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落花又逢君之三
第四十二章 落花又逢君 之三
說罷,林如晦便挽着我的腰肢,手把手地代我握劍,對這般親呢的動作,我下意識地便有些抗拒,但見我抵抗,林如晦卻附在我耳邊沉聲出言:
“姐姐,專心點。”
說完這句話,林如晦便不再看我,而是開始極為認真地教我劍法,雖然因為這些年的經歷,她的劍術更偏實踐,但我卻依舊能從中看出當年父親教授的影子。
我看着林如晦低垂的認真眉睫,像是回憶起了些什麽,心中沒來由的一顫。
劍術練罷,我心情也舒暢了不少,凝神聚氣,将佩劍重新收回後,我側過頭去,便見林如晦也正看着我。
“姐姐,你昨天為什麽不讓我替你了結了他們?”林如晦看着我忽而問道。
“我不是心軟。”我搖了搖頭,繼續緩緩道,“只是世間的偏見實在太多太多了,光靠武力是斬殺不盡這些流言蜚語的。倘若真的一條條一列列,一個個的人去反駁,要到什麽時候去?”
“性別只是其一,哪怕身為同.性也仍會有出身、貧富、相貌的差距與偏見。但別人的目光在很多時候都并不是那麽重要,只有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時候才會是真正的不如人。”
我以指尖擦拭了下劍鋒上的塵埃,劍面雪亮淩厲,倒映出我的面容:
“既然他們認為我不如人,那麽我就要證明給他們看,我對他們是有所價值的,而只有這樣,才是對他們這種驕傲自大者最好的回擊。”
說罷,我便将短劍收好重新系挎于腰間,眉目堅定地望向站在一旁的林如晦。
聽完我這番話後,林如晦面露驚詫,顯然她的心中很是震驚,但她很快卻又回過神來,再度沖我笑了起來,而這股笑意是我與她重逢以來見過最為親和真摯的。
“這才是我認識的舒姐姐嘛……”
林如晦笑着,語氣中像是帶着幾分欣喜與滿足。
這是我在她認識中的模樣嗎?可是我現在連自己究竟是什麽樣也搞不清了。何況……最希望我一蹶不振乃至堕落毀滅的,難道不應該就是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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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對林如晦的這句話感到驚異,但我還是将其壓下,我下意識地撫摸了下自己的鎖骨,問出了我眼下最為想知道的問題:“這個刺青是怎麽回事?”
“姐姐要是想知道,不如試着求我,或許我會告訴姐姐喲~”
林如晦眨了眨眼睛,勾起唇角,沖我嫣然一笑。
我急于尋找确切答案,故而并沒有和林如晦繼續兜圈子的心思,聯想起先前在白暮暄後背上看見的圖案,我稍一思考,爾後徑直道:
“你給我紋的其實就是迦樓羅罷,只是用了特殊的岩石,所以只有在體溫升高的時候才會顯露出來,而且……”我頓了頓,過了片刻後才繼續道,“迦樓羅的創立者就是你與白暮暄曾經的師傅盧知秋罷。”
“你一開始其實就沒有想要害我,反而想要借這個刺青狐假虎威的保護我——”
見我一字一頓地分析着,林如晦的臉色也由驚詫逐漸轉變為了惱怒,我話音還未完全落下,她卻已勃然大怒,一道勁風呼嘯,她已擡手掐住了我的脖頸。
“……舒姐姐不要說得好像很了解我一樣,我這些年來的痛苦你又知道多少!?”
林如晦湊在我面前大聲怒吼着,眼神瞋視到癫狂,幾近滲出鮮紅的血絲。被扼住脖頸,我開始劇烈咳嗽了起來。說實在的,這些年來我也打心眼裏一直想當着林如晦的面向她為當年之事道歉,但卻也怎麽也尋不到機會。
随着林如晦手上力道的不斷施加,我開始竭力掙紮着去掰她的手指,但卻依舊無濟于事,正當我已眼前發黑,以為自己今日正要命喪于此時候,她卻在這最後關頭松開了手。
“咳咳咳……”
“姐姐,你可別太快死了,要不然我一定會拉着你最珍視的人陪葬。”
林如晦俯身,沖跌坐在地捂着脖子的我附耳啞聲道,她的眼神赤紅,語氣卻低沉而喑啞。
面對林如晦的如是威脅,我沒有說話,只是倚坐在一旁的古木旁,為劫後餘生而大口喘息。
翌日,當我再次談起開建軍市,詢問誰願意負責軍市的物資調配統計等後勤工作時,臺下頓時議論紛紛,衆女面面相觑一番,眼中皆是猶疑,過了良久才有一個農婦模樣的人躊躇上前道:
“……這倒也不全是我們不願意,只是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先前都是在家中織布耕田的粗鄙婦人,別說經商,就連諸如雲裳坊這般稍微高檔些的成衣鋪都沒進去過。”
“就是,而且大家都是流民,我們憑什麽要聽你的啊?”
農婦話音方落,便聽得底下傳來一聲頗不服氣的小聲嘀咕,雖然并不認同上位者的那套殺雞儆猴,但久居深宮我心下了然,面對心生怨怼的人群,倘若不拿出些實物來只怕難以堵住悠悠衆口,于是我便解下腰間那塊令牌,那是斐以南在主帳時留給我以備不時之需用的。
“斐将軍的令牌在此,置辦軍市一事是他交由我辦的。”我以眼鋒掃視了臺下衆人一眼,聲音也随之低沉了幾分,“誰還有異議麽?”
見臺下衆人對視一眼後陷入了安寂,心知威懾已到,我便收起了那塊令牌,放緩了聲音重新問道:“現在可以有誰來認真說說了嗎?”
“剛才那人說得不錯,我們的确是有心無力。”
見我這般架勢,衆人便全然安靜了下來,先前頗為不滿的出言抱怨的驕橫少女也随即收起了先前那副懶洋模樣,重新正襟而立。
“而且歷朝歷代,軍市中不都是強調‘無有女子’麽?我們去了又能有什麽作用。”
“是啊,雖然做工辛苦,可畢竟斐将軍也算救過我們的命,要不然我們這群弱女子早在亂世中死掉了,所以并不是我們不想為,而是實在是不會。”
見衆女七嘴八舌地說着,爾後皆連連搖頭。而見她們也皆是一副認真地模樣,心知估計也不是在撒謊,我心下心中失落,卻也無可奈何。
正當我嘆了口氣,決定放棄這個可能本來就不切實際的想法時,突然一個聲音自人群中響起,一個身量清癯纖長的女子從人群中走出,她身上的衣物雖然樸素,可明麗的眼眸卻透露出能幹與精明。
“如果不嫌棄的話,我或許可以試試。”
女子朝前邁出一小步,向我斂衽施禮,她的儀态端莊,想必不會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農婦流民。
見向她投出一個略帶詢問的目光,女子繼續解釋道:“我姓雲,家中世代是做布料生意的,我雖然并非本家,小時候也曾耳濡目染過些許營商之道。”
姓雲,經商……這說的莫不就是雲裳坊?我心下存疑,但同為亂世人,既然別人有意不想說明,那我自然也沒有刨根問底的必要,于是我便遣散了衆人,約好明日此時在再此地相見,只留下了那女子一人。
衆人散去,我與那女子攀談一番,發現對方分析得有理有據頭頭是道,并引以前朝典例為範本,在我先前架構的基礎上進行了改進。
一番商讨下來,軍市的雛形俨然已成,可我心裏還是對女子的前來幫忙感到疑惑,這種事情可謂是吃力不讨好,畢竟若是做好了是功勞一樁,倘若任何地方出了差池,輕則挨罵受罰,重則逐出軍營。
“我昨日看見你上前救下那孩子時,就知道你和她們都不一樣。”像是看出了我眼中的疑惑,女子沖我微微一笑,“我是被你與那士卒理論時說的那句‘女人又怎麽不如人’給打動了,何況我既然原本就生在商賈之家,能有這種機遇自然也是求之不得。”
我聞言一怔,正當要出言道謝,卻聽見身後的樹叢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我心中警覺,下意思地便握緊了腰間的佩刀,下一瞬,卻見阿魚頂着滿頭的樹葉從樹叢背後鑽了出來。
“那、那個……阿、阿魚也想來幫姐姐。”鑽出樹叢的阿魚撣去衣擺上的樹葉,怯生生地嗫嚅道。
有了這兩個幫手,事情很快就順遂了起來。
“我知道你們的擔憂,但無論男女老少,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絕對不會有無用之人。因此,在我的規劃中,每個人都會有屬于自己的職責。”
翌日,當我再次說起此事時,我的目光掃視過臺下,見衆人皆是愣怔,眼神中透露出猶豫不定,深知趨利避害乃是人的本性,單純的畫餅是不能充饑的,還需拿出切實的利好,我便把雲氏昨日同我言說的那番仿照軍隊行制的獎懲制度搬照了出來。
果不其然,衆人皆是眼前一亮,之後的幾天勞作也更加積極,加上雲氏的循循善誘,不過五日便已制出了先前小半月的冬衣,而且負責軍市後勤諸事的職位也開始逐漸有人報名,我的心中自然亦是喜悅。
七天轉瞬即逝,當斐以南前來檢閱時,見他眉頭緊鎖,起初我不由心生緊張,但以餘光瞥見藏在暗處的林如晦後,不知為何我心中的緊張反而消失了,我暗自握緊了拳頭,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不想讓她就這麽看輕我。
“……最大的問題還是在人員的管理調配上,若是大家各司其職自然是好,可人性有時畢竟還是不可測的,這一點我還會再派人監督檢查,必要時會親力親為。”
也算是吃一塹長一智,我把姑母對窩說的那番話轉述了出來。而這番話脫口後,我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思想竟也變得理解和認同這句話了。
“嗯……實不相瞞,奴家其實還有一事想要建議将軍。”
在心裏稍一猶豫,我終是沉吟着開了口。
“但說無妨。”
斐以南微微颔首,示意我直說便罷。
在得了斐以南的首肯,我這才緩緩開口:“斐将軍,奴家以為軍中的軍規或許有些過于嚴苛,而且在有些事項的處理上略失靈活。”
見斐以南聞言原本舒展開來的眉峰再度緊聚,話既然已經脫口,我便也不再遲疑,徑直繼續道:
“您想要按照前朝重霄軍的要求去規範手下将士自然是好,可除去最基本的十七條禁律五十四斬外,其餘的繁冗條例便自可删繁就簡,同時因情況制宜。畢竟當年府兵制嚴絲合縫,重霄軍下的将士皆是精銳,可眼下田制兵制崩析,将士同樣良莠不齊,其中不乏強兵悍将,管教過嚴只怕會物極必反。”
“而且當日那事我也的确有些沖動,倘若較真算算起來,我亦有挑釁不遜,理應也當受罰。何況那三人除去為首之人,其餘兩人皆是受到撺掇,我聽聽聞他們身上還有不小的軍功,如果就這麽當衆處斬,可能會令有的将士寒了心。”
“但懲戒以儆效尤仍是必然,只是罪不至死,留着将功抵過便罷。”
我話音落下,便見斐以南神色一變,臉上透出幾分不敢置信,而待重新回過神來,他原本緊鎖的眉頭卻頓時解開,全然換了副面容。
“……我先前也曾因夫人是女子而心生輕慢乃至不屑,但如今看來倒是我以貌取人有失偏頗了。”
被這麽一誇獎,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奴家只是一介普通婦人,處理軍政大事定然遠不及将軍。但男人也好,女人也罷,誰說普通人便做不出任何事情了?”
我話音方落,斐以南便向我抱拳施以一禮,我亦斂衽回禮。
半餘月後,軍市試營,新的軍規法令也随之頒行,雖然按照雲氏羅列出的管理構想看起來并不會存在男女相接,産生欺淩抵牾的可能,但畢竟不放心其間管理,我仍會時常出入其間。
畢竟此事我也算在營中打出了些許威望,加之斐以南曾放出過想予我女子夫人官爵的消息,衆人便覺我背後有斐以南撐腰,見了我便也不敢再怎麽造次,所以我倒是不再這麽畏懼。
“切……”
冤家路窄,當我在軍市再次遠遠看見先前的那個與我發生争端的士兵時,對方的臉色陰沉得難看,但卻也不敢再多加造次,只是不屑地冷哼一聲,留下一個極為嫌惡的眼神後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因為我的這番提議,他們的刑罰也少了些,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他們仍是被罰了四十軍棍,為首之人更是被罰了六十。
但對于他們的嫌惡,我絲毫并不在意,我從未指望過他們會同我和解,畢竟人們根深蒂固的思想與偏見是世界上最難改變的事情,所以我并不奢求去改變他們。何況我不是什麽聖母,不可能以德報怨,我的初衷也并不是想要救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