我吶,可是要把它當作寶貝貼身一直帶着,這樣萬一日後年歲久了我開始忘事後,它還能令我想起與你的初遇。”
站在我身後的白暮喧目不轉睛地盯着鏡中我的倒影看了一小會後,低身将下巴貼在我肩膀上對我耳語道,她那總混着股說不清道不盡的清淺藥味的溫熱氣息竄入我的耳廓,令我一陣戰栗:
“……不過那幅畫可不叫什麽紅葉圖,而叫紅葉美人圖,有美人相襯這紅葉才得以這般豔若桃李與那美人相得益彰呀。”
因這幾日心頭始終籠罩着一層霭霭迷霧,我雖沉溺于這股溫柔親昵,但仍下意識地朝前移動了小步,拉開了與她的距離。感受着白暮喧動作的微微一僵,我吸了一口氣,沒有再遲疑,而是問出了這段時日一直萦繞在我心中的疑惑:
“你是不是知道有關重霄軍殘軍下落的消息……”
雖有意遮掩,但我依舊清晰地看見了白暮喧眼中層疊笑意下稍縱即逝的清明鋒芒,雖然白暮喧嘴角的笑意沒有絲毫外在的變化,可我卻總覺得她那笑意中透露着些許勉強蒼白與平日裏應有的果決疏離。
“娘娘果真聰慧,什麽都逃不過你的雙眼……”見我神色鄭重,白暮暄也重新支起了身,她雖仍笑着,可我卻也看出她笑容中的勉強,“若是娘娘想問些什麽便問吧,不必與嫔妾拐彎抹角。”
見白暮喧如此,我也不願與她繼續打機鋒,便直截了當道:“你是否與重霄軍有關,還是說……你本身就是其中某位将士的女兒?”
“是或不是有這麽重要嗎?嫔妾給出的答案娘娘又真的會全然相信嗎?”
我一怔,而白暮喧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她注視着我的眼睛,眼底深藏的灼灼目光有如披着斑斓彩衣的罂粟毒蛇,步步尾随緊逼。
“既然娘娘不信嫔妾,又何須要多此一舉呢?”
白暮暄勾了勾嘴角,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麽,可我卻打斷了她還未脫口的話:
“我信。”
“只要是你親口告訴的我都相信。”
注視着白暮喧那雙充斥着不敢置信的狐貍眼,心底的想法如山泉般蓬勃而出,我把那些話語再度重複了一遍,繼續一字一頓道:
“白暮暄,我今天來不是想來刺探你的。你或許有不能同我言說的難言之隐,這些我都知道,并且并不介意,畢竟我同你一樣都有各自不同的堅守與秘密,我不會去強求你必須對我言說或保證些什麽,可我依舊會選擇相信你。”
當這句我第一次沒有對她自稱“本宮”的話語自我口中下意識地脫出後,我上前抱住了僵愣在地的白暮喧,将下颚抵在她的肩膀上後低聲緩緩道:
“阿暄……這些天未見,我很想你。”
我軟了聲音,柔聲輕喚她的名字,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只想和她就這麽一直簡簡單單地待在一起直到天長地久,可我卻也知道,逃避從來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們該做的唯有面對。
“……娘娘?你……”
顯然還未從這巨大的震驚中全然清醒過來,愣怔了許久的白暮喧這才有些斷續地開了口,可還未等她把話說完,我便開口打斷了她的話語,将因從未與她人有過與此親密舉動而意欲掙脫的白暮喧擁樓得愈發緊密。
“我叫舒窈,叫我的名字……”
我送了手,可白暮暄卻反而将我環在懷中。
“阿窈……我一直心念着的也是你……”
當那細密而綿長的吻,伴随着白暮喧這醇酒似的啞聲喃喃輕柔地落在我的眼角上時,什麽勞什子的前朝舊事、家族使命等等凡塵俗事統統被我抛之腦後,我只是輕輕閉上了雙眼,享受着這片刻的寧靜。
“……有你這句話,便夠了。”
原來,這世上叫飛蛾撲火螢蟲羅網,凡塵俗人生死相抵的,從不是什麽歃血成約山海為盟,而不過是這麽句難辨真假的話和一個吻罷了。
因為本文是第一人稱,視角具有局限性,主角掌握的信息不一定準确,只是她個人的分析認為,但憑娘娘的聰明機智,她會逐步抽絲剝繭,尋找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