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一千人全軍覆沒,還損失了夏國的一個大将……卻只和哈克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這讓多少将士寒心。然而更令人寒心的是,軍隊回朝後,第一件事,并不是安慰損傷的士兵和家屬,而是對此次作戰有功的将士的論功行賞的慶功宴。
坐在龍案前的皇上慕容偌也覺得自己這樣的皇帝當得窩囊,可臺下的九皇叔卻笑得如同春風拂面。
鄭明和夏青若本不欲來,可謝老夫人執意要親自參加,他們才陪同而來。
一整個晚上,鄭明只是坐在臺下喝悶酒,損失了謝朗這個好兄弟,他比誰都要心疼,當初沒有堅持跟他一起出戰,沒有親自救回他,他比誰都要自責和悔恨……
其實,衆人看着謝老夫人中年喪父,老年喪子的境況,并不是不曾動一點恻隐之心,更何況,他們雖然認為謝園和謝朗愚笨,可倒也當真佩服他們那份赤膽報國的忠心。
畢竟并不是誰都能夠那樣做到,當初他們也是抱着那樣的期冀來的,現在……哼……不過是被同化了而已。
氣氛并不如當初那些奢靡的宴會一般熱鬧,反而起了一些波瀾。
衆所周知,謝朗可算是皇上的心腹大将了,這次為國戰死,皇上執意要封個忠義侯給他,衆位大臣也都同意了,唯有一向嚣張跋扈的九皇叔不同意。
九皇叔的理由只有一條,不僅沒能完成任務,反而損失了全隊的人馬。最後還加了一句,這樣無用之人豈能受賞?
誰都知道,這是他故意阻擾之詞,謝朗這次的失敗實在是天時地利不和的原因,責任并不全在他身上,更何況,他才年僅十八歲,便賠上了一條性命。
可這殿上,除了鄭明起身怒争,還被其父拉下來時,并無一人開口替謝朗說話。
鄭明摔杯憤憤而走,謝老夫人卻無半點表示。
到了最後,皇上和九皇叔幾乎是要吵了起來,謝老夫人這才起身慢慢說了一句,“皇上,人死之後,名聲并無用處。能夠報國已是朗兒最大的心願,現在他達成了這個心願,已是功德圓滿了,何必再貪這虛名。”
這一番話說得一些官員唏噓不已,愧疚難言,唯有九皇叔洋洋自得,惹得衆人不滿。
宴會散時,謝老夫人并不要夏青若陪伴,只讓她先去找鄭明,開解他一下,便早早走了。
話雖然如此說,可夏青若能夠理解她,能夠堅持到現在還能如此鎮定冷靜,已非常人能夠做到,但畢竟還是需要時間自己待一會兒。
無論在皇上面前說得多麽大度和莊嚴 ,可她畢竟還是一個孩子的母親。
走在路上,夏青若一直都沒有說話,蘭兒瞧着她的神色,遲遲都不敢開口。雖然說,她是不怎麽喜歡謝朗,可還是不得不承認,他對自己的小姐是挺好的。
更何況,這樣的一個大活人忽然就死了,不管是誰也就受不了。
有時候,她還欺負他來着,可他是唯一當了大将軍,欺負了他也不會生氣的那個,現在想想,他對自己也都挺好的。
“小姐……”猶豫了半晌,她才嘗試着開口提起謝朗這兩個字,“你……”
過了半天,還是覺得不知道怎麽開口,腦子裏轉了轉,又忽然用很驚訝和崇敬的語氣說:“謝老夫人真是女中豪傑,到現在居然一點眼淚都沒有流過!”
夏青若神色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以往蘭兒開故意用什麽語氣來開玩笑,雖然不怎麽好笑,夏青若至少也會微笑一下。
可是今天,她一直都不說話,神色很清。
蘭兒知道自己無能,在關鍵的時候,總是不能真正把她哄高興起來。
過了很久,她忽然低低地說:“蘭兒,你知道嗎?我不相信他死了。”
蘭兒一怔,幾欲以為是幻聽,呆呆地道:“可、可是。”
還沒等說完,夏青若已經搖了搖頭,“謝老夫人也不相信,所以她才能支持那麽久。”
蘭兒完全懵了,她一直以為小姐是以為謝朗死了,才一直不說話,哪知道,這麽久,她想的居然是,他沒有死。蘭兒覺得有必要讓一直活在夢幻中的小姐認清一下現實。
“小姐,謝大将軍的盔甲都已經找回來了,過一些日子就要入土安葬了,你、你總要認清現實啊。雖然,雖然我知道你對謝将軍的情分很深,可,你總得明白,人死了就是人死了,人死不能複生,再者謝老夫人也只是因為她強大,才會承受得住……”
蘭兒掰着手指頭往前走,一點點的把理由說出來,完全沒有注意到夏青若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住了腳步。
風吹動夜色,冰涼的風吹過她的臉,竹葉嘩啦嘩啦地翻動着。
夏青若一直站在那裏,腦子裏有些空空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但是她知道,她不可能相信他會死,更何況,他答應過她一定會回來的。
月亮在浮雲中轉動着,一個喝醉了的王族子弟晃晃悠悠地走來,兩團酡紅綴在臉上,看見前方站立着的那個人影,在月色薄影下顯得分外的飄逸幽柔。
裙袂被風微微吹起,長條青紗披帛如同柳枝般輕柔的抖動,他神不守舍的走近着,捉住她的披帛放在鼻尖輕輕聞了一下。
好香。
夏青若這才被驚動起來,有些失措地轉過身子。
手中的薄紗飛了起來,在月光下站立着一個朦胧的缥缈仙子,她的皮膚嬌嫩而白皙,雙眸如同盈盈秋水,微抿的唇泛着淡淡的光澤脖頸修長,皓白如雪,慢慢的延伸至前胸美好的弧度。
見他死死盯住她,她眼裏閃過一絲輕厭,立即轉身離開。
他卻不死心的跑到前方伸開雙臂攔住了她,打了個酒嗝,吐着濃濃的酒氣,說:“你、你是……夏青若……我們夏國……的……第一美人……”
夏青若垂下眼,側過身子,想從左邊走過去,他移了個角度,全身又完完整整的擋在她面前,朝她嘻嘻地笑,“謝……謝朗……那個……那個笨蛋……有這麽漂亮的夫人不要……哈……跑去打仗……”
夏青若不想聽他說話,轉身又朝右,他還是舉起兩只手擋住她,“不……不如你就……”
他前向一個猛撲,夏青若退後幾步,警戒的看着他。
他晃晃悠悠地站直了身體,醉眼朦胧地指着夏青若,“你……你淘氣……來,讓本公子抱……抱——”
話還未說完,一只手抓住了他向前伸的手,随即慕容度一向清冷的聲音傳來,“世子,你喝醉了。”同時他又吩咐,“來人,扶世子回去休息。”
身後的侍從扶住他。
“嘿……”世子爛醉地指着他,又仿佛想不起他的名字,“你是……你是……”
慕容度使了使眼色,侍從便扶着他走了。
他在月光下看着她,一張玉似般的臉,一直低垂着眼,什麽話也不說,只是那偶爾扇動的睫毛令人想到了花間翻飛的蝴蝶,睫毛上還綴着點點星輝……
“你在這裏幹什麽?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慕容度的聲音裏帶了些冷,幸虧九王爺的世子喝醉了,這件事到明天也就忘了,不然的話……
“你最好能多注意一下你的言行舉止,宮中并不是你能亂走的地方。”他用一貫嚴肅的口吻。
夏青若始終沒有擡起臉來,也沒有看他一眼,神色一直冷淡,在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随後,她不發一詞轉身離開……
她知道自己很沒有禮數,本來也很想謝謝他,只是此刻不知道為什麽,真的不想理任何人……可是她卻不知道,慕容度站在她身後,看着那個朦胧遠去的背影很久。
謝老夫人并不是沒有勸過她,然而她雖然看似清淡,脾氣卻還有些倔。久而久之,謝老夫人也就聽她任她了,甚至也在暗暗慶幸,朗兒竟能碰到一個這樣忠義的女子願意等他。
也許,他們就是夏國之中,唯一不相信謝朗已經死了的兩個人,她們都沒有為他哭,或者說,都抱着最後的一份希望。
死不見屍,那麽就相信他一定還在人世間,并且努力地回到這裏。
但是謝朗一死,煩惱紛至沓來。
身為夏國第一美人,提親的人開始源源不斷,絡繹不絕,雖然她從來沒有在乎過這個,但其中有很多是朝廷重臣之子,得罪不得。
後來有一日,謝老夫人,問她:“你真不後悔?”
她搖了搖頭,眼神是無聲的堅決。
三月十五日,天氣晴,正是枯木抽芽的時候。
謝朗雖然沒有得到忠義侯的稱號,謝老夫人卻被皇上禦賜為“鎮國第一夫人”,賞黃金萬兩,白銀千金,錦緞千匹……
等到謝朗正是入葬的那一天,全體官員在謝府看到的并不是白绫高懸,全體喪服……而是大紅燈籠高挂,隐隐一副辦喜事的模樣。
後來,看到大紅喜服的新娘出現,有些人已經從這些跡象揣測出來,但仍是不敢相信。
鄭明拿着謝朗的牌位,以義兄的身份替他拜堂。
謝老夫人和夏昂早有商量,兩個人端端正正坐在椅上接受新人跪拜,除了夏青若的母親有些難過和不忍,但一向還是尊重自己女兒的心意。
夏昂看着自己的次女,捋着胡子,臉上一直浮現着一種淡淡的笑容。
而謝老夫人欣慰的面容中更藏着濃濃的感動。其實,她開始是并不贊成的,可後來夏青若給她講了一個故事,她就完全能夠理解她的心意。
從前有個國家,有一個走在大街上,逢人便說今天要下雨,可是并沒有一個人相信他。
問,是為什麽?
因為連他自己也沒有帶傘。
你如不信,如何又叫別人信?
既然夏青若打定主意要等謝朗,謝朗回來後他們一定會成親,那麽成親之前等他和成親之後等他又有什麽區別?
世人總是分不清,往往為一點表象迷惑。
總是認為嫁給一個死人可悲,然而更可悲的是,你從心底認為他死了,灰心了,喪氣了。
可夏青若并不認為他已經死了,他不過還是沒有回來而已。如今和他成親,回來之後,她就是他的夫人,想必謝朗也是高興的,畢竟他們已經來來往往錯過太多。
夏青若并不是不知道,其實時間久了,她也可以漸漸忘記和謝朗有關的人和物,過着她曾經預想過的一般生活一個善良的相公,生下子女,慢慢的冷淡,終老一生。
那麽那時候,能夠留在心底裏的只是一份似曾相識的感動。
只是如果人的心見識過最好的,最合适的,看那些原本可以的,反而在此時此刻變得難以接受起來…
她知道,她再也找不到比謝朗更好的人了。
風俗裏,新郎要在大堂裏掀開新娘的頭巾。
然後在新郎和新娘頭上撒上紅豆,花生和紅棗之類的吉祥幹果。
夏青若的頭巾被揭開的那一刻,讓當時大廳中所有的人都失了神。
那張素淡絕美的臉上劃出了妖嬈妩媚的風姿,仿佛不是落在表象,仿佛描述不出來,那是刻在眉梢,揉在唇角的傾國傾城,絕代風華。
婚禮過後。
所有人在宴會時都很盡興,除了抱怨着謝老夫人和夏大人的隐瞞,說着沒有帶來賀禮,真是失禮雲雲。
只是,他們在走出門口的時候,都有短暫的一時怔忪看着在墨色深夜依舊紅火燦爛的謝家燈籠,來來往往穿着喜色衣服的丫鬟婢女,微風微微吹起皺褶的紅色绫段,仿佛是從一段夢幻和故事中脫離出來。
也許他們永不會忘記這個夜晚的星光和那個女子紅巾被掀開那一剎那,唇邊靜靜的微笑。
這場婚禮在另一天便街知巷聞,并流傳至七大國,經久不息。
而夏青若也因此名氣更勝,為民間津津樂道不止,甚至有男子寫出,“娶妻不娶夏青若,生為男子也枉然。”的至高推崇。
然而夏青若本人卻始終沒有什麽表示,除了從夏府搬去謝府外,她依舊很少出門。
和謝老夫人主持着這整個浩大的家裏,遣散一些婢女,節省開支,收養孩童,照顧孤寡,日子也過得流水般平淡。
然而名氣大了也并不是好事。
不知有多少人慕名而來,作家丁,當花匠,只為一睹她的芳容,甚至發生過一男子趴在圍牆頭偷看他,不慎落下摔斷了腿的事故。
謝家的圍牆越築越高,夏青若再不出來。
一些流言便慢慢傳了出來,甚至傳得不堪入耳。
說她不過是為了一時的名氣才嫁予謝朗,實際在謝朗出征之時早有情夫,或說她與家丁私通,破了身才嫁給謝朗這個死人。
謝朗依舊是沒有半點消息,而夏青若嫁過來已有一年。
“青若。”鄭明興匆匆跑過來。
桃花樹邊上的女子轉身看他,在瓣瓣桃花的零落下,她幽然一笑,柔似清風,他心中一動,腳步卻反而放慢了。
蘭兒在旁邊氣叉叉地說:“哎,你該叫我們家小姐一聲嫂子吧。”
鄭明黯然一笑,望着夏青若說道:“我有阿朗的消息了。”
這些年來,他看着謝老夫人和夏青若那樣堅定而執着的相信謝朗沒有死,也不由得感染了他,他率領着部下一次又一次重新回到邊關,一次一次搜尋他的下落。
每次的消息都零碎不全,可他還是堅持着要給她們一絲希望。
“我的一個部下在哈克看見一個人長得很像謝朗,他給我畫了圖,傳了過來,你看看。”鄭明迫不及待的展開那圖,畫面上的男子清眉朗目,神态帶着淡淡愁緒。
面目依然是有八分相似。
鄭明其實聽到那個人大體的描述第一個感覺就是,這個人一定是謝朗,可是這些年來,已經讓她們失望過很多次。這次他是先讓他們給那個人畫一幅送過來,然後再做評判。
但是沒想到,這幅畫和謝朗的相似度居然這麽高。
夏青若轉臉朝他輕柔一笑,青蔥似的指尖輕輕拂過畫上的人,清亮的瞳仁泛着淺淺的亮光,語氣掩飾不住的興喜,“……真的是他。”
她的長發垂落,輕輕在他提着畫的手背上移動,鄭明的心中似乎也被這長發輕輕撫觸着,他轉頭望着她的側臉,嘴角漸漸泛出一絲不明顯的笑意……
然而,當他看到了畫面上那個人望着遠處的眼神,那種惆悵。
他的笑容淡了下來。
那個時候,本是悲痛萬分的他,心裏想的只是代替義兄盡一個職責。
可是沒有想到,這個職責居然把自己套了進去。
她們常常笑着問他,為什麽這麽大了還不娶妻?
他一直沒有辦法回答她,那是因為在她身邊久了,見過最好的,那麽什麽樣的女子都不能入得了他的眼了。
甚至在某些時候,謝老夫人看出了端倪,也表示出了一些意願,他知道她是不會同意的,所以他拒絕了,甚至也沒讓謝老夫人跟她提起。
他不能愧對謝朗,更不能亵渎她,甚至連一點心動都不能表現出來。
所以能為她找回謝朗就是自己最想做成的事情,讓他們能夠圓滿的在一起,自己也許就能放下這份除之不去的心動。
他轉頭看她,桃花在她身後靜靜落着,無風自在的風姿悠然,卻比不過她此刻淺笑清然的風情之萬一,她清亮的瞳仁裏注視的始終是畫上的人。
他給自己勇氣,在她面前讓自己變得變得萬分可以信賴。
“相信我,我一定能把他找回來。”
夏青若眸光如水,淺淺微笑:“嗯。”
然而他不知道,就在他離開後不到三天,她就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