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罰依金谷酒之二
第二十九章 罰依金谷酒 之二
當日傍晚我便收到了蕭鐘玦命人送來的半塊流雲百蝠玉佩,那玉佩被用上好的錦緞包裹着,搖曳的燭光肆意流淌在線條酣暢的軟玉紋理間,好似漁人在險灘暗壑上以棹擊水後帶起的溯光水珠,雖美,卻透着股令人不安的動蕩。
“請娘娘恕奴婢多嘴。依奴婢愚見,這五皇子殿下雖看上去年幼親和卻絕非人畜無害……說句不中聽的古話,‘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他此時不明不白地将如此珍貴的玉佩送予您,若真是為了表露投誠結盟之意倒還好,但若是想借機誣陷嫁禍于您……”
蘇寫意的聲音至此雖戛然而止,但對她的言外之意我心中卻是通明如鏡。
其實蘇寫意的擔心也并未毫無道理,畢竟蕭鐘玦曾有很長一段時間将這半塊殘缺玉佩貼身佩戴,對其之珍重從中可見一斑,但他此番卻如此豪爽地将這半塊玉佩贈送予我,于情于理都不由引人深思。
将這半塊玉佩拿在手上來回打量一番後,感受着手上凝脂般的溫涼觸感,我終是搖了搖頭,揮手命宮人将這半塊玉佩重新包好後小心收納了起來。
“他若真想誣陷嫁禍于我自有千萬種方式,何須如此忍痛割愛?再者本宮與他既無糾結,而我也只是個不受寵的妃嫔,雖不在冷宮卻也與之無異,他沒有加害我的理由。”
“可是……”
“不必再言了。”我出言打斷了蘇寫意的欲言又止,擡眸看着她的眼睛沉聲道,“這世間便是如此,想要得到些什麽就必須要承受與之相應的風險,小心謹慎固然無錯,但若一味只知循規蹈矩便永遠只會是一只可悲的井蛙,永遠難得見輝煌的天日。”
“……奴婢沒有娘娘這般聰慧,不能參透娘娘這鋒機般的話語。娘娘若執意如此奴婢也自然不能再多加言說些什麽,奴婢只要娘娘平安樂便好。”
聽到我這番話後,蘇寫意一邊用手指絞了絞衣角,一邊低頭悶悶道。
我見狀心下不由一澀,頓覺我先前的這番話的确有些偏激過重,便輕嘆一口氣,上前捋平了被她揉的皺巴巴的衣角,然而待我剛一靠近便嗅到了蘇寫意身上帶着的一股酒藥味便不由皺眉問道:
“你最近可是哪裏傷着了?身上怎麽帶着股這麽大的酒藥味?”
“奴婢無事,這梨花釀不是用來給奴婢喝的,而是奴婢聽聞葉大哥最近風寒咳逆所以釀制的……”
“怪不得我近日總看着你在庖廚裏拿着些瓶瓶罐罐忙着,原來是為了你心念着的葉大哥呀。”
想着蘇寫意的年紀也着實不小,而她若能有個好的歸宿也能令她黃泉之下的母親心安,我便笑道:“瞧你這一口一個‘葉大哥’的,既然你已将芳心暗許給了你葉大哥而他又真的是個好男兒的話,不妨我便先行幾年放你出宮,然而把你指給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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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
素來面對我笑嘻嘻的蘇寫意此時卻突然提高了音量,這聲高喊中甚至透着幾分令我心驚的聲嘶力竭。
“奴婢不要這樣,奴婢不要離開娘娘……”
蘇寫意說着便紅了眼眶,我清晰地看見些盈澤澤的水光在她眼中來回滾動着,可她卻吸了吸鼻子,倔強地不讓那眼淚落出眼眶。
“其實這梨花釀中雖後一部分的原因的确是為了給葉大哥治病,但更多的還是奴婢想借此治愈娘娘您時犯的熱咳……莫非娘娘您這是嫌棄奴婢的愚鈍想要趕奴婢走?”
從未見過蘇寫意如此激動,我不由微微一怔,伸出去的手不知究竟該往何處放置,嘆息一口氣後,我終究還是踟蹰一番後收回了我懸在半空的右手,無奈笑道:“傻丫頭……我這不是怕耽誤你的終身大事……”
“這世上再大的事情也都比不過娘娘您的事情大,除卻已故的娘親您就是奴婢最為重要的人,只要您不嫌棄奴婢定然是要侍奉您一輩子的。”
我話語未落,蘇寫意便搶白堅定道,她眼中閃爍着固執的光芒。
聽着蘇寫意這番表露心意的話語,我心中也不由泛起了串串漣漪,整個心頭都因蘇寫意的這番話語變得暖洋洋了起來。見蘇寫意如此執拗我也不好再多言語些什麽,只是在這欣慰的同時卻參雜些許對如此耽擱她的深深愧疚。
只是當時,我壓根就沒想到她這般幾近偏激的舉動背後,居然有着難言之隐。
幾日後,當我與白暮喧一道游園泛舟歸來,在途中路過蓬萊殿時,思這些日子裏心下無人可訴的亂糟糟,加之也的确好一段時間沒有見過魏情了,于是我便止了宮人們的通報,徑直邁入了蓬萊殿內。
哪想我剛一邁入蓬萊殿的外院,便對上了魏情那雙熠熠灼目的桃花眸,她正坐在庭中那棵枝桠漸綠的梧桐古樹下坐在煮酒,見了我也并不寒暄問好,只是沖我點頭示意一番後便又繼續去擺弄她紅泥酒爐去了。我見狀也不見怪,直接在離她不遠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殘陽似血,落日如盤,給浩渺大地染上了一層透着悲怆的毛茸金紅,恍若末日前奏響的歌調,灼目耀眼,哀婉久絕。
見魏情沒有先行說話的意思,我假咳了一下,然後開口打破了四下的靜谧,将前幾日在假山後的所見所聞和蕭鐘玦送來玉佩之事悉數言說于她,魏情聞言後神色一動,卻并沒有立即說話,一時間只能聽的到半熟的酒水翻騰時發出的“汩汩”細響。
“……你近來與明婕妤形影不離關系篤密,可這般隐秘之事你為何不和她言語,卻反而要跑到我這蓬萊誕上同我訴說?”
并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魏情盯着泥爐下金針般明明滅滅的捧捧火苗慵懶道。
沒料到魏情竟會問出如此問題,一時間我竟有些語塞。
但轉念仔細想想,人生在世,知己難逢,而魏情不正是這難逢之人,與她訴說好像也無可厚非。人總是下意識地會選擇遺忘不想記住的事情,我就這麽把對白暮暄的不夠信任借機掩藏在了心底深處。
正當我心下五味雜陳,不知該如何開口是好,将那“咕嚕”沸騰着新酒倒出泥爐後,魏情便緩緩開口道:
“如果你非要去籠絡目前的幾位皇子中的某位的話,拉攏五皇子對你而言的确是最為明智的選擇。畢竟若是籠絡皇子自當以喪母者為上,更何況五皇子在這宮中鋒芒雖不如太子的思敏聰慧、三皇子的雷厲風行大,但卻仍以親和人緣見長。”
“畢竟你淑妃的名頭可還挂在那呢,只要你拿出足夠的利益與之互惠,他也自然不會加害于你,反而會抱緊你這棵大樹。”
聽魏情這番話語後,我頓時覺着這回算是找對人了,原本惶惶不安的心神也因而安定了不少,當然,人心叵測,更何況是對于大智若愚得人,對五皇子我亦會選擇留有餘路。
見趁着這點罅隙那原本盛了滿碗的酒水已然被魏情飲下大半,只剩碗壁上挂着的幾縷殘餘水漬,而見對方依舊想要再度舉杯,方才藏着心事的我這才察覺出她的不對勁,連忙奪去她手中的酒杯,皺眉斥道:
“別喝了!你若再這麽喝下去遲早得死在這破酒上!”
魏情此時臉頰上已經漾起了一層晚霞般的酡紅,見我如此單刀直入,她卻也不惱,只是向後癱了癱,整個人都半倚在身後的紅木靠背上,她眯起眼睛望着西邊逐漸升起的瑰麗晚霞,悠悠哼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人生嘛……嗝……不就是及時行樂?若是真能因所喜之物死去,不也算是一大快事。”
及時行樂,快意恩仇,這些東西是我們官家兒女可望而不可即的,但我同時也知魏情這話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瞧着魏情這比哭還難看的落寞一笑,這個笑容頓時與她在上元盛宴上楚王面聖時眼底蘊藏着的苦澀重合了起來,但後妃與王爺相識着實難言,我猶豫了一下,才試探般地斟酌問道:“……你認識楚王?”
“認識?我怎麽會不認識呢,哈哈哈……”
微醺半醉的魏情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她沒有出言否認,只是在大笑後眯起她那雙總是暈着層水汽的雙眼呓語般地喃喃了起來。
“只不過呀,我認識的可是上輩子的他……”
她似乎是醉了,又似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