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夜魚龍舞之一

第二十四章 一夜魚龍舞 之一

正月十五,上元宮宴,暨太後壽辰。

煜朝開國太.祖乃是平民起義出身,對人間疾苦分外了解,為避免重蹈前朝覆轍,煜朝至今的五代君主悉數擯棄前朝亡國之因的奢靡之風,一切宴會例行也都删繁就簡,且太後壽誕與上元時間極為相近,因而永貞帝便在太後的應允下将太後生宴與上元盛筵合并為了一體。

“皇上駕到,太後娘娘駕到——”

當随行司禮監那尖細刺耳的聲音乍然自殿門外響起時,原本喧嚣紛雜的一衆豪門重臣紛紛齊齊起身,作揖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衆愛卿平身。”

揮袖落座于面東主位後,永貞帝擡手免禮道。

此番盛宴雖為皇族家宴卻亦有外臣在場,因而永貞帝此番所攜宮眷人數寥寥,無非是後宮中目前品級最高的從一品的四位妃子與九嫔中三人,二十七世婦中兩人。我,吉雅,魏情,葉溫久,白暮喧皆在其列。

但值得一提的是,白暮喧不僅是我們四人中品級最低者,甚至在以上随行入宴中的嫔妃都無一人比起她這一正五品才人位份更低。

因衆臣上疏極力反對,稱宸乃北極星所在為帝王之代稱,封予一四大家族之末的鐘家庶女實屬僭越有違綱常,因而永貞帝雖心有不甘卻也只得就此作罷。

與永貞帝一道步上玉階的正是衆人皆心知肚明的德妃胡清漪,與李家反叛一戰後複寵的麗妃魏情,但當永貞帝落座胡鐘二人也随之在其身側俯身緩緩坐下時,在場的官員大臣們卻無一不倒吸了一口冷氣——

煜朝素來以左為尊,坐于永貞帝左側的竟然并非德妃,而是魏情。

衆臣見此情形無不以餘光看似無意地觀察着在宮女攙護下,拄着柄龍頭拐杖緩緩步上玉階的太後胡錦年。

坐鎮六宮的這些年,太後又有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故而她在玉陛頂端站定,一展金絲雲鳳紋錦袍,安然于那金光熠熠的鳳銮上落了座。只不過在落座的那一剎那太後看似無意地垂下眼睑朝衆臣睨視了一眼,衆臣便立即收起了他們那眼觀鼻鼻觀心的窺探目光,噤聲低了頭。

“柳卿,你先前同朕說有一奇物要借此盛宴獻予母後,不知卿言說的可是何等駭俗驚世之寶物?雖說這獻禮乃是宴後之事,但既有此稀世珍寶不如便此先行展露出來,也好令朕與諸位愛卿們也都借此一飽賞觀聖物之眼福。”

因方才的那一小方插曲,麟德殿內的氣氛一時間透着些劍拔弩張,但即便如此永貞帝依舊表現得泰然,只是對大殿之上的嚴正如是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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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謹遵聖旨。”沒有絲毫乍然聽見自己名字的驚愕與慌亂,那素來以谄上傲下著稱、“人不如其名”的吏部侍郎嚴正沖大殿兩側侯着的幾個仆役看似急切地揮了揮手,皺眉催促道,“還不快快将那壽禮呈獻予陛下與太後娘娘!”

那些仆役手腳倒也利落,不過片刻便有一遮蓋着層厚重錦絨的三四尺高的物什在衆人的竊竊私語中被搬至了大殿中央,但當嚴正上前将那塊錦絨一把扯下後,那交頭接耳的議論聲卻驟然化為了幾聲吸氣與驚嘆——赫然展現在衆人面前的乃是一尊上有夔龍饕餮花紋的青銅寶鼎。

“……這銅鼎典麗堂皇氣象旁磅礴,花紋繁複而不顯冗雜,頗有商周之遺風,果真是鬼斧神功之曠世佳作!不知這等寶物柳卿可是自何處尋來?”

見到這尊銅鼎後,不光是群臣妃嫔為此嘆為觀止,甚至連永貞帝也不由為這尊四尺高的青銅器寶鼎吸引了目光,親自起身下階到那寶鼎前仔細觀賞了一番,對此銅鼎的贊許之深自是不言而喻。

“陛下着實擡舉折煞了微臣,微臣不過一介不通文藝的俗人莽夫,又如何能尋得此般聖物……這寶鼎乃是上天因陛下您的宵衣旰食勵精圖治而降下的寶物,此等帶有龍虎之氣的天賜寶物微臣可萬萬不敢僭越。”

嚴正作揖奉承道,他的臉上堆滿了層層谄笑,橫生的肥肉亦随之而顫,四品深緋官袍上墜着的金珠玉器更是相互撞擊發出了些許兀然的刺耳悶響。

“哦?天賜寶物……柳卿此話怎講?”

聞言,方才臉上還透着些贊許與驚異的永貞帝仿佛對嚴正的這一說法起了興致,再度将那寶鼎旁環視一圈後便轉而上前幾步,在嚴正不遠處饒有興趣般地問道。

“臣聞今年多地風調雨順地出甘泉且以荊州尤甚,且這口銅鼎正是任命荊州都督的楚王于陽歧山巡游時偶然發現而托微臣獻予陛下的,甘露降,寶鼎出,此乃祥瑞大吉之象呀!”

“陛下聖明,實乃我大煜之幸!陛下定能循先皇所望,引領我大煜子民走向河清盛世!”

說罷,嚴正便做了一個令我大吃一驚的舉動——他竟徑直稽首于大殿之上,而其餘赴宴朝臣見其如此姿态亦随之俯拜高呼道:

“天佑大煜,矞矞皇皇!”

“卿等有如此所願朕自是甚感欣慰,只是不知柳卿所言的龍虎之氣究竟是代指着朕還是那出顯寶鼎之地?”

并未令衆臣平身,永貞帝對因體形臃腫而極為吃力地伏跪于地的嚴正悠悠道,語氣下滿是玩味。

“這……”

在奪嫡之時,身為前朝老臣的嚴正曾一度徘徊于包括八皇子的楚王蕭澤林在內的數位皇子之間,直至見其餘皇子接連連失勢才見風使舵地投誠于了彼時為陵王的永貞帝,而此番說是自楚王所在的荊州出土的夔龍寶鼎又是由其奉上,也難怪永貞帝會話裏藏針。

正當一向以巧言令色著稱的嚴正吞吐半天也沒從嘴中吐出一個字句,唯見豆大的汗粒自他的額頭上不斷滑落之時,端坐于鳳銮之上太後卻沉聲開了口,她的語氣雖然平均勻緩慢,透出幾分老妪所有的蒼老嘶啞,卻仍有股教人難以駁斥的威嚴摻雜其間: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無論是益州涼州荊州,亦或是地處邊陲之處的嶺南塞北無一寸版圖不屬大煜,皇兒又何必将其分得如此清楚,叫柳大人如此恐害。”

“……母後所言甚是,是兒臣過激了,諸位愛卿還請平身罷。”

永貞帝沉吟片刻後沉默着沖太後舉手行以一禮後,終是轉過身來對戰戰兢兢的衆臣擡手道,及至此時,衆臣才如蒙大赦般地自地上起了身。

“劉自忠。”

“奴才在,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随着永貞帝對崔浩然後提拔起來的随堂太監劉自忠的這一聲傳喚,衆臣的心再度懸吊了起來。

“傳朕旨意,今日乃上元佳節普天同樂本應三日無設宵禁,但因地現祥兆表為表與民同樂,因而此限延遲二日。且諸卿勤勉恭本,皆為朕之股肱耳目,因而賜予四品以上金鏡珠囊,五品以下束帛,以彰兢業。”

“謝陛下恩典,臣等自當忠心報國,不負陛下所囑!”

未料永貞帝沉吟片刻後會出此下言,諸臣微怔後才齊齊行禮山呼謝恩,不少年輕官吏臉上的感激恩謝之意自是溢于言表。

“所謂家國同構,這上元國宴亦是為朕之母後祝壽的家宴,諸卿不必拘謹。”

伴随着周匝樂官撥弦而漸起的珠落玉盤、泉擊山澗的幾星輪指脆響,永貞帝舉起手中的金制酒樽沖太後行一揖禮道:“民間能有這般吉祥瑞兆朕以為定與母後禮佛祈福,心系百姓有關系,因而在母後這壽辰上便由兒先行敬母後一杯,祝母後慈竹風和、萱堂日久。”

說罷,永貞帝便将杯內的佳釀一飲而盡,而在永貞帝此舉之後,大殿上的諸位臣子也紛紛舉杯行禮,口中高呼:

“祝太後娘娘南山獻頌,日月長明!”

“哀家心知皇兒孝順,然而哀家不過是沾了些大煜盛世的繁盛福分罷了,倘若真正歸功起來,這身居首位的自當是你們這群忠君報國的股肱之臣。”

在擡手令衆臣悉數起身後,太後繼而徐徐開口,她雖已年逾天命,言行中難免帶着些許時光留下的镌痕,但即便她的雙眼已然渾濁眼角也有着些許細密褶皺,可透過她那高盤得一絲不茍的灰黑長發與因保養得當而依舊凝白如脂風韻猶存的膚色皮面,我依舊能依稀看見這個老妪身上過往的姣好容顏與那股不輸須眉的強勢氣魄。

“不過提起這寶鼎出自荊州倒是叫哀家想起林兒,按理說今日上元團圓之夜他也理應回京赴宴了,怎麽現下還沒有他的消息呢……”

聽見太後看似自語似的話語,立于一旁的劉自忠趕忙小聲報了句:“楚王殿下半柱香前已然在殿外侯着了。”

“胡鬧!為何不及時通報?這外頭滴水成冰而八弟身體素來不好,若是染了風寒又該如何是好,還不快将八弟請進殿來。”

得了永貞帝這一聲訓斥後,劉自忠趕忙小跑至于殿外,只聽得一聲尖細高亢的:“楚王蕭澤林到——”一個颀長而略顯單薄病弱的逆光身影便映照殿外的風雪白光緩緩步入了大殿。

“臣拜見陛下、太後娘娘與各位娘娘,陛下萬歲,娘娘千歲。”

步入麟德殿後,楚王蕭澤林便撩起那繡有流雲暗紋的銀灰長衫頓首于玉階之下,他的語氣雖顯恭謙清潤,卻不顯分毫谄媚臣服之意,反而透着幾分令人提防的深不可測。

楚王蕭澤林時年二十有七,是先帝最小的兒子,同為太後胡錦年所出,加之其體質孱弱,因而在奪嫡後其餘的兄弟不是已被陷害身亡便是被削去權柄貶為庶人的情況下,依舊被委任為荊州都督。

當然,雖說其本該掌控一州的兵權,但荊州刺史卻是永貞帝自中.央抽調出去的心腹幹将,因而楚王的一舉一動實際上依舊盡收在了永貞帝眼底。

雖說永貞帝對其可謂是百般提防,但因蕭澤林性情清和儒雅,且思敏辯極富才氣因而在民間的口碑還算不錯,是不少情窦初開的閨重中少女們眼中的夢中情人,因而其便得了個“袖中懷清風,眼底藏日月”的美譽。

我先前還曾嗤笑這不過是群無知少女們的思春懷夢,而如今一見我便覺此言果不虛傳——雖然跪拜在殿上的這個文質彬彬的病弱青年,更多給予我的卻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無端危險。

“八弟快起來,怎麽幾年不見便如此生疏了?”

“正所謂‘四維不張,國乃滅亡’,臣弟雖有幸蒙受陛下擡愛,但這倫理綱常卻斷然不可廢弛。”再度行以一禮後,蕭澤林這才輕咳兩聲後緩緩了身,轉而又向坐于永貞帝兩側的德妃與魏情擡手作揖:

“想必二位皇嫂便是德妃娘娘與麗妃娘娘了罷,德妃娘娘賢德巧慧之名蒼生皆知,至于麗妃娘娘于國危之時的英舉更是令臣欽佩不已,二位娘娘分有文德婦好之姿,定能妥善統領六宮,使皇兄得以專心于前朝政務。”

蕭澤林接過一旁宮人遞上的斟着滿杯酒水的酒樽,對座上的永貞帝與德麗二妃舉杯道:“臣弟便借此聖宴祝皇兄與兩位皇嫂琴瑟和鳴伉俪情深。”

“王爺過譽,本宮亦聞王爺的德才兼備之盛名,楚王自當為大煜之棟梁,定能為護我大煜繁盛綿延立下血汗功勞。”

見狀,德妃便舉起手中的酒樽對沖蕭澤林還敬了小半杯酒,所言之話語雖然乏善可陳卻得體端莊到令人挑不出分毫不妥,可當魏情将杯中的美酒一飲而盡悠悠開口後,衆人之間卻傳出了些吸氣嘩然——

“既然德妃姐姐這都把這贊許之語全都言盡了,畢竟我的才學可遠不及德妃姐姐,還是不在這狗尾續貂班門弄斧的好……不過我倒是聽聞楚王幼時便深谙釀酒煮茶之道,曾經以宮中百年古樹所釀制的梨花酒更可謂是不可多得的絕世佳釀,若有機會的話我倒是還想有朝一日能一飽口福。”

……魏情這家夥到底在搞些什麽鬼!

這皇宮禁地中的梨花豈是何人想采便能采的?曾經身為皇子時在先帝的許可下自是無甚所謂,可如今明眼人都能看出永貞帝将楚王視為眼中釘肉中刺,讓他同意讓楚王以禦花園中的梨花釀酒,這不是天方夜譚是什麽?

我不由在心中替魏情捏了把汗,暗罵她今個又是搭錯了哪根筋,才能在這殿上說出這種胡話。

但我突然心神一轉,回想起了先前聽到的那些無稽傳言,頓時心中感到有些不妙,暗忖這那些宮人們的嘴碎說的不會是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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