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已修】

第六章【已修】

人生在世,必有一懼。譬如有人懼內,有人懼高,有人懼鬼,有人懼……兄。

瑞寶自見了那封信起,就雙眼呆滞,身體僵硬,坐在院中一動不動。直到夕陽西下,紅雲漫天,雲槿實在忍無可忍,這才站在瑞寶面前,冷哼一聲:“該回魂了吧?”

瑞寶仍是一動不動。雲槿皺了皺眉,轉身欲走,卻聽瑞寶氣若游絲的聲音傳來:“……家兄猛于虎啊!”

雲槿停下腳步,見瑞寶将落在頭上的蛛網扒拉下來,眉蹙得越發緊了。瑞寶嘆了口氣,又哆嗦着道:“你也見了那封信吧?他這是想生生逼死我啊……”

雲槿挑眉:“信上就八個字,我什麽也沒看出來。”

瑞寶深深地注視着雲槿,就如天才注視着蠢材,美人注視着醜婦,眼神飽含憐憫與寬容:“這八個字中的威脅,你是永遠也不會懂的。因為你沒有這樣的兄長。”

雲槿沖她森然一笑:“我的确沒有那樣的兄長,只因他一定死得比我早!”

瑞寶抖了抖,又生出一種“四月的傍晚啊你為何如斯寒冷”的感慨。她向一旁瑟縮了一下,雲槿倒似來了興致,順勢在瑞寶身邊坐下,語氣飽含興味:“你預備如何?”

瑞寶雙眼滿含悲憤:“不知道。但是打死也不回去!”回去真是不死也要脫層皮……

“不回去?”雲槿琥珀色的雙眼中閃過一絲異芒,“為什麽不回去?你的地位榮耀都是你的家族給你的,離了它,你什麽也沒有。”

瑞寶掩面道:“我知道,可是有一點你不明白。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有二哥在的地方,我永遠不能心理扭曲中解脫!”

少年忍不住低笑,“啧啧,真沒用……就因為你和兄長關系不睦,或者有什麽不順心,便離家出走,這和逃避有何區別?再者,你從小長在顏府,從未接觸過世事,更不知人世險惡。若上次真讓你成功出府,你……活不過三個月。”

他見瑞寶滿面沉痛,便彎起唇角:“除了不回去,你就不能多想想嗎?我聽說,你們顏氏一百餘年的歷史中,女子也是有資格做城主的。”

瑞寶一驚,随即瞪大眼睛,就見雲槿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在夕陽下閃過一抹鮮紅,宛如含了血色的琉璃。她怯怯道:“女城主?女城主是有,不過那都是在沒有男丁的情況下不得已而為之——”

她話說了一半,突然身邊草叢嘩嘩一陣亂響,接着一聲慘叫響起:“嗷!什麽東西,竟敢咬老子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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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寶一驚,差點跳到石凳上。雲槿臉色黑如鍋底,喝道:“顧逵,給我滾出來!”

草叢又是一陣亂響,只見顧逵頭上頂着幾片雜草葉子,紅着臉從中站起。他瞅瞅臉色陰沉的自家公子,又瞅瞅臉色蒼白的瑞寶,卑躬屈膝地笑道:“公子,屬下真不是來聽您教唆……咳,安慰顏小姐的。屬下是來捉老鼠、捉老鼠的。”

雲槿眼神如刀:“想不到你竟有如此雅興,命你做護衛真是難為你了。我記得表妹一直念着你,前些日子還寄了封信過來,求我将你借她幾日……”

他話音未落,顧逵已經哆嗦着向廚房奔去:“公子想吃什麽,屬下這就去做!”姿态堪比萬馬奔騰。

瑞寶目送着顧逵遠去,正想擦擦冷汗,又見雲槿冷着臉沖她看來,道:“明天送你回顏府。”

瑞寶本就破碎的心,立刻碎成了渣。

翌日,依然是個晴朗的天氣。瑞寶一晚上沒睡好,起床後頭暈腦脹。至于她有多麽沒睡好,這點完全可從臉上的黑眼圈看出。如果謀殺了這世上所有的熊貓,她就是當之無愧的國寶。

雲槿昨日說過要送瑞寶回府,可待兩人架着瑞寶出門,已是晌午了。三人走在一條窄道上,道路兩旁皆是青灰色的磚牆,一眼望去陰沉厚重,卻怎麽也遮不住牆後的明媚春色。

瑞寶還是那麽一襲顏府侍女的打扮,懷中抱着一只雪白的信鴿,一路上左顧右盼,顯得賊眉鼠眼。顧逵盯了瑞寶許久,此時終是忍不住了,在雲槿耳邊道:“公子,她真是顏家三小姐麽?”

雲槿颔首。顧逵深思片刻,終于悟了。原來很沒氣質的人,不一定是山溝溝裏出來的,也可能是豪門大戶裏養着的。老天爺果然公平,在某種程度做到了天下大同。

他們又行了一會兒,便出了這條巷子,眼前頓時豁然開朗起來。只見街道之上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十分熱鬧。兩旁都是店鋪,貨物琳琅滿目,有北方珍獸的皮毛,南方大魚的魚翅,東方的香料、西方的黃金、精致的成衣鞋帽、珍藏的美酒等。瑞寶極少出門,此時早已目不暇接,她微微擡首,就見遠處的城堞、飛檐、梁柱、窗牖沐浴在陽光下,仿佛鍍了一道金邊兒。

雲槿瞥了瑞寶一眼:“這兒是城中東市。你平日裏沒來過?”

瑞寶盯着一家糕點鋪眨也不眨:“沒有,二哥不許我出來。可憐我長這麽大,出府的日子屈指可數,簡直枉為顏氏族人。雲兄,你說我怎麽就這麽倒黴,才在你家住了三日就被你趕出來了呢?”

雲槿面無表情:“別以為你這麽說,我就不送你回去。”

瑞寶扁了扁嘴,氣惱道:“你就非要把我送回去不可?我們不是說好了,先讓我住在你家,我再幫你偷東西嗎?”

雲槿瞪她一眼:“你還不明白?顏琛已經掌握了你的行蹤,沒把你綁回去已是仁至義盡。你今日不回去,難道真想被他除名?”

瑞寶啞口無言,只好心有不甘地瞪着雲槿。

此時正是陽光最熾熱的時候,陽光灑在雲槿身上,越發顯得此人膚色白皙,和黑發黑眸的男子相比,倒別有一番驚豔之感。反觀身畔顧逵,一舉一動肌肉虬結,身姿宛如鐵塔,不颦不笑時好似黑面殺神。她盯了兩人看了許久,突然問道:“你們是中原人嗎?”

雲槿一怔,顧逵卻笑嘻嘻地湊上前來:“小姐看出來了?”他不待瑞寶回話,就哭喪着臉道:“我和公子的确不是中原人,原本我們和老爺夫人一起,住在西部草原之上。家中牛羊成群,逐水草而居,這日子雖不富裕,卻勝在逍遙自在。可誰知一場災難始料不及,我們所有家當都被飓風卷走了,什麽都沒剩下。為了讨生活,我和公子不得不來到漓江城,已有兩年沒有回去了。嗚嗚,老爺夫人,屬下愧對您啊——”

瑞寶怔怔地聽着,說不出話來,心中突然一陣鈍痛,卻聽雲槿懶洋洋的聲音響起:“唔,真精彩。顧逵,你這張嘴皮子不去說書,真是可惜了。”

顧逵把臉一抹,卑躬屈膝的笑道:“多謝公子誇獎,屬下下回再編個更精彩的。”

瑞寶嘴角抽搐了半晌,終于承認,顧逵的思維不能以常理推斷。

此後三人不再多話,擠在人群中艱難的出了東市,又混在人堆中拐了幾條街,終于來到顏府門前。顏府的高門大戶在驕陽下分外顯眼,飛檐高聳,仿佛将要飛到藍天之上。檐下鈴铛随風舞動,風一般的脆響直飛入她耳中。

瑞寶遠遠望着,突然發現顏府大門竟然紅得如此鮮豔,紅得如此令人望而生畏。

她猶記得年幼之時,叔父顏子離家出走那日,也是這樣晴朗的天氣。天色蔚藍如洗,宛如一塊晶瑩剔透的藍色琉璃倒扣在大地之上。而瑞寶站在臺階之上,城主爺爺的身畔,看着自家叔父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青山綠水之間,自此杳無音訊。他走了之後,再也沒有人會贈她漆朱繪彩的面具,沒有人陪她上街買兔兒糖,更不會有人會如此寬容她的笨拙……

她眼圈有些發紅,呆立着不做聲。忽然耳畔一癢,少年清冽的氣息撲面而來:“回去吧。”

瑞寶微微擡首,就見雲槿含了笑意,一雙眼眸波光潋滟:“我只能送你到這兒了,剩下的路,需要你自己走。”

難得雲槿這麽和顏悅色,瑞寶沒敢吭聲。

雲槿輕嘆一聲,又微微笑道:“說起來,我也認識一個顏氏族人,我的武功、琴技盡數出自他手,他是我的師父,是我這輩子最為敬重之人。他曾告訴我,漓江城的女子不會輕易哭泣,有這句話麽?”

瑞寶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點點頭。

雲槿輕聲道:“好了,進去吧。希望再見你之時,你就不是今天這麽沒出息的樣子了。”他頓了頓,又頗為嫌棄地瞥她一眼,“不過,憑你的資質,也許這輩子也不成吧?”

瑞寶捂着胸口不語。唔,給一塊糖再來一棍子的感覺可真不好受啊……

她正打算說兩句應景的話,突然身子一僵,一把拽住雲槿衣襟:“雲兄,你先別動,讓我在你身後躲一躲!”

話音剛落,顏府內呼啦啦冒出一票人,氣勢洶洶地沖三人走來,為首的是幾個少年男女,一個個衣飾華麗,貴氣逼人,可惜神色不善,一看就是來找茬的。

雲槿見狀,臉色十分不好:“喂,他們是你的族人吧?看來你不但怕你二哥,連他們也怕?”

瑞寶急忙搖頭,一時卻不知該從哪說起。

這城中的人都知道,顏氏雖是個豪門望族,但嫡出血脈一代比一代稀薄,到了這一代只有顏琛與顏瑞寶兩人。但旁支卻恰好相反,同樣是娶十個夫人,但那效果截然不同。

于是雞生蛋,蛋生雞,子子孫孫無窮匮也,旁支這麽發展下去,輩分已是亂得一塌糊塗。而且族人之中又沒個專門統計輩分的,久而久之,這委實是一場災難。

某次瑞寶出席家族聚會,眼看着前面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婦步履蹒跚,便好心扶了一把。待落座時,那位老婦對着瑞寶咧嘴一笑:“多謝曾姑奶奶。”吓得瑞寶心肝亂顫。

一旁的幼女卻不屑道:“侄女兒,你不必高擡你的輩分了。三小姐是我的曾姑奶奶,是你的曾曾姑奶奶!”

老婦人不服,兩人就此理論起來,一時間亂成一團。自此,輩分便給瑞寶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不過最令瑞寶撓心抓肺的是,她到現在也分不清所有族人的輩分,因為這實在是一個太過高深的學問。偏偏族人每每相見,還非得姑姑嬸嬸地叫,好于世人面前展現顏氏族人之間團結友愛的一面,委實令瑞寶無語凝噎。

此時瑞寶躲在雲槿身後大氣也不敢出,就怕到時論起輩分沒完沒了。再者,這幾人都是她在顏琛書房見過的,似乎和顏琛關系不淺,自己更不必和二哥的朋友套近乎。

然而,瑞寶失策了。

早在瑞寶與雲槿出現在顏府大門的那一刻起,那些人便一眼看到鶴立雞群的雲兄和粗野狂放的黑大漢,再随便一瞥,就能看到他身邊站了個極為眼熟的身影。

一個圓臉少女第一個走上前來,試探般的喚了一聲:“三姑奶奶?”

瑞寶應了一聲,剎那間,她和雲槿身前就呼啦啦圍了一群人,“姑奶奶”、“堂妹”、“表姨母”的亂叫。瑞寶面色發青,又見雲槿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只得出來打個招呼:“嘿嘿嘿,各位好啊。”

圓臉女子顏小珍道:“小姐果然回來了,怪不得二公子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只是……您怎麽躲在這位公子身後?這位公子又是誰?”

瑞寶強笑:“我在他身後看風景,看風景。這位是雲公子,他是我的……咳,恩人。”

顏小珍立刻雙眼放光:“原來是這樣!雲公子,多謝您救了我家三姑奶奶,小珍一定上門重謝。唔,雲公子看似不像漓江城人氏吧?您家住何處?可有婚配?年紀幾何?”

雲槿微微蹙眉,一位着暗色戎裝的少年卻一把推開顏小珍,神色鄙夷:“閃開!你是想自薦枕席嗎?”他打量着雲槿,正色道:“二公子吩咐過,請這位與小姐一同過來的公子進府一敘。”

瑞寶的心立刻顫了顫。按着顏琛的性子,雲槿如果冒失進去,估計得擡着出來。于是她強笑道:“這個就不用了吧,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一會兒天黑了路不好走……”

顏豚卻道:“既然是公子有請,理應被奉為座上賓,就算天色已晚,住上一宿也不算什麽。”他目光炯炯地看向雲槿,一字一句道:“而且,雲公子,您為何躲在小姐身後?難道您心中有鬼嗎?”

瑞寶頓時一僵,顧逵卻在一旁暗自掩面,心裏直念叨:公子,您一定要忍住,忍住!一會要砍死個人多不好啊……

雲槿卻展顏一笑,如沐春風,“沒關系,既然顏公子盛情邀約,豈有不去之理?”

瑞寶猛地捂住胸口,很有一種吐血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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