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結局

結局

第四十五章、

瑞寶很想當做什麽都不知道,但還是強笑着轉過身來,喚了一聲:“哥哥。”

顏琛似是剛從外面回來,晨露沾衣,他微微蹙眉,道:“怎麽起來這麽早?”

“……睡,睡不着了。”

顏琛似笑非笑,“是在尋找出路吧?”

“沒有!”瑞寶的聲音頓時拔高了八度,随即又低下來,“真的是睡不着了。”

顏琛勾起唇角:“你最好多睡一會,待我們回去,還有很多路要走。”

顏琛就有這本事,只是一句話便讓瑞寶憋了一肚子氣。她正在心底暗自詛咒,又聽顏琛道:“對了,我記得前日姬雲槿曾說要娶你為妻,可惜你失蹤這麽久,十九殿下的府邸倒是平靜如初。阿寶,你在他心中,不過如此。”

瑞寶呆住了。

“呵……”顏琛微笑,“乖,不必為這件事傷神。既然你睡不着了,我們去用飯吧。”

說罷,他握住瑞寶的手,與她進了前廳。

兩人用過飯後,顏琛照例出去忙,而瑞寶又被關進了屋子,不得踏出大門一步。

關禁閉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睡覺。可是她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着。一閉上眼,哥哥所說的話就在她腦海中回蕩。

她很在意方才顏琛所說的話,非常,非常在意。

當初在漓江城,爺爺中毒,哥哥反目,她也咬牙熬了過來。每當她覺得撐不住時,便拿出雲兄的信來看。只有在那個時候,她才會覺得自己并不孤單,遠在帝國北部的雲城,還有一個少年在靜靜注視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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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在顏總管協助下出逃,也是雲槿派顧逵将她接來雲城。雖然娍太妃不喜她與雲兄接近,但雲槿卻一直對她照顧有加,甚至稱得上濃情蜜意。

可她從來沒有想過,雲槿有朝一日也會對她不管不顧。如果和雲兄斷了聯系,她就覺得心空了一個大洞,怎麽也補不上。這種心情又陌生又苦澀,令她焦慮不堪。如此在床上滾了一個下午後,顏琛終于回來了,喚她去前廳用飯。而她對顏琛的第一句話便是:“哥哥,讓我走吧。”

此時顏琛正在與侍衛低聲交談,聽到瑞寶發話,他揮手讓那人退下,慢條斯理地道:“出去做什麽?”他仔細端詳着瑞寶的臉,唇邊含着冷笑,“你是去見姬雲槿吧?然後質問他為什麽不管你?”

瑞寶垂首不語,顏琛都替她說出來了,她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真是可憐……”顏琛嘆息,他勾起瑞寶下颚,笑意更盛,“難道你真的對他動了心?”

瑞寶瞪大黑白分明的雙眼,怯怯地與他對視。

顏琛雖然在笑,但眼眸中尖銳的怒意讓瑞寶渾身發顫。他冷笑:“可你明明就是我的東西……我憑什麽要把你讓給他?”

瑞寶頓時僵住了。哥哥這個模樣,仿佛回到了小時候,他對着那只死去的鳥兒露出絕望而瘋狂的神色。他不想那些東西都離他遠去,他曾那樣孤單……但是瑞寶仍道:“哥哥,我不是你的東西。”

“不。”顏琛道:“你永遠都是我的。你這輩子哪裏都去不了!”

瑞寶從沒見過這樣不講理的哥哥,頓時臉漲得通紅,“哥哥,你瘋了!你為什麽這樣執着?難道就是因為我與你有那麽一點血緣關系嗎?可你有沒有想過我的心思?你能記恨爺爺一輩子,那麽我呢?我雖然不恨你,但芥蒂永不會消失!”

瑞寶吼完了,又深吸一口氣,道:“我不會回去。除非,是我的屍體。”

“……滾。”顏琛轉過身去,又重複一遍,“滾出去。”

瑞寶強忍住即将湧出的眼淚,轉身跑了出去。

前廳漸漸沉寂下來。

顏琛換了一襲常服,斜倚在案幾前,随意翻閱屬下送來的書簡。案幾旁放着一杯清茶,青煙袅袅,禪意逼人。

他輕嘆一聲,揉了揉眉心。卻聽門外有人道:“城主,屬下求見。”

顏琛揚聲道:“進來吧。”

來人正是顏豚。顏大總管隐退後,便由他暫代大總管之位。此刻他上前一步,臉繃得極緊:“禀城主,屬下快憋悶死了!”

顏琛有些漫不經心,“怎麽?”

“那個新帝懦弱之極,無一點主見,姬雲槿說什麽,他便應什麽。”顏豚咬着牙,在主子面前強忍怒火,“可那姬雲槿又難纏至極,委實令人傷腦筋。在兵權這件事上,可真是不依不撓!”

“正因為是個廢物,所以才好控制。姬雲槿有異族血統,如若登基,某些老臣必然以此大做文章吧……”顏琛漠然道:“可就算是提線木偶,也會有斷線的一天。畢竟,禦座上坐着的,可是十八皇子姬雲苒。”

顏豚頓了頓,躬身道:“城主有計策了?”

“計策暫且不提。伏虎城的禁兵不是比我們更多麽?想必伏虎城主比任何人還要心急。你先不要插手,旁觀便是。”

顏豚恭敬道:“屬下明白了。”他有些遲疑,又道:“城主,屬下還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嗯?”

“您……親自将小姐接回來了麽?”

顏琛颔首:“是。”

顏豚頓時忍不住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沉痛道:“城主,難道您想和顏子非一樣,毀在一個女人手中嗎?”

顏琛一頓,随即冷笑:“此話怎講?”

“此次雲城乃是一個是非之地。您大可不必過來,但為了小姐,您卻仍是來了。只是,只是屬下一直與您與小姐長大,小姐的心思,屬下也明白。她,她的心似乎并不在您的身上。”

顏琛微微蹙眉,随即苦笑:“我知道。”

顏豚低聲道:“……城主,您這是何苦?”

顏琛沉默片刻,輕嘆一聲:“……與你無關。”

瑞寶回到房中,就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她發現了一個規律。那就是她一旦回到二哥身邊,除了躺床上還得躺床上。如果有可能,她還會裝病一番,很是磨練她的演技。

剛才似乎是她和哥哥争吵最為嚴重的一次。她明明不想和他吵架的,可是,現在的她,已經無法和顏琛好好說出三句以上的話。

這個想法很令她難過。但是,無論如何,她都得見雲兄一面!

夜晚很快來臨。瑞寶睜着眼睛,一直等到深夜,借着微弱的星光從床上爬起來。這一次,她打算翻牆。

屋外一片寂靜。她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就聽門外傳來河東獅子吼,“小姐!您幹什麽去?!”

瑞寶一個激靈,立刻把門關上,躲在屋裏大氣也不敢出。

她忍了許久,又悄悄把窗戶打開。哪知剛開了一條縫,一個女聲幽幽道:“小姐,很晚了,該歇息了。”

瑞寶“砰”的一聲關上窗戶。

當她再一次打開天窗時,剛露出半個腦袋,頭頂就傳來興奮的聲音:“小姐,您終于想到開天窗了!奴婢都等了好久了!”

瑞寶抖了抖,差點從摞了三層的椅子上跌下來。

看來,自從她在漓江城跑了一次,二哥手下的人是越來越敬業了。

正當她急得在屋裏團團轉之時,忽然聽到窗外傳來一片喧嘩之聲。她連忙推門看去,只見一群侍衛打着火把追着一個高壯的身影滿院子亂跑,口中喊着:“抓刺客!”、“別讓刺客跑了!”、“抓住以後格殺勿論!”諸如此類的話語,甚是驚心動魄。

而那人雖然高壯,但輕功極好,身後跟了一長串侍衛,偏偏就是抓不住他。可是看那人身形,似乎很像顧逵啊……

瑞寶心中一喜,正打算高喊一聲“顧逵救我”,卻被斜裏伸出一只手捂住口鼻,迅速拽入黑暗中。

第四十六章、

那只手又冰又涼。

瑞寶吓得渾身發抖,也不知哪來的勁,狠狠踩在那人腳上。按理說她勁也不算小,此人應該哀嚎一聲才對。哪知身後那人只是抖了抖,繼而更加堅定地把她往暗處拖。

瑞寶嗚嗚直叫,又是一拐子頂在那人胸口。這次那人悶哼了一聲,扣住她的手也松了松。瑞寶趁此機會,狠狠一口咬在那人手上,推開他就想往外跑,就聽身後那人低低地叫了一聲:“阿寶……”

瑞寶頓時停下腳步,回頭看去。

只見微弱的星光下,少年琥珀色的雙眸仿佛泛着微光。瑞寶幾乎以為自己花了眼,她看了又看,終于确定這個穿着黑漆漆的家夥正是新出爐的攝政王姬雲槿。她又驚又喜,正想表示對于咬了他的深刻歉意,卻被他一把抱住,緊緊地禁锢在懷中。

他的懷抱十分溫暖,瑞寶幾乎可以聽到他激烈的心跳。這種感覺令她渾身發軟,卻聽他啞聲道:“太好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瑞寶一聽,滿心抑郁頓時化為泡影。她反手抱住雲槿,低聲道:“我也是……我好想見你……”

雲槿一怔,顫聲道:“你……剛剛說什麽?”

瑞寶有些疑惑,“什麽說什麽?”

“你剛剛說什麽?你是不是說也想見我?”

瑞寶更加疑惑,點點頭道:“我是很想見雲兄。”

她話音剛落,回應她的是鋪天蓋地的熱吻。少年的氣息溫軟,卻又帶着幾分粗暴。瑞寶被迫發出細細的呻吟,鼻腔中都是他的氣息。她覺得自己就像魂飛魄散一樣無法呼吸,眼前也漸漸迷茫……

也不知過了多久,雲槿才餍足地放開她,琥珀色的雙眸中含着情欲,熠熠生輝。瑞寶伏在他胸口細細喘氣,半晌才低聲道:“你親我,也是因為你喜歡我嗎?”

雲槿颔首:“嗯。”

她的心又是猛地一顫,道:“如果……我不喜歡你呢?”

“……”雲槿頓時一僵,“你不喜歡我?”

瑞寶聽他的聲音有些不對,擡起頭來就看到雲槿一副又驚又痛卻強自忍耐的神色。她猛地捂住心口,垂下頭去。為什麽今天的雲兄無論做什麽表情,她都覺得特別煽情?看來她的心疾真是越來越嚴重了,什麽都分不清了……

此時門外又傳來一陣喧嘩,看來顧逵在外面甚是辛苦。瑞寶有些不安,低聲道:“雲兄,顧逵他還在外面,不要緊嗎?”

“沒事,是我讓他替我引開侍衛,我才得以進來。”

瑞寶:“……”

雲槿已經鎮定下來,“來,我們走。”

瑞寶沒有抗拒,任由他環住她的腰。雲兄的輕功很好,當初在顏府的時候就如入無人之境,還背着她跑了好幾條街。現在有顧逵做靶子,更沒人注意他了。哪知兩人還沒走幾步,卻聽窗外響起一個低沉清冽的聲音:“不知攝政王大駕光臨,可否出來與臣一見?”

瑞寶臉色頓時變了。上次雲兄自顏府帶走她時,顏琛正巧脫不開身。而這次他就站在門外,頓時令人生出一種走投無路的感覺。她擔憂地看了雲槿一眼,又聽到顧逵在外面喊得甚是凄涼:“主子!屬下很是倒黴,現在已經被抓住了,剩下的就看您了!”

雲槿低咒一聲,對瑞寶道:“別擔心。”說罷,他猛地推開大門。

只見夜色下,門外密密麻麻不知站了多少侍衛,皆是高舉火把,手執長刀。顧逵被四五個侍衛壓在地上,捆成了個粽子。而庭院正前方,顏琛被侍衛擁簇在中央,眼中盡是怒意,唇邊卻含着冷笑。那等神色令瑞寶渾身冰涼,她下意識地往雲槿身後躲了躲,就聽顏琛道:“想不到我妹妹竟有如此魅力,令殿下也做了一次小人,委實令人驚訝。”

雲槿将瑞寶護在身後,沉聲道:“顏琛,放了她吧。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何必執着于她?”

顏琛嗤笑一聲:“這話該是本城主問你的吧?她是我妹妹,我關心她,有何不可?倒是殿下,三番五次将她從我身邊奪去——”他頓了頓,發狠似地道:“你們今日,誰也出不了這個大門!”

他話音未落,身後侍衛忽然朝兩側分開,露出身後無數名弓箭手,箭尖閃着藍幽幽地光。

雲槿臉色微變:“這就是你們漓江城的禁兵?”

“不錯。”顏琛颔首,“他們只效忠于我,并不會顧及你到底是不是攝政王。可惜……你死了倒沒什麽,可阿寶她如此年輕,一會兒誤傷到了,可就香消玉殒了。”

瑞寶怔住了。這算是拿她的性命來威脅雲槿嗎?哥哥實在太陰險了!

雲槿咬了咬牙:“你要怎樣才能放手?”

顏琛仿佛極有興致地勾起唇角,道:“很簡單。如果殿下真的想要帶她走,那麽,拿兵權來換!”

此話一出,雲槿頓時一驚。瑞寶再也忍不住了,叫了一聲:“哥哥!”

“住口!”顏琛怒喝一聲,随即複又微笑:“殿下意下如何?如果殿下同意,我妹妹立刻就是你的。”

雲槿垂首不語,臉色卻隐隐發白。顧逵一見這架勢,頓時嚎了一嗓子:“殿下不可!一個女子而已,怎麽抵得過兵權!”他話音未落,又被幾個侍衛同時捂住了嘴。

庭院中一片寂靜,只餘火把靜靜燃燒。

瑞寶看着自家二哥,心中十分憤怒。她自是知道兵權對于雲城和漓江城意味着什麽,兄長提出這個要求稱得上趁火打劫。如果雲槿同意,姬氏便容不下他。可他若是不同意——老天爺,她以後這日子到底該怎麽過!

顏琛側首看着雲槿,目光越發冰冷。這是一場豪賭,每一個都是他不願失去的,但他卻料定姬雲槿不敢答應——

良久,姬雲槿苦笑一聲,對瑞寶道:“對不起,阿寶……我今日不能帶你走了。”

瑞寶怔了怔,“是麽?”她終是比不過兵權嗎……

雲槿避開她的視線,澀聲道:“我不能拿兵權換你。你是你,和兵權不一樣。”

顏琛大笑,他語調輕慢,一字一句道:“看到了麽,阿寶?你在他心中不過如此。”

雲槿猛地擡首怒瞪顏琛,眼中似乎有火光在燃燒,半晌,他閉了閉雙眼,低聲道:“城主果然想得周到。如此,告辭!”

說罷,雲槿向顏琛拱了拱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顧逵纏得像個粽子,躺在地上悲憤地大喊:“殿下,還有我啊——殿下!!”

姬雲槿走了。

瑞寶怔怔地看着他的消失的方向,神色有些恍惚。

顏琛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笑意更盛,“看到了嗎?這便是你在他心中的分量。”

瑞寶猛地仰起頭來,眼中怒意盎然:“二哥,你竟讓他拿兵權來換我?”

顏琛僵了僵,但他仍然輕笑道:“你在生哥哥的氣?我只不過為了你考驗他罷了。”

“拿我的性命,以及兵權來考驗?”瑞寶氣極:“如果今日的雲槿是你,你又如何選擇?”

“如果是我,我根本不會置你于險地,今日的事永不會再發生。”顏琛神色冷然,“你是顏氏嫡出的三小姐,也要注意你的立場,否則顏氏養你何用!”他仰首看了看夜空,又道:“我的耐心已經告罄。再過五日,我們便可離京。從此,他如你就如一場夢境。忘記他吧。”

瑞寶垂首,一言不發。

她在心中咬牙切齒,恨不得拿被子蒙了二哥的頭然後将他暴打一頓。但有一點是不容置疑的,她和雲槿之間,的确存在一個巨大的鴻溝。

但是,她絕不會輕易放棄!憑什麽她就一定要等着別人來救,而做出一副柔弱無依的模樣?

她相信,她一定不會和雲兄就此分離。

此後的五日稱得上驚濤駭浪。

首先,攝政王姬雲槿不知受了什麽刺激,開始奮發圖強。他原本就對政事不怎麽上心,此刻卻像變了一個人,并對兵權之事極為看重,似乎不取回兵權誓不罷休。有些老臣看姬雲槿這架勢,已經開始默默計算新帝被廢的時間了。

雙方為此事争執不下,你來我往,虛虛實實,陰謀陽謀,使得整個大周的才子争相前去圍觀。如此折騰了五日後,雙方終于達成一個協議,那便是姬氏暫且不收回兵權,但各城禁兵的數量則多了一個上限。一旦哪個城的禁兵數量高出上限,便會受到姬氏毫不留情的抹殺。

這也算是一個折中的方法。對于姬氏來說,多了這個上限,便遏制住了士族的發展。士族們雖然也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主兒,但大多數人還是屈服于攝政王等人的狂轟濫炸,勉強同意這個協議。

協議達成的第二日,各地士族陸陸續續回城。眼看着夏日就要來臨,他們還趕着回去過端午節。雲城畢竟不是他們的家鄉,新帝登基,先帝下葬,新的格局誕生,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漓江城也在士族返鄉的大潮中回城。

瑞寶獨自一人坐在車辇中,望着車窗外的夕陽怔怔出神。

她以後的歸宿,便是漓江城的緋雲閣了吧。那裏永遠殘留着死去親人的幽魂,冷冷地注視着她。

第四十七章、

車辇一路向西行去。

越往西走,衆人眼中的色彩就越發鮮活,青草越發濃綠,初夏盛放的花朵随風飄搖。不可否認,帝國的景致很美,有時秋水長天,有時枯槐挂月,有時十裏長亭,有時千岩競秀。但更多的則是茫茫原野,一眼望不到盡頭。

年輕的城主似乎急着趕路,往往雞叫一聲便開始啓程,待華燈初上才停下歇息。瑞寶整日一個人坐在車辇中,極少出來走動,就連用飯,也吩咐侍女将食物送至車中。衆人雖憂心小姐,但看小姐一日三餐按時用着,似乎胃口不錯,便也沒有打擾。

如此四日下來,衆人已遠離雲城。這天傍晚,天降大雨,天地間晦暗一片。最近的驿站還在幾裏之外,衆人加緊趕路,否則便要露宿山野。瑞寶望着窗外如斷線珠子的雨珠子,開始暗自計劃。

叔父說過,“坐以待斃”是最無能的事。所以她這幾日一路猛吃,開始為自己下一個出逃做準備。但由于這幾日哥哥手下的人太過敬業,她一掀起車門,便有數道視線緊盯她不放。而現在天降大雨,似乎正是逃匿的好時機。

正當她打算偷偷打開車門的時候,忽然車辇猛地停了下來。這一停不要緊,她差點從車中滾了出去。瑞寶一肚子疑惑,按理說,顏氏的車夫不至于如此不專業,難道……真遇上了什麽險情?

于是瑞寶火速探出頭去,想看看前方是否出現了傳說中的山賊。哪知她山賊沒見到,卻見到了一個令人驚悚的場景。

只見漫天雨幕中,車隊前站了一個身影,隐隐綽綽看不清楚。但那人身材纖細挺拔,身背重劍,似乎極為眼熟。

瑞寶大吃一驚。她第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那人分明就是雲槿。就算他帶多麽猙獰的面具,但面具下的面容仍然溫和秀麗。瑞寶躲在車辇中,腦子裏亂成一團。這算是什麽情況?她原本以為這段日子見不到他了,卻想不到他竟敢阻攔漓江城的車隊……

她立刻坐不住了,正打算打算沖過去,卻聽城主的車辇內傳來一聲冷哼,飽含譏諷:“攝政王不在雲城,反而鬼鬼祟祟跟蹤我漓江城的車隊,到底是何居心?難道真被我妹妹勾了魂?”

雲槿全身被雨水澆得濕透,他神色平靜,道:“不錯,我來帶阿寶走。”

瑞寶愣住了。她現在已經不想研究摯友有多麽夠義氣了,他能這樣追過來,只能說明,他是真的喜歡她。

顏琛怒極反笑,他緩緩自車上下來,身後顏駿替他打了紙傘,雨珠子順着傘沿滴落,銀線一樣滑落,遮住男子冷冽的面容。他冷笑幾聲,道:“本城主已經說過,你若想要她,就拿兵權來換!既然攝政王敢追來,是否已經想通了?”

雲槿緩緩搖首,道:“我已不是攝政王,手上并無兵權。現在的我,只是一個愛慕三小姐的普通人罷了。”

“普通人?”顏琛側首,“殿下這是何意?”

“攝政王那個位置,我不要。我只請求您将三小姐交給我,我會待她一生一世。”

瑞寶再也忍不住了,趁着周圍無人注意,沖下車便往雲槿方向跑。眼看她就要沖到雲槿是身邊,忽然聽到風聲一響,自己瞬間落入顏琛冰冷堅硬的懷抱,耳畔傳來哥哥低沉的嗓音:“你去哪兒?”

“哥哥,放開我。”瑞寶急得滿頭大汗,“雲兄來接我了。”

顏琛卻反而将她扣得更緊,“接你?你放心,她帶不走你。”

“顏琛。”雲槿的聲音清晰地從雨幕中傳來,“你要明白,她是你的妹妹。永遠都是。”

“那又如何?”顏琛冷笑,“你和她不是一樣無法相守?你可以抛棄攝政王之位,可以抛棄兵權,但你可以抛棄娍太妃嗎?如果娍太妃不贊同,你又打算置阿寶于何地?”

不可否認,顏琛的話語像一根針刺向他心中。他可以什麽都不要,但他此生都不能抛棄自己的母親。

“阿寶和你,終究不在一條路上。你是姬氏的皇子,本就要為姬氏着想。而阿寶則是顏氏的三小姐,在一些事情上,終究無法避免。殿下,你真的想明白了嗎?”

雲槿不語,似乎無法反駁。

顏琛冷哼一聲,一把抄起瑞寶就往辇車上走。

瑞寶并未掙紮,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雲槿,眼中都是哀傷。娍太妃也說過,她與雲兄不會有好結果。她那時還不以為然,但這時候卻隐隐明白了。難道今日,真要一語成谶?

她低聲道:“哥哥,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人世間的情感要牽扯這麽多事。難道立場、背景、身份,将任何情感,都可以磨光嗎?”

顏琛停下腳步,“……是。”

“可是我不願相信。”瑞寶道:“我不願那些東西毀掉我的幸福。”

與此同時,兩人身後響起雲槿平靜的聲音:“顏城主,我并不願就此放棄。早在追趕你們之前,我就仔細想過,她對于我到底算什麽。是年少輕狂,還是一生一世。答案就是,我永遠也不想放手。”

顏琛轉過身來,“真是一個癡情種子。所以,你打算不顧娍太妃的意願嗎?”

雲槿搖首:“不。城主說得确實不錯。有些事情,我的确沒有考慮周到。我既然要她和我在一起,就不會讓她受任何委屈。”說着,他忽然拔出身後重劍,狠狠地在手腕上一劃,鮮血頓時噴湧而出,“今日誓言就如同此劍。阿寶,我會把一切處理好,然後會去找你。”說着,他的身子竟然晃了一晃。

瑞寶開始努力掙紮,斷斷續續地喊道:“雲兄!雲兄!”卻被顏琛狠狠扣住,怎麽也掙脫不了。

雲槿并沒有回應瑞寶,他也不包紮傷口,而是搖搖晃晃地地跳上馬背,掉頭離去。

瑞寶望着他的背影,已經分不清流在臉上的是淚水還是雨水。

雖然自始自終,她都不明白什麽是真正的喜歡,但這次……雲兄,你贏了。如果愛情是這樣熾烈而絕望的情感,她願意與他一起承受。

一年後。

大雪紛飛。

瑞寶換上厚重衣物,整日坐在緋雲閣抱着暖爐。

自雲城回來後,她大病一場,前些日子才好些,一張小臉越發變得蒼白清瘦。在這段日子裏,一切似乎都漸漸平靜下來,唯有午夜夢回的時候,她才會一點一點回憶往昔。

漓江城雖然被限制了禁兵數量,但在顏琛手下毫無頹敗之态。而新帝那帝位雖然坐得還不太踏實,但隐隐有了真正的帝王之象。攝政王一改做皇子時不問政事的懶散模樣,天天廢寝忘食,不僅站在朝堂上板着臉威懾衆大臣,還得給新帝收拾爛攤子,實在辛苦。

而半年前,大周朝與新羅的戰事已經打響。新羅雖是個小國,但民風彪悍,令新帝很是頭痛。攝政王安撫完了新帝,竟然親自披了挂上陣出征。兩國在天祁山處交戰,由于大周的軍隊水土不服,雖然人數多于新羅軍隊一倍,卻讨不到便宜。戰事就此膠住,今日才稍稍有了起色。

聽說天祁山很冷,漫山遍野都被白雪覆蓋,風就像刀子一樣割得人臉生疼。瑞寶抱着暖爐,心中默默勾勒着天祁山的景色,而他銀甲重劍,幾乎溶于冰雪中,那該是怎樣的威風?

門外傳來凄涼飄渺的歌聲,那是寡居的公主。嫁給他族的公主,本就是棄子,但她卻為了一個不愛她的男子付出了一切。明明知道那是可以燃燒一切的火焰,卻無法控制地擁抱,最後只能遍體鱗傷。

而雲槿呢?他由昔日的十九殿下,變成今日手握大權的攝政王,幾乎可稱為質得飛躍。可是這一年來,他從未給她寫過一封信,也沒給她傳過一句話。

瑞寶也曾懷疑哥哥是否在其中搗鬼,但苦無沒有證據。而自那夜大雨過後,她就極少可以見到顏琛了……

瑞寶将暖手爐抱得更緊了些,忽然聽到門“啪”的一聲被推開了,小苓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猛地抱住瑞寶,哽咽道:“小姐,小姐……你一定不要難過,一定要忍住……”

瑞寶怔了怔,“怎麽了?小白終于被大黃吃了?”

“小姐,攝政王他……戰死了!”

瑞寶手一抖,暖爐掉在地上,骨碌碌滾遠了。

她呆了片刻,忽然跳起來,瘋了一樣向顏琛書房跑去。

顏琛書房生着大火盆,溫暖如春,一進門一股熱氣便撲面而來。瑞寶抖落身上的殘雪,嘶啞着嗓子剛叫了一聲:“哥哥!”卻被顏琛打斷,“……你已經知道了?”

瑞寶身子晃了晃,“這是真的?”

“嗯,昨日就傳過來的消息。”顏琛面無表情,“雖然他死了,新羅卻敗了。從此成為大周的屬國,每年納貢萬兩黃金,绫羅綢緞牛羊馬匹無數。”

“……他怎麽死的?”

“中了冷箭。”顏琛起身,瞥了她一眼,“你與我半年沒說過一句話,今日卻為了他來找我。你與他的情感,真是令人動容。”

瑞寶一言不發,忽然直挺挺地跪下了。

顏琛沉默片刻,冷笑道:“終于要跪下求我了?”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住怒意,“可是他已經死了!你出府還有什麽用!”

瑞寶低聲道:“就算他死了,我也要給他上一柱香。哥哥,我一直以為自己不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喜歡。可惜到了今天,我才真正懂得,也許我早就喜歡上他了。”

顏琛閉上雙眼,緊緊咬住牙關。

“哥哥,阿寶知道你很寂寞。但是真正适合陪在哥哥身邊的人,并不是我。我很笨,從來不會善解人意,政事也不懂,更別提詩詞歌賦了,彼此之間又背負着血海深仇,沒有反目成仇都不錯了。而哥哥需要的是一個溫柔如水,聰慧過人,能默默支持你一切的女子。阿寶相信,哥哥一定會遇到她的。”

顏琛苦笑。他原本就是個聰慧無比的人,一些事想得比常人還要透徹。而他對于她竟有如此強烈的感情,這是他自己都沒料到的。這一年來,他雖然将她帶回了顏府,但仍在克制自己,甚至連見她一面都不敢,根本無法自拔……

半晌,書房內才傳來他無悲無喜的聲音:“你曾說過永遠不會離開我。”

這是他第一次向她示弱,卻也是最後一次。

“阿寶記得。”瑞寶眼中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可是阿寶的心早就給了別人,無法永遠陪在哥哥身邊。”

顏琛又是一陣沉默。許久,他終于睜開雙眼,道:“滾吧。”

瑞寶一怔:“哥哥?”

“快滾!”顏琛背過身去,“不要讓我反悔!”

瑞寶又呆了呆,這才如夢初醒,飛快地跑了出去。她沖回緋雲閣,手忙腳亂地收拾細軟。此刻她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北上雲城,見雲兄最後一眼。

雪下得更大了。

瑞寶終于收拾妥當,背了一個包袱,自顏府後門走了出來。

她看着顏府的亭臺樓閣,神色很是平靜。哥哥終于同意放她走了,而且竟是這樣幹脆。自由來得太過突然,令她始料不及。

可是,此刻的她站在大街上,第一次有了茫然的感覺。

雲兄死了。

他已經死了。

她十八年來,第一個愛上的人,就這樣死了。

瑞寶忽然覺得心像被撕裂一樣疼。她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見不到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烏金色的長發,見不到明麗的笑容,見不到他煮出的黑炭……

她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她哭得是那樣凄慘,以至于周圍行人紛紛圍上來,憐憫地看着她。

“……這姑娘哪兒不舒服?”

“唔,也許是丢了錢袋?”

“瞎說,說不準和小情人吵了架,正難過呢。喂,姑娘,你沒事兒吧?”

瑞寶蹲在地上,只是一味地哭。雪花大片大片地落在頭上臉上,刺骨一樣的冰寒。她抱緊懷中的包袱,哭得渾身發抖,眼前也一陣陣發黑。她再也見不到他了,再也見不到了……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忽然感到身上一暖,似乎有一件鬥篷披在她身上,随即耳畔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阿寶?你怎麽在這兒哭?顏琛欺負你了?”

瑞寶一僵,幾乎以為自己聽見了幻聽。那聲音卻越說越不淡定,“你那混蛋哥哥呢?才一年而已,他竟敢這樣對你!唔,阿寶,別哭了,別哭了好不好?”

瑞寶怔怔擡頭,就見眼前那人一雙琥珀色眼睛,瞳中似有初春的煙霧彌漫。

那聲音還在繼續,“不認識我了?我是雲槿啊,我好不容易脫了身,就馬不停蹄地趕過來了。我那哥哥說除非我死否則就不準卸下攝政王的擔子,逼得我不得不死了一回。阿寶乖,求求你別哭了,這次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好不好?”

瑞寶仍是直勾勾地看着他,忽然哽咽一聲,猛地撲進他懷中。

周圍行人看着這一對鴛鴦,一臉詫異。

雲槿緊緊抱住瑞寶,沖那些人微微一笑:“對不住,這是我家娘子。”

行人露出了然的微笑,瑞寶伏在他懷中,将他抱得更緊。

她看到千樹萬樹梨花開,她看到風雪相和歲欲闌。

瑞雪兆豐年。

完。

書已經上市,叫《廢柴也是寶》,本文已完結。。提前祝大家聖誕快樂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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