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十日之後,慕容度和謝朗正式帶兵出征。
皇上于城門口的忠義門處親自舉杯餞別,目送大軍遠去。
半個月後,大軍到達邊關。
已經是七月份,廣闊無垠的草原上欣欣向榮的生長着碧色的小草,遠方過去,綠色仿佛延綿到了天邊,聳入雲端,無邊無際。
哈克人是游牧民族。
他們雖然占領了夏國邊界的榕城。可是很快的就發現,那裏沒有草原,土地,牛羊和泉水……
那裏的子民穿着寬大繁雜的袖袍,天天只是吟詩作畫,喝酒賞花……
雖然那些精致的器物,婉約的女子,寬松的服飾都是自己沒有見過的,但是對于他們這些長期馬上征戰的人,不僅不習慣,有時候還老覺得束手束腳……
他們僅僅在那裏待了待了十幾天,大肆搶掠一番後,便又回到了草原。
所以到達邊關的大軍這幾日都是駐紮在草原上。
草原上的景色有些單調,遠不如夏國的高山遠水,雕欄畫棟。
可是,謝朗從第一眼看見這片碧綠無垠的草地時,就已經深深地喜歡上了這裏。
他喜歡這裏,清新,自由,廣闊,純淨……
遠離朝堂上的是是非非,争權奪利,這裏只有着最簡單的牧民趕着羊群,收集羊奶,策馬奔騰……
其實,謝朗明白,很多事情并不是他們的錯。
就像遠在宮廷的皇上明明知道哈克族的搶掠不過是迫不得已,就像明明知道是皇上的九皇叔大肆在征用馬匹和礦場,導致這裏民不聊生。
但是,他不能說,不能講。
就像皇上知道這件事,也一樣無可奈何。
母親一直教他,若是知道有一件事情,無論怎麽争論別人都不可能改變想法。那麽就按着自己的良心盡力去做。
只求無愧于天地。
這也就是從十二歲起他就待着這片草原上的原因。
如今的謝朗躺在這片綠色的草坪上,雙臂枕着頭,靜靜地看着廣闊的天空。
曾經給青若描述過這裏,也的答應過要帶她啦看。
但,也許這片土地很快就要被士兵的鮮血灌溉。
他即使有心,也無法控制。
鄭明從遠處跑過來,到了近處,反而放慢了腳步。
他一只手背在身後,一直手手中輕晃着一直白色的茅草,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摸樣。
他蹲下來,茅草叼在嘴裏,左手搭在膝蓋上,看着謝朗,“看什麽呢?”
若說謝朗是個讓人不由自主信任的傻小子,鄭明就是一雙眼睛靈動得仿佛會說話似的讨厭鬼。
“看雲。”謝朗回答。
他們兩從小一起長大,怕是沒有什麽會比對方更熟悉自己。
謝朗的悶性格,鄭明一直都很了解,所以他也是最喜歡逗他。
“看雲哪,哦——”他拖長了聲調,“——那你青若妹妹的信你肯定是不會看的了。”
他作勢欲走,謝朗卻起身拉住了他。
鄭明嘿嘿一笑,“就知道你會緊張。吶,剛拿到的。”他把信遞給謝朗,“好兄弟,不用謝!”
謝朗迫不及待的打開信,随後眼角眉梢漸漸展開,眼神亮起來。
“小子,你笑的春情蕩漾啊。你那個青若妹妹給你寫什麽來了?”
他拍了拍謝朗的肩,湊過去看,謝朗卻把紙折好,收進信封,輕柔地放入懷中。
“沒什麽。”
鄭明看着他嘴角掩飾不住的笑意,咕哝一聲,“重色親友的家夥。”
鄭明拍了拍草地,一屁股坐下來,撐着下巴也望着遠處,“你說,要不……什麽時候我也找個心上人?”
謝朗一怔,鄭明自顧自地說道:“天天在軍營裏對着一幫男人,雖然熱鬧吧,也就是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可是這次回城,看到小時候看見的那些胖嘟嘟的瓷娃娃都長成玉般的小美人了,心裏真是感覺挺奇怪的。”
忽然,他轉頭,朝謝朗露出白亮的牙齒,“要不然咱倆一塊成親?生個孩子,男的就結為兄弟,女的就結為姐妹,一男一女就讓他們成親?”然後他又努起嘴巴想:那應該要快點找一個,不然這次回去,就只能是喝喜酒的份了。
看謝朗一直不答,他照着他胸口就捶了一拳,“喂,你怎麽說?”
謝朗蹙眉,“這個……我得問一下青若。”
鄭明大驚,“謝朗啊謝朗,還沒娶過門呢,就怕成這樣,那以後納妾你是不是還得征求她的同意啊?你太讓我——”
謝朗搖了搖頭,“我不會納妾。”
鄭明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你剛說什麽?”難道他耳朵出現幻聽了,雖然知道謝朗一向老實,但也不會這麽老實吧。
這麽快就被那個夏青若收得服服貼貼的?
謝朗再次非常肯定的搖搖頭,“我不會納妾。”
謝朗沒再說什麽,起身拍了拍炮角,轉身離去。鄭明愣了一下,才追上去,勾住他的肩膀,“兄弟,你聽我說,身為一個男人,你不納妾,情何以堪……”
但是幾個月過後,鄭明慢慢地相信了謝朗的話。
因為每次一到半個月一次的收信時間,連發信的小士兵黃菜芽都會先挑出夏青若的信,還高呼一聲,“将軍,嫂子來信了。”
接連着幾個兵營的士兵全部起哄,喂馬的,燒火的,站崗的,全部笑眯眯接過信,一個個傳過去……
往往在傳遞途中,還會加上類似的話語。
“将軍,嫂子又來信了!”
“嘿嘿,嫂夫人真是對将軍好。”
“将軍什麽時候,帶我們也去看看嫂子。”
“嘿嘿,嘿嘿,俺不識字,可嫂夫人這字寫得真漂亮……”
……
謝朗不知多少字地跟他們解釋過,他和夏青若還沒有正式成親,也不能這麽快就稱她做嫂子。可每到這時,鄭明就會出來打岔。
“瞧你那樣子,一接到信恨不得騎馬出去跑幾圈,大喊幾聲,我收到信了。”
每到這裏,營裏的士兵又會起哄。
“鄭将軍,那個……嫂夫人長得怎麽樣?”瘦瘦小小的胡結巴笑着問,因為皮膚黑,反而顯得牙齒雪白。
“當然漂亮。”鄭明故作大驚小怪,“不然的話,怎麽讓我們的謝将軍天天神不守舍的抱着那些信睡。唉喲,你們沒有看到我們謝大将軍看那些信的樣子,那可真是……怎麽說來着……”
“眉開眼笑。”
“嗯,不對。”
“眼神熠熠。”
“嗯,不對。”
衆士兵盡力搜索詞語,忽然有個有些矮胖的小士兵舉手,“春情無限!”
鄭明一拍大腿,“對!”
“哈哈哈哈哈哈……”
謝朗站在那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謝朗每每都局促,反而惹得衆人喜歡開他的玩笑。他不只一次的制止過鄭明,然而他越是這樣藏着掖着,那些士兵就越是好奇。
私下裏,被鄭明說開的事,被士兵們傳來傳去,津津樂道不止。
夜。
星輝之下,草原上遍布着一個又一個的帳篷。已經是金秋十月,天氣有些冷,空氣中帶着淡淡的濕氣。
篝火在白色的帳篷見熊熊燃起,幾只烘烤着的羊發出陣陣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一大群士兵正聚坐在篝火旁談笑。
未有多時,從主帳篷處,幾個人相繼掀簾出來。
衆人本是搓着手在烤火的,一聽到響動,立時恭敬的站了起來,“六王爺。”
六王爺沒有如身後的謝朗和鄭明一樣,穿着騎馬作戰的銀色盔甲,而是穿着一襲紫金色的長袍。
金色龍雕玉冠,明黃色的緞帶落在他的黑發中間,仿佛潑墨銀河,随風飄揚……
他臉型修長,棱角分明,膚色白皙,深眉朗目,神色有些清冷,月夜下,眉目間攏着淡淡的暗影,讓人不由自主的覺得高貴難以接近。
薄薄的嘴唇輕抿着不說一句話,也讓人戰戰兢兢。
但是衆人都知道,他雖然不像鄭明和謝朗一樣和士兵打成一片,卻并不是一個特別難以相處的人。
然而所有人還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王者之氣。
整個篝火旁立時肅聲,只剩了橙紅色的火焰被風吹的呼呼作響的聲音,柴火啪啦啪啦的燒着,突然從木架上傳來燒焦了的味道……
離木架最近的士兵注意到了,那只羊還是他打的。但他只是動了動眉,又立即恭敬地垂下臉去。
“燒焦了。”慕容度開口,語氣很平淡,但那股讓人肅然的感覺怎麽藏也藏不住。
那個士兵聞言松了一口氣,立刻從木架上拿過串着羊的木條,放在一邊。
一個和慕容度比較熟識的參将開口,“王爺,您要不要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吃?”
慕容度沉默了一會兒才點點頭。
鄭明和謝朗相視一眼。
他們的軍糧雖然要比這些普通的士兵好些,不過并不限制,這些士兵常常外出打獵,給自己加菜。
所以大部分的時間,鄭明和謝朗都是混在士兵中,跟他們一起吃。
從下午就進入營帳,商量作戰計劃。途中慕容度有讓他們吃東西,可看見呈過來的是一碗玉仁百米粥,鄭明和謝朗還是雙雙拒絕了。
玉仁百米粥,那不是可以裹腹暖胃的東西……
現在,看着他們在這裏烤羊。
星光下,烤羊全身都泛着金墨色的香熟光澤,引人垂涎欲滴,心動不止。鄭明早已忍耐不住腹中的饑餓。
咕咕……
他肚子輕輕叫了兩聲,雖然不響,可是在這寂靜的晚上還是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他呵呵地朝大家一笑,摸了摸後腦勺,有些尴尬,過了一會兒,又朗聲叫道:“快點開動吧,我快餓死了。”
一行人坐下。
士兵恭敬的把烤羊身上最美味的部位切除下來,用金貴的瓷盤呈現在慕容度的面前,而鄭明在輪到他的時候,就自顧自的從羊上扯了一個腿下來……
一時之間還是無話。
夜風呼呼的響着,新添的柴火因為濕氣重,投入火中的時候常常會冒出濃濃的黑煙。
天上的銀河光輝燦爛,輕輕盈盈地閃動着。
草原白天的碧綠變成了此刻分辨不清的黑色波浪,被風吹着,一層一層遞來。
空氣中彌漫着草木的清香,還有白天太陽燒烤奔跑過馬羊的土地的哄熱氣味……
大部分士兵都不敢吃得太大聲,但表情還是津津有味的。
只有慕容度吃得沉緩而優雅,只吃了寥寥幾口,便用上等的金色絲絹,擦拭嘴唇。
但他也沒有立即離開,只是沉默的坐着。
一雙深如墨石的眸子,在星輝和篝火的掩映下越加熠熠生輝,像是透着晶瑩光澤的黑色水晶……
有個參将見氣氛一時沉默,首先笑着開口:“剛剛你們在說什麽,這麽熱鬧,也說給我們聽聽。”
良久的寂靜。
一個小士兵微微顫顫地開口,“我們是在說謝将軍和嫂子的事。”他說的時候,嘴角邊的油膩還未擦幹,手裏的骨頭上的肉已經被啃得精精光光,卻沒有扔掉。
像是很久沒有吃過好東西的乞丐。
謝朗吃東西的動作一僵,旁邊的鄭明笑眯眯地狠啃了羊腿,挑了挑眉,一臉美味的樣子。
“啊,謝将軍已經有夫人了嗎?”那個參将明顯不知道這件事。
那個小士兵猶豫了一下,“不是夫人,是……還未過門的夫人。”
幾個跟随在慕容度身邊參将笑了一下,他們跟着的主子性情傲決,他們也每時每刻戰戰兢兢,自然沒有時間來了解這些事情。
聽到他們說,不禁來了興趣。眼見今日慕容度神色雖然一直淡淡,但也算平和。他大着膽子開口問:“噢,那是什麽事呢?”
“這個……”小兵猶疑着開口:“我也不知道具體的……,只是聽說,謝将軍的夫人是我們夏國第一美人,卻,卻很兇,是個母老虎……”
謝朗差點被嗆了一下。
咳嗽聲突兀地回響在這夜色靜谧裏,惹得衆人的視線都落在他身上。謝朗窘然地看了看大家,拍了拍胸口順氣,轉頭怒視鄭明。
鄭明摸了摸鼻子,一臉的笑戲。
“噢?那個謝将軍将來的夫人很兇?”參将看到謝朗那副樣子,更想搞清楚了。謝朗從小待在軍營中,和他們也最是熟悉。
他一向脾氣好,待人和順,很難得的會有傳言出現。
所以參将也敢在他面前追問下去,他是從來不會生氣的。
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再不說出點什麽重點的東西來,會很難看。小兵把骨頭放在一旁的草地裏,搓了搓手,說:“我聽說,那個夏小姐什麽事都要管着謝将軍,還不讓謝将軍納妾,還說只要他敢納妾,就把他掃地出門。”
謝朗聽得面色越來越局促。
鄭明憋笑一直憋得很辛苦。
幾個參将也笑着繼續追問下去,“那個夏小姐再漂亮也還是個女人,是女人就該聽男人的話,還能管我們男人納妾?!”
小兵擡起頭來,有些鄭重其事地說道:“大人,你……不知道,有些女人兇起來是很可怕的,我家那個兇起來,不僅不讓我進房不說,那讓我跪搓衣板……”
衆人全都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連慕容度清俊的臉上也出現了淡淡的笑意。
“跪搓衣板,你也太沒用了!”
氣氛調動了起來,坐在小兵旁邊,一個有些高高壯壯的士兵,拍着他的肩說道:“你看我家那個敢說一聲“不”,老子一巴掌就打過去。”
他臉上被濃密的胡子覆蓋着,說起話來,只能看見黑漆漆的胡子顫動着。
小兵低下臉來,搖搖頭,“你不知道她多兇。”
“還反了她了!”大胡子士兵推起袖子,兇惡惡地說道:“女人就是賤婊·子,不大不聽話。你給她幾巴掌,她肯定就乖乖聽你話了。”
參将看話題越來越粗俗下去,生怕惹得慕容度不高興,忙忙轉移話題,“哎,我們剛不說謝将軍和她未過門的夫人嗎?那謝将軍和她夫人是怎麽認識的?難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小兵搖搖頭,他不知道了。
一旁的謝朗還坐在那裏,衆人不肯放過他,非要他說出事情因果來。
謝朗眼見流言傳得越來越不像樣,生怕傳回主城,會讓夏青若名聲受損,所以才答應出來澄清。
“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這樣。”月光下謝朗俊朗的面容帶着一種令人信賴的安适感,他的聲音聽起來也分外的順耳,“她是個很好的女子,是我配不上人家。”
幾乎和剛剛聽見的完全不一樣,衆人詫異了一下。但見謝朗的神色十分的鄭重,謝朗有時候脾氣好得讓人覺得他永遠不會這麽鄭重的表情。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聽他說話。
謝朗低下頭,銀色的盔甲晃動着天上星輝的晃影,遠處天邊的墨色漸漸加深,夜已經有些深了,草原上蟲鳴的聲音依舊刺耳。
謝朗低下頭寂然的望着地上被踩歪的枯草一會兒,才慢慢開始說道:“她很好。不僅美麗也很聰慧,無論我說什麽,她都會很認真的聽。從來不會嫌棄我的粗笨。”
他嘆了一口氣,遠視着前方。
火光在他的臉上跳躍着,有着動與靜和諧的美感。
他并沒有慕容度那樣棱角分明,清絕孤傲的臉,只能算得上的清朗。可就是這清朗樸素的臉,在此刻分外讓人信賴。
“有時候,我看着她,就會覺得自己像是在做一場夢。很遙遠很遙遠的夢,很美好很美好的夢,但是她用她的一言一行提醒我,這不是夢。”
想起每次她那種包容的微笑,他心裏就會覺得軟熱熱的。
所以,他出征前,讓她等他。
他一定要給她幸福。
這番話說得悵然而真摯,所有人都心恻不已。
剛剛開口的小士兵忽然說道:“其實……我的娘子雖然有些兇,對我卻很好。有時候讓我跪錯衣板只是因為我沒有聽她的話,跑去賭錢……”
說着他低下頭,用手中不知什麽時候撿起的樹枝劃着地,“現在真有點想她。”
大胡子也猛喝了一口酒,擦了擦嘴說道:“老子也想我家那婆娘,老子雖然常常罵她打她,可是這一走了還真想她。這是怎麽回事?”
大胡子顯得很不解,“她有醜又笨,胖得跟我們家那頭肥豬有一比,話說兩三遍還是聽不懂,可我那幾個孩子,卻都是她一手帶大的……”
衆人笑了一下,卻沒有原先似的起哄。
很快又恢複了寂靜。
其實來了差不多已經有三四個月了,對這裏的新奇漸漸地熄滅,也漸漸地萌起了或多或少的思鄉之情。
氣氛漸漸沉了下去。
慕容度卻起身站了起來,不發一詞,走回帳篷去。
回到帳篷裏,作戰圖和地勢圖還平平整整地擺放在桌上。帳篷內比外面要光亮,整個四角旁的青色燭臺上都插了紅色的蠟燭。
燭淚一滴一滴的流着,幹涸,然後凝結……
他走到案前,一邊的小案幾上,很多信都是他的王妃白旋好寄來的,可他卻一封都沒有拆開……
他的視線在那裏落了一下,又轉了回來。
從一旁拿過一支透着碧光的絕韻白玉簫,輕輕地撫摸着。
整個草原大地上,秋風漸漸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