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小姐,聽說鄭将軍要走了。”蘭兒過來說道,把剛剛炖好的補品放下,就苦口婆心地叮囑:“小姐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康複,還是不要出來吹風的好。”

夏青若幽幽嘆了一口氣。等蘭兒從房內拿出大衣披在她身上,她端起玉碗喝了一口問道:“他要去哪裏?”

“帶兵戍守邊疆,據說沒有十年八年回來不了。”

夏青若手一滞,轉頭問:“什麽時候走?”

“大概就是後天吧。”蘭兒想了想說道:“小姐是想要去送行嗎?”

夏青若點點頭,不管如何她都應該去送送他的,在謝朗離開的那段日子裏,始終是他給了她最大的鼓勵和安慰……

她擡起頭,天邊剛剛又過了一排飛雁,為什麽身邊的人總是一個又一個的離開……

“不過出宮要跟皇上說,皇上在軒轅宮批改奏章,好幾天都沒出來。”

“皇上,青妃娘娘求見。”黃公公道。

慕容度沒有擡頭,只仿佛面前的事才是最重要的,“讓她回去。”

一個時辰後。

“皇上,青妃娘娘站在外面已經一個時辰了。”

慕容度滞住了低頭批改奏章的動作,握着墨筆的手不自覺地加重了力氣。黃公公觀察了一下這位皇帝的神色,斟酌着說:“或者奴才前去請青妃娘娘回去休息。”

“嗯。”慕容度只單單點了點頭。

“哎喲,我的青妃您就回去休息吧,別在這外面站着了,這日頭多大,傷了身子可不好……”

“勞煩公公,夏青若求見。”

“唉……”黃公公嘆了一口氣,跟在皇帝身邊許久,這點事他哪能看不出來,這兩位都是在鬥氣呢。

本來後宮之中,事事都應以皇上為主,無奈這位青妃面貌柔弱,性子卻是很剛硬。他硬讓她回去又怕她生氣了,畢竟現在皇上的整個心裏全是她。

他只好又回去禀報。

慕容度擡起頭冷冷一笑,他早知她會來找他,卻不知她态度真如此堅定。

一個鄭明,在他心中,都要比他重要得多。

他狠狠捏着筆杆,最終又輕輕放下。

“宣她進來。”

如果不是得知鄭明要離開的消息,她也應該不會來找他吧?她何曾在乎過他的情緒,他在她心中恐怕連一個外人都不如,想起來當初,第一次她來找他也是為了鄭明。

夏青若跟着黃公公進來:“是為了鄭明的事?”也不必拐彎抹角了。

她點點頭,“我想去送送他。”

“送送他可以。”慕容度看着她,眼裏幾乎是平靜無波的黑色,甚至有一絲陌生,“不過朕要和你一起去。”

他倒是要看看,她對鄭明到底是怎樣一種感情?

還有如果讓他們單獨相處,他怕鄭明會對她說些什麽,把鄭明調走也是為了這個原因。

九月份似乎已經進入了秋天的肅殺,天高雲深間常常帶着一種落寞的瑟瑟秋味。

在寒風中飄落的暗黃色的樹葉卷來枯葉的寡涼,城門口對着荒涼的古道,枯黃的落葉翻飛,她站在那裏,有種曠世絕倫的美。

“你要平安回來。”

慕容度負手在後面看着,之前都是例行的問候交代,現在終于說到重點了。

鄭明也知道時間不多,不遠處的主子已經很不耐煩了。

他望着她。

長風卷起她的羅裙和青絲,有種飄渺的悵惘,略帶蒼白的臉上保持着清淡如水的靜靜笑容。

忽然想起他在替謝朗與她成親的那一刻。

頭巾掀開的那一剎那,她凄美絕倫的微笑,靜得似乎可以停滞住時光,把此生所有的悲哀,牽挂,思念和守望都融化成她嘴角溫柔淺淡的笑容。

也許在那一刻,她就是已經是他此生唯一的守望和牽挂了。

風沙會掩蓋世事,但是風沙之下她的面容始終清晰如昨日,一生都會映在他的腦海裏,永不退去。

“我會的。”他答應。

她從袖口裏拿出一個淡黃色的護身符,伸手為他戴上。

明黃色的平安符落在銀色的盔甲中,有種視野鮮明的反襯,她輕抿着唇望着他溫柔的微笑着,離開她的人已經很多了,她留不住,只能靜靜的祝福。

“它會保佑你平安。”

慕容度卻在她拿出那一個明黃色的護身符後,手不自覺地摸到了領口間。

自己也有一個一摸一樣的,不自覺地攥得越來越緊。

……原來自己并不是獨一無二的。

随便的一個護身符卻讓當初的他興奮了那麽久,一直都小心翼翼地挂在脖頸上,不舍得拿開,不舍得弄髒。

原來……

他看着她的背影,自己的感情竟然是這般的廉價!

鄭明離開,夏青若依舊望着他騎在馬上的背影。

當初謝朗也這樣離開的。

這個世上每一個人的身邊總是會有人來,也總是會有人走,走來走去,尋來尋去,終究不知道最後陪伴自己的會是哪一個?

她轉身的時候,慕容度卻不知什麽時候離開了。

地上有一個落下的護身符,風把沙塵揚起來,吹遠了好幾尺。

蘭兒走過去把它撿了起來,輕輕抹開了細沙,看着城門口憂心地說道:“皇上竟然把護身符掉了。”

仔細看了看,線是被扯斷的……

“小姐……”蘭兒有些擔心的看着她,“恐怕是皇上看到和您送鄭将軍的護身符一樣才扯斷的吧。可是皇上難道不知道,咱夏國的風俗,護身符送情郎是紅線邊的,送朋友是黃線邊的,這根本不一樣啊。咱去跟皇上解釋一下吧。”

“算了。”夏青若接過護身符,“現在說什麽他也聽不進去。”

她打開符口,裏面有一張極小的字條。從封口來看,它應該還沒被拿出來過。

他久居深宮,當王爺時也忙碌不堪,恐怕對這種夏國民間風俗不甚懂得。兩個護身符內都有她親筆所寫的字。

寫給鄭明的是:沙場劍如霜,盼君身安康。

寫給他的是:念君恩情重,願随此世心。

夜。

秋天的夜色如水,月光遮在烏雲之後,散着淡淡的涼光。

慕容度拿着宮燈徘徊在城門口,一遍又一遍地尋找。他回寝宮後,還是忍耐不住出來——其實,以他以往的驕傲和自尊,他是不會到現在還對那樣的一個護身符念念不忘。更何況,擁有一件與他人一模一樣甚至同等心意的東西對他來說根本就是一種恥辱。

只是……畢竟是她送他的第一件禮物……

旁邊的侍衛忍不住問:“皇上,您在找什麽?奴才幫您找。”

“不用。”

晚上的風有些大,嘩啦啦的吹動着樹葉,像是墨色的潮水拍打而來。

将近一個時辰,還是找不到。

恐怕已經被風吹走了。

他停在原地,臉有着半明半暗的淡影,如同遮在陰雲中的冷月,目視着前方,除了一片寂涼的墨色幾乎什麽都沒有,寒風刮了起來,有種蕭瑟的味道。

真的已經是秋天了。

——也許這是天意。

侍衛有些不解地望着他離開的背影,不明白這位年輕的帝王半夜突然出來找東西又突然離開到底是為什麽?

其實,如今慕容度和夏青若的關系顯而易見。

自從夏青若流産後,慕容度就一直再也沒去過靜宮,正當所有的妃嫔以為皇上厭倦了夏青若,有機可趁時,卻又得知慕容度一直住宿在軒轅宮不曾出來。

一些大膽的妃嫔曾經去往軒轅宮拜見,卻無一不被擋在門外。

所以這些妃嫔又納悶了:到底夏青若使了什麽法術,讓皇上都不寵幸了她了,卻也無法寵幸別人了。

很多妃嫔有理由相信,夏青若一定是施了某種妖法,否則皇帝正在盛年,不可能如此清心寡欲。

于是有幾個妃嫔便夜裏悄悄派了人去監視。

可是來報的太監宮女都說,夏青若那邊并無異常,只是每夜她都會坐在寝宮門口彈琴。琴音如同輕煙,袅袅娜娜,仿佛伴随着無窮無盡的纏綿和哀思,把人的心都要包裹在這琴音之中,無法自拔。

很多宮女太監聽着聽着就忘卻自己正在做的事。

直到第三天,很多太監宮女發現,只要到彈琴的特定時分,皇帝陛下就會從軒轅宮門口走至靜宮牆外,駐足聆聽。

這些太監宮女像是發現了天大的秘密一樣,趕忙去報告。

于是,莫名其妙地,靜宮突然出現了很多妃子,想跟她學琴技,還有幾個一直盯着夏青若的古琴,想把它借走。

今夜的他駐足牆圍之外,只是裏面的人卻沒彈了。

三天來,她連續不斷地彈奏着,仿佛要把心中所有不能訴諸于口的東西全都化解在這琴音之中。

她的琴聲讓他的心情幻覺,斷斷續續憶起了很多舊事。

仿佛已經是很久的時候了,那個時候仍帶着年少意氣的他,無意在普陀寺外聽見一陣空靈的琴音,那種琴音似乎有着深深的魔力,能把人所有喜怒悲哀化成她彈起的節奏。

她是美若天仙般的人物。

自己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并不是不曾驚豔到,然而淡淡一笑,儒雅溫文間只是一種同為好樂之人的欣賞。

後來在夏國盛大的百花宴上看她第一次出場的時候,也曾經為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萌生心動。

那個時候,皇上賜婚,夏國雙姝其實是任由他先挑選的。

為了權勢,他選了白旋好。

想到這裏,慕容度唇邊緩緩綻開一笑,月關在他瞳孔上打上微光,又在夜色下緩緩加深的落寞和寂寥。

也許是他自己喪失了最好的機會。

那個時候的自己,有着睥睨天下的決心,有着一展所長的抱負,對于兒女私情,他從不以為那些東西能夠困擾住自己。

曾經在白旋好和夏青若之間的徘徊,也只不過是在後來看見夏青若和謝朗之間相視一笑,盡皆了然而産生的惆悵而已。

但到了最後,連自己也非不清,那僅僅是一種惆悵,抑或是一種嫉妒。像是故意挑動沙盜對付謝朗,并不是僅僅是為了除去皇兄的心腹大将……也許那個時候,自己在有意無意間就已經有了想把他置之死地的念頭。

特別是聽到他是被自己的簫聲引過去的。

那種被命運錯置的感覺幾乎無法述說。

到底是什麽時候,就變成了只在乎她的一言一行,到底是什麽時候,為了她連改變自己也在所不惜,又是什麽時候,自己為了她變得這樣容忍和猶疑……

難道僅是因為他錯過了一次機會,就要用一生來還?

漫步在時光沿途,一切因為如今的苦澀而加重原本的朦胧和黯淡,仿佛連自己當初的面容也變得久遠陌生,而她卻一直清晰地印在自己的腦海間。

一颦一笑,一言一語。

他一直以為,她原本就是他的,總歸也是他的……只要自己再用心一點,再包容一些,但沒有想過,原來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再也回不了頭。

今夜的月光似乎格外寥落。

他想,為何此時此刻他要這樣站在她的牆外?明明他是皇帝,為何他要在乎她的情緒,就算她迎接他的時候不開心,內心千萬種反感,他也能讓她服侍得戰戰兢兢,也能完全享受她的身子。

可是他想要的就是這個嗎?

他之前嫉恨的難道不是她對謝朗那樣如同玉石般珍貴的感情,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如果世界上沒有謝朗,那麽寧可毀容不嫁……真正讓他完全傾心她的,便是那樣一份執着啊。

而如今他已經把自己能做到的最好的最溫柔包容的一面展現給她,那麽即便這樣,她也無法愛上他。

那麽——

此刻,他無法邁入她的寝宮。是他不甘願承認自己失敗?是憤怒她的所作所為,還是僅僅在面對她的時候會恐懼,會想起——無論他如何努力,她始終不會愛上他。

身為一個男人,甚至一個掌控天下的帝王,在一個女人面前露了惬,這是何等悲哀。他的驕傲,他的自尊,他的游刃有餘都去哪了……

正在此時,圍牆的右前方傳來另外一陣琴音。

與之前夏青若的琴音如同冰層裂縫緩緩開裂的舒緩低啞完全不同,那個琴音的整體音調高出她許多,高昂而歡樂,似乎根本不怕影響到別人,只盡情地自己在夜間舞動。整個世界被那種琴聲獨占,彈指铿锵間挑動起了整個月色,光線伴着琴音散散地流動着,在寂靜的夜晚變得異常空靈而明麗。

夏青若也在門口。

蘭兒把古琴抱出房門,抱怨着說:“那幾個妃嫔又來借琴了,說了好幾通,好像我們不借就是犯了天大的錯似的。”

夏青若看了一眼回頭:“蘭兒,琴收起來吧。”

“啊,為什麽,您不是要彈嗎?”

“不用了。”

也許以後都不用了……

慕容度沿着琴音走過去,爬山虎圍滿的院落中,月落在虛掩的門扉上。

推門而入,一陣淡香便傳了過來,清似清竹,幽似幽蘭。

像是墨色山水中的訪山神遇,院中的白衣女子沐浴着月色華光,美得不似人間凡物。

直到她收起最後一個音符,才緩緩起身,轉過一張美麗絕倫的臉,伴着明妍的微笑,如同星輝斑斓下綻放的薔薇,“民女白惜妤拜見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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