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落花又逢君之一
第四十章 落花又逢君 之一
見阿魚走過來,顫顫巍巍地把自己認為最為珍重的東西全然遞給我,我心下一暖,心中聚積的陰雲也消散了不少。
雖然最終并沒有收下那面餅,而是說那是大哥哥送給她的禮物,讓阿魚收好自己吃,但我仍是摸了摸阿魚的發頂,手心傳來的溫暖,讓我心中也得到了些許慰藉。
畢竟女裝在軍營中活動還是不甚方便,今晨之事也算提醒了我,于是我便趁着午間将頭發盤束起,換上了男裝,并且把一直以來私帶的佩劍大方挎在腰間衿帶上。
當看着鏡中那個模樣利落,眉眼幹脆的人影時,我自己竟也不由覺着分外陌生,仿佛那個身着宮裝,緩帶輕裘,臂攏披帛的精致宮妃已死在了戰亂與烈火之中。
申時三刻。
我跟着派遣來的兩個士兵一齊走向主将帳中時,便見那位年輕的将軍已經背手立于案前,正伏案翻閱桌上的卷宗,燈光晦暗,我看不清他的臉。
待到兩人告退,我深吸一口氣,上前道:
“見過将軍。”
見我進來,年輕男人依舊不為所動,他的視線依舊專注落在案幾攤開的羊皮卷輿圖上,而在施禮後,對方卻依舊沒有說話,依舊眉頭緊鎖着,只是向我招了招手。
見對方的視線落在輿圖上的一點,回憶着父親曾經教導過我的兵法,我沉思了一下,斟酌着開口:
“久戰疲軟,妾身鬥膽以為或許可以增派兩隊輕騎,從兩側深入後腹燒毀敵軍糧草,聲東擊西,進而夾擊包抄,以巧致勝。”
見我脫口而出,對方把視線從輿圖上收了回來,看向我的眼神中也帶上了警覺與狐疑。
“……我是不是曾經見過你?”将我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後,對方皺眉問道。
畢竟天高皇帝遠,有的時候強龍也難壓地頭蛇,在北涼這種遠疆邊塞充滿着強兵悍将的軍營中尤甚。在根據已經得到的信息大致思考清局勢,确定對方至少和我們舒家不存在敵對關系後,也是為了博得對方的信任,我便決定賭一把,略一閉眼,自報家門道:
“您即便真的見過我,我那時也應該年紀尚小無甚記憶,所以您真正意義上想說的應該是家父,前朝北庭都護舒致遠吧,斐以南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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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說這句話時,明明面對着對方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灼熾目光,但我卻一點也不恐慌,因為心中蔓延開的酸澀已經掩蓋了一切,我垂下眼睑,苦笑道,聲音中帶着難以掩飾的苦澀。
“原來是舒老家的千金,怪不得秀外慧中,若不栉進士,不同尋常女子。”
聽到我這句話,對方雖然面色依舊淡淡,但眼中卻隐約透露出贊許,他一開始有所驚訝,但在聽見父親的名諱後卻又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在把桌上的輿圖收好後,對方沉默了一會,便也摘下了他臉上一直戴着的黑鐵面具。
見此異動,我不由屏住了呼吸,畢竟雖然不知真假,但外界傳聞他面容醜陋性格暴戾,但凡見過他臉的人最終都慘死于他劍下,因此見狀,我便也不由擔心,自己會不會也成為了刀下亡魂。
但出乎我意料的,面具揭下,露出的卻是一張如蘭陵王般俊美冷峻的臉!
見狀,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氣,但與我臉上凝滞般的驚訝相反,對方卻很是淡然,仿佛早已對此習以為常。
“外界的傳言你肯定也都聽說了罷。”
見我雖然極力控制,卻依舊難以抑制住滿臉的驚訝,斐以南神色淡淡。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雖然對方并沒有說,但我卻已經篤定那應當是有人在故意散播謠言。
“是有人故意……?”我猶豫道。
“是朝廷的人。”
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斐以南徑直替我說出了我沒有說出口的話。
聽聞此言我很是驚訝,畢竟斐家現下也是官居一品,在怎麽說也不會有人敢在太歲上動土。但想起斐以南之父斐栖遲的退隐,旋即我卻又明白了些什麽——
這很有可能是斐家之間的阋牆內鬥。
在和斐以南之後的交談中,證明了我的猜想,而因為記着曾經在宮中從姑母那獲得的消息,我于是不着痕跡地把話題引到了當年的重霄遺案上。
“或許我父親的選擇是對的。”
斐以南的眼神一動。
“……哪怕過去了這麽多年,可他依舊一直很自責,覺得是他當時沒有勸阻的錯。”
“畢竟這麽多年,即便已經退隐,可父親卻始終堅信,賀将軍絕不可能做出那種事,為了完成父親的願望,因此我決定查清這一切,還賀将軍還有重霄軍一個公道英明。”
“我至今都還記得我在走訪時,有個史官臨終前和我說過一句話,他說‘那一跪,他記了一輩子’。”
說着,斐以南便閉上眼睛,他的雙拳緊捏,像是在回憶隐忍些什麽。
在聊完這些舊事後,我便與對方說了關于軍市的構想,但聽到我的提議,斐以南卻只是沉默着,過了一會後才和我說‘時候不早了,此事改日再議’。而看出他是真的有在思考這件事的可行性,我便也放下心來,施禮告退後轉身朝外走去。
待我走出營帳時已近夤夜,四下一片寂靜,只能聽見寒風淩冽破空的細響。
我雖出言拒絕,可斐以南仍執意派他的心腹暗衛送我出營。但出營後,我卻并沒有徑直重回帳內,感覺現下所有的一切都已遠遠超乎了我的預料,我心中煩悶,便在四下漫步散心,不知不覺間便走遠到了不遠處的山丘。
月上中天,一彎新月懸于枯樹枝桠,而仰頭看着這彎明月,我忽而想到,眼下遠在宮中的白暮暄會不會也如我一樣正仰頭看着這彎明月,心中頓時生出幾分惆悵。
借物抒懷,難怪古今文人墨客們都喜歡對月賦詩,我先前只覺是文人們的為說新詞強說愁,現在我卻深感戚戚。
落梅骨簪是她親手送給我的;冰鑒同樣只聽命于她;甚至她那日想要帶我出牢獄,沒準也是為了故意給我落下話柄……
白暮暄的謀劃算計中沒有我,甚至想要利用甚至鏟除我,我本該早就想到的,畢竟我對她而言能算得上什麽呢?若真的追根溯源,我甚至和她難以隸屬于同一陣營。
可時至今日,一想到那個身影,我心中卻依舊感到難以言喻的哽咽黯然。
忽而間,我又想起在觀魚居時姑母對我說的那番話,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捏住一樣難受,酸脹脹的,一紮就能紮出許多氣泡。
難道這真的就是傳說中的輪回宿命?我和白暮暄真的就逃脫不了?
我感到了深深的無力。
越想心中就越覺得堵悶得慌,我的眼眶也一陣發酸,夜風拂面,不知不覺間,竟有冰涼的液體劃過腮旁,落到我嘴角,腥鹹味苦。
“嘿嘿嘿……這小娘們,可算讓我逮着你了,看現在還有誰能救你?”
聽到幾聲獰笑從身後傳來,我回過頭去,便見幾個人影從暗處走來,認出為首之人正是白日裏同我産生争執的士兵,我心中頓時警鈴大作。
我握着佩刀,下意識地朝後退去,但他們顯然是早有準備,看準了時機下手,幾個人從四方将我包抄。
“老大,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女人?”其中一個小矮子走上前一步,他眯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那種眼神就像是黏附着蒼蠅一樣,讓我覺得作嘔,“……你不覺着直接把她殺了太便宜她了麽?”
這人話音落下,那幾人便對視一眼,雙雙露出恍然的神色,旋即桀桀壞笑着朝我逼近,我心下頓覺不妙,當即便拔刀出鞘,但他們顯然對此有所準備,只是嗤笑一聲,語氣中滿是不屑:
“女人就別玩槍舞刀的了,瞧這雙手纖細白皙得,雖然看起來粗糙了些,但用來服侍大爺我想必還是不錯的。”
竭力壓下心中的怒火,我并沒有說話,而是假意瑟縮,趁其中矮個子那人近身的剎那當即拔刀,對方抵擋不及,那鋒芒淩冽的刀刃便直刺他左眼。
“草……我的眼睛!”
趁着對方捂着眼睛破口大罵之際,我當即往回跑去,我慌不擇路,一頭撞進了森林,好在比起身披沉重甲胄的他們,我的步履還算輕快,很快便甩開了一大截路程。
看見遠方影影綽綽逐漸清晰的橘紅燈火,我心中大喜,也顧不上渾身因奔跑而産生的疼痛,不管不顧地拼命朝前跑去,藤蔓枯枝挂過我的臉頰,帶起條條細小的血痕。我的心如鼓擂,一半是因劇烈的運動,而另一半則是因将要劫後餘生的狂喜。
四周的樹木逐漸稀疏,我原以為是營寨将近,可下一瞬,我卻驟然被迫停下了腳步——
因前些日子的雪崩,我面前的道路竟已被塌落的巨木與碎石封死!
瞧見眼前的景象,我心如死灰,而那行士兵也很快便追了上來,我雖有意抵擋,可先前林如晦說得不錯,我雖出身将門,可這些年來在宮中本就疏于鍛煉,況且和這些久經沙場的兵油子比起來,更是如蚍蜉撼樹,不值一提。
心下暗道不妙,不顧被自己咬得鮮血淋漓的嘴唇,我舉刀後退,很快便被步步緊逼至死角,其中一人進步上前擰住我的手腕,他的力氣極大,宛若鐵鉗,我吃痛松手,佩刀從我手中滑落,爾後便“哐當”落了地。
“媽.的,這小娘們脾氣還挺沖的……老子今天非他娘的要把她制伏了,然後再把她辦了,最後再慢慢折磨致死!”
先前被我一刀封眼的的士兵也捂着眼睛跟上前來,他的左眼已被用布條包裹,正一邊罵罵咧咧着一邊朝雙手皆被反擰到毫無還手之力的我逼近。
我雖掙紮,可卻仍逃不開他的魔爪,轉而便覺肩頭一涼。正當我心下絕望,缺見對方倏地停下了動作,愣怔着看向我露出的肩胛,面露驚詫。
見此情形,我心中同樣駭怪,便随着他們的目光朝下看去,便看見了在燕山秋獵時,白暮暄刻在我肩胛上的刺青,濃墨重彩的橘紅天竺菊後,卻是一只展翅欲飛的金翅神鳥,看起來和白暮暄身上的有七分相似,但是卻又不盡然。
“迦樓羅……!?”
見面前衆人臉上露出詫異乃至驚恐的神色,我心下頓生疑雲,但我還沒來得及動作,夜裏寒風吹過,捎來一陣異香與隐隐盤鈴聲,這聲音帶着幾分空靈的缥缈,蠱魅迷離,宛若磬聲。
一道紅光閃過,面前士兵接連倒地,待我全然反應過來時,林如晦便已站在了我的面前。
“舒姐姐……”
兔起鹘落,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我壓根就來不及動作,只是也只得癡怔地看着林如晦一步步朝我走近。她的模樣和在燕山時一樣,銀發披散,紅衣如焰,身上還帶着些合歡花的異香,行走在月光清輝下好似鬼魅。
因不清楚時局,我選擇屏息不動,而林如晦則很快便走到了我的面前,她擡手,捋了捋銀發绾到耳後。近在咫尺間,我能看見她眼中倒映的光彩與潋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