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番外二她是光
番外二 她是光
“去去去……我們家可供不起你這尊活佛。”
伴着幾聲悶響,兩個行囊被丢出門外,其中一個沒系牢散開了,露出麻布裏包裹的舊衣衫,女人站在院子門口極為嫌惡地拍了拍手,像是送走了什麽瘟神。
“夫人,我們這麽做是不是不太好啊……”
看着自家夫人把那個身量幹癟的丫頭生生推出門外,男人聞聲從院內走了出來,他皺了皺眉頭,神色憂慮,卻是欲言又止。
“你還有臉說?這個麻煩還不是你招惹來的?”
見自家丈夫走上前來,像是被點着的炮竹,周氏“蹭”地一下便來了火氣,她雙手環胸,眉毛一淩,接着便指着鼻子破口大罵:
“別說他爹都死了,就連整個重霄軍都覆滅了,留着她萬一朝廷追責怪罪下來,你我就是有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之前允許她們娘倆寄宿是因為還念着她父親曾經旱災時救濟大家的那一點好,要不然我們之間這都都隔了幾道親了?頂多只是同姓而已,八竿子打不着交道的……就你豬鼻子裏插蔥,非要做個‘大善人’?”
周氏連珠炮般地滔滔不絕着,而面對周氏陰陽怪氣的冷嘲熱諷,老實巴交的男人猶豫着,他擡手撓了撓頭,像是想反駁些什麽,可他的嘴唇翕動了下,那些話卻又被再次咽了回去,終是什麽都沒有說。
周氏年輕時也算是十裏八仙中的美人,當時如果不是因為饑荒家中為了喂養弟弟,自己也不會剛過及笄就嫁給這麽個各方面都平平無奇的普通男人。周氏當年看中的就是男人手裏握着的那幾畝地,人看起來又老實,是個适合搭夥過日子的主。
可這麽多年過去了,家中的地翻來覆去的數依舊是那麽多,男人更是同官運亨通搭不上半點關系。而自己曾經的那些手帕交,卻一個個夫榮妻貴,其中的一個更是做了五品縣令的小妾,吃香喝辣。
上次見面時對方還拉着她手的好一陣假惺惺的噓寒問暖不就是想要炫耀手腕上戴着的那個金燦燦的手镯嗎?都是千年的狐貍精,又和她擱這玩什麽聊齋呢?
不過這一切歸根結底都是男人這些年來不争氣,簡直除了老實巴交外簡直一無是處!回想起丈夫這些年來的窩囊,周氏越想越氣不打一處來,瞪了向男人的眼神也不由更加惡狠了幾分,而原本踟蹰猶豫的男人,這下便完全不再說話了。
對于周氏的內心想法,男人雖然老實,但經過這些年來的相處,對于周氏的勢利,他多多少少其實還是能感覺出不少。男人有時候甚至懷疑,若是哪天真的大難臨頭,他們夫妻二人估計也就真的各自飛了。
周氏與男人心神各異,而被推出家門的白暮暄卻只是彎腰撿起了地上的包袱,拍了拍上頭沾染的塵土,冷眼看着這一切。她從小早熟,知曉人情冷暖,懂得察言觀色,面前二人的各懷鬼胎,她自然也看得一清二楚。
“看什麽看,還看什麽看?還不拿着你的包袱快走!”
見白暮暄面無表情地睨着自己,被凍得通紅的小臉上是與年紀不符的漠然,不知怎地,周氏心下無端有些發憷,仿佛自己的內心想法都被這個小姑娘洞察清了一般。
“這死丫頭整天板着個死人臉,一點小姑娘家的樣子都沒有,真是晦氣!”
被白暮暄盯得發怵,周氏恨鐵不成鋼地瞪了眼身旁的丈夫,爾後一拂衣服,拍了拍手,然後幹淨利落地關上大門,末了沒忘記插上門栓。
伴着門扉的“砰然”合攏,世界仿佛自此被劃分成了兩半,一半溫暖如春,而另一半則冰冷刺骨。
聽着院內隐約傳來的争執和周氏那潑婦般的罵街聲,被趕出家門的白暮暄這個自己是回不去了,她把那兩個包袱放在肩上,包袱輕飄飄的,裏面只裝着幾件薄衣和一些生活用品。
這些年來父親白骁雖常年在外征戰,但每個月其實都有給她寄錢,她知道父親是愛她和母親的,只是家國難兩全,父親是在跟着賀将軍去保護更多像她一樣的小孩。一開始,這些錢的确送到了她和母親的手上,可後來母親染病去世了,父親常常給她們母女寄錢的事也被周氏知曉,這些錢也就被周氏悉數吞入囊中了——
即便每年元日時,父親都會給男人和周氏不少錢財,以表示對他們關照的感謝。
白暮暄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着,一家人同她擦肩而過,男人女人一左一右地牽着紮着總角髻的小孩,小孩手中的糖葫蘆紅彤彤,上頭染着糖絲亮晶晶的,在陽光下閃爍着琥珀色的光芒。
小孩舉着糖葫蘆嬉笑着和她擦肩而過,看着這一幕白暮暄咽了咽口水,肚子也不争氣地叫了起來,自從母親去世,她已經很久沒有再吃過糖葫蘆了。
白暮暄又朝前走了沒多久,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陰雲密布,不一會便飄起了雨絲,而這連綿的雨絲也很快随着漸大的風變成了豆大的雨點。
雨絲冰冷,涼風習習,夏日的暴雨總是這麽猝不及防且來勢洶洶,白暮暄的衣服很快便被染得透濕。路旁篷檐下,原本支着的包子鋪鋪主見狀也一邊罵娘一邊手忙家亂地收起了攤,見灰頭土臉的白暮暄站在攤位前盯着新出爐的包子看,鋪主毫不客氣地舉着擀面杖威脅驅趕:
“這是哪家的小孩啊?再不滾小心我揍你啊!”
鋪主掄起衣袖揮了揮,卻見面前的小姑娘依舊動也不動,只是繼續直勾勾地看着蒸籠,她雖然不說話,臉色看起來也如常,卻也透着股可憐巴巴。
“行吧……”看着眼前落湯雞般的女孩,鋪主最終還是軟了心腸,她想到了自己剛出生幾個月的女兒,于是伸手遞給了白暮暄一個剛蒸好的肉包,“那就給你一個包子,吃完了趕緊回去找你爹娘去吧。”
“謝謝。”
白暮暄接過包子道了謝,她把那個包子捏在手心,卻并不着急着吃,而是把它掰成一瓣一瓣的,因為她知道,這或許就是她一整天的口糧。
蹲在橋下吃完半個包子後,夜幕降臨,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像是要沖刷掉什麽般,裂缺霹靂,電閃雷鳴,天地被映照成一片明晃晃的慘白。
白暮暄冒雨朝前跑着,她知道自己再不找到一處歇腳的地方,今夜便要露宿荒郊野外了。終于,在她的小腿快要失去知覺時,一座古廟映入了她的眼簾。
那古廟看起來破敗不堪,門口的牌匾與木椽上還結挂着不少蜘蛛網,看起來陰森可怖,但白暮暄眼下別無選擇,她猶豫了一下,終是擡腳邁進了廟宇。
這座古廟的內部比外表看起來還要破舊,因為年久失修,不少瓦片已經掉落,雨水順着房檐滴滴答答地滑落,周匝一片濕漉漉,疾風刮過,窗棂發出呼嘯的哀鳴。
古寺正中央擺放的那尊佛像上的金漆已脫落了大半,半黃半黑的模樣看起來格外滲人,但風雨飄搖,四下漏雨白暮暄別無選擇,她躲在那尊最大的佛像背後,雙臂環抱着膝蓋,整個人緊緊蜷縮成一團,似乎想讓自己就這此從世界上消失。
“轟隆”一聲,平地炸起一陣驚雷,蜷縮在角落的白暮暄被吓得一個哆嗦,此時在她眼中,四周原本慈眉善目的佛像仿佛變成了一個個面相駭人的索命厲鬼,正對她虎視眈眈。
白暮暄本以為雷聲很快就會過去,卻沒想到這陣驚雷愈演愈烈,她被吓得抖若篩糠。一陣陰風吹過,那在風雨間飄搖着的木門被驟然吹開,慘白的電光照入廟內,一片雪白。
白暮暄這下完全不敢動了。
她曾因過于勞累,而在浣衣時迷迷糊糊地睡着,而被周氏懲罰關在一個狹小幽暗的房間中一天一夜,也自是從那之後,她便不再敢獨自一人待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房間。眼下,她喘息着,渾身上下的每個毛孔都仿佛在戰栗,她甚至想要尖叫,以此抒發內心快要把她吞噬的恐懼。
門板在風雨中來回開合着,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刺耳聲響,被凍得牙根發顫的白暮暄在黑暗中摩挲着,戰戰兢兢地來到門前,卻又是一記電光閃過,之後便是戰火鼓點般的雷鳴。白暮暄一駭,将要觸及到門檐的指尖驟然收回,她立馬捂着耳朵蹲在原地,有冰冷的液體在她面頰上滾落,不知是雨還是淚。
白暮暄不顧形象地蹲坐在狂風驟雨中,瑟縮抽噎着,身心都随着雨點一道漸漸冰涼,那個并不算大的包子早已被消化得一幹二淨,胃裏一陣翻江倒海般的酸痛。
正當白暮暄以為自己或許會就這麽死在場暴風雨中時,突然間風雨停止了,她緩緩擡頭,只見一個身着錦衣華服的小姑娘正撐着傘站在門口,女孩撞見了狼狽不堪的自己,先是面露驚詫,但很快便恢複了過來,女孩舉起手中的傘傾斜向自己,替她擋住了大半風雨。
“……诶?這下雨天的怎麽還有人在這啊?”
女孩一面說着,一面眼睛滴溜溜地打量了白暮暄一番,女孩膚如凝脂,星目绛唇,模樣好看得仿佛一個瓷娃娃,是和從小早慧陰沉的她截然相反的類型,看起來格外讨喜,一看就是官宦家的女兒,生養得極好。
“你是這附近的小乞丐,無處可去所以才待在這避雨嗎?”女孩好奇道。
……家?
聽到這個字,白暮暄原本漸暖的神色瞬間卻又冰冷了起來,她在男人和周氏家裏時,周氏就總是變着花樣地為難她,常常對她呼來喝去,而且總是讓她在大冬天浣洗衣物,因此她的手指一到冬天就皲裂開口,活像一根根熟透的蘿蔔。如果不是男人叔看在同姓鄉裏的關系上還護着她,她估計早就被掃地出門了。
像是被戳到了痛處軟肋,白暮暄瞬間臉色漠然,神情再度冰冷了起來,但她剛要開口說些什麽,突然一聲雷響,她又被吓得一個哆嗦,下意識地便抱住了面前身為眼下唯一依靠的女孩。
被陌生人突然抱住,女孩顯然有些吃驚,但還是回抱住她,用沒有舉傘的那只手拍了拍她的背,安撫着白暮暄。
“原來你怕打雷啊……”
待白暮暄重新安定下來,女孩笑了起來,她舒展的眉目雖略顯稚氣,卻也透出春山秋波般的漂亮風情。
見白暮暄不答,女孩便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是被剛才的驚雷吓到了嗎?還是本來就是個小啞巴?”
“……不想說是嗎?沒關系。”
看出了白暮暄的抗拒和眼神中的提防,女孩也不強求,卻是轉而笑了起來。女孩盈盈一笑,擡手伸向白暮暄,她的眉眼彎彎,霎時便染開了一江春水,而她身後,則是萬丈光芒。
“你好,我叫舒窈,從今天起我們就是朋友啦!”
白暮暄一怔,而當她握住女孩柔夷般柔軟卻又溫暖的手時,白暮暄突然明白,自己從此往後将不再懼怕黑夜——
因為只要她嫣然一笑,天就亮了。
【番外二她是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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