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失落

失落

覃禹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麽離開的。

他只記得,安迪的目光跟随她咄咄逼人的聲音戛然而止,吝于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

他出去時,偌大的房間安靜得可怕,靜到他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一輕一重,再到更輕。

他看見牆角垃圾桶裏,傾斜着他在專櫃挑了一下午的禮物,那是一枚手表,挺不便宜的,而且很漂亮,他自己真的覺得很漂亮。

出了門,街道的路燈少的可憐,倒顯得別墅的燈光更加耀眼,也更加刺目。在一片暗沉的黑夜裏,那點明光依舊清冷,甚至不如月色來得親切。

覃禹一時停住腳步。

他解開外套的扣子,一顆比一顆用力,最後的一枚被他硬生生扯開,挂着線穗無聲掉落。

他把西裝脫了下來,手裏粗糙一揉,往街旁的垃圾桶走去。

他站在那裏,胳膊舉起,手指卻遲遲不肯松開。

覃禹的目光由腳下的地面轉移到手裏只穿了半天的新衣服上,他盯着衣服上泛起的褶皺,手指越掐越用力。

僵了一會兒,他慢慢地抽回胳膊,把西裝重新捋平。他的掌心摩挲在布料上,不知道來來回回多少下。

他把衣服搭在臂彎裏,回身蹲在地上,找到了那枚扣子,重新裝好。

覃禹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說實話,他覺得自己好像還在安迪家裏,安迪的話宛如魔咒,字字句句像帶着齒輪的鐵環,牢牢地把他困在中央,連血都流不出去,在心髒邊緣徘徊泛濫。

他早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他知道他和韓呈的事不會被輕易同意,他是個什麽都見過的男人,不是脆弱嬌滴滴的小女生,他不在乎什麽難聽的話,他覺得他什麽都能扛。

所以,當現實如他所料發生時,他不明白為什麽會這麽難過。

安迪沒有說錯,他沒有離婚,有孩子,年紀也不小,他這樣的人,連上一段婚姻都沒處理好,怎麽保證給韓呈和他的家人一個信用。

可是有些話她也錯了。他從來沒想過圖韓呈什麽。他們從認識到現在,他一直以為韓呈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學生,他想和他在一起,是因為他确實喜歡韓呈,喜歡他的單純善良,和他對自己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感情。

他能圖什麽呢?他本來就已做好養活他們兩個人的打算,只要自己有能力,他願意支持韓呈去做他喜歡的事,不一定要做生意開公司,那些事,交給他就行了。

他今天來,也不是什麽沒有自知之明,只是因為安迪是韓呈的母親,他覺得有必要給予充分的尊重。他也明白韓呈對他是認真的,他不想辜負韓呈的心意,他不舍得看他失望。

覃禹頭越發沉重,他腳步發軟,呼吸加深,嘴唇輕咬。

他覺得自己一夜之間仿佛回到了小學時代。

那是他第一天去父親給他安排的學校上課,也是那一次,他知道原來除了自己,其他人都參加了各種各樣的奧賽培優,他們忙着拼智商,而自己卻在忙着适應新環境。

開學考試,他拿了倒數,他的父親在家長會上,當着所有老師,同學,同學家長的面,扇了他五個耳光。

那次耳光的疼痛,他可以記一輩子,因為不是扇在臉上,而是扇在自尊上。

從那以後,他拼了命地學習,他終于也可以和其他官宦子弟一起秀優越,他終于得到了應得的尊重和贊賞,那時,他告訴自己,只有成為人上人,這個社會才會肯定你。

面子向來只能靠自己掙,他堅定不移地維護着岌岌可危的自尊心和驕傲,他把臉面看的比什麽都重要。

所以他想不通,為什麽到了三十六歲,會有這麽一天,他再次只能跪在地上尋找被踐踏的自尊。安迪今晚扇了他無數耳光,像那時父親一樣,打到他懷疑人生。

他開始問自己,值得嗎?為了一場必定無疾而終的戀愛,把自己賠得血本無歸,把自己的人生弄得一團糟,真的值得嗎。

如果沒有和韓呈在一起,他還是從前那樣風光,兩個孩子尊敬他愛戴他,合作夥伴贊賞他欽佩他,願意投懷送抱的舔着嘴唇奉承他。

這樣不好嗎?他本可以活的這麽好,怎麽會允許自己落到今天這般狼狽不堪。

覃禹停下腳步,半垂着頭,碎發遮着眼。他用手重重抹了把臉,壓住鼻翼酸澀的顫抖,蓋住嗓眼混濁的哽咽。

他忍着鈍硬的難受,咽了口口水,想把所有都咽回去,然後徹底消化。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汽車的鳴聲,刺眼的閃光燈打在他的後背,照亮他的側臉。

覃禹馬上把身體往路邊退,同時拿手遮住了眼。他以為自己游魂似的游到路中央,擋了別人的路。

可是那輛車并沒快速行駛過去,而是滅了燈,慢悠悠地停在他旁邊。

覃禹沒察覺到,自顧自往前走。

“Hi,”一聲清脆活潑的聲音傳來,覃禹疑惑地轉過頭,應該不是在叫他吧。

車窗裏探出一個腦袋,臉上挂着明亮的笑容,“覃先生是嗎?我應該沒記錯。”

覃禹不明所以,稍稍眯起眼睛。

“我啦,Andrew,咱倆剛一起吃過飯,這麽快把我忘了。”他嬉笑道。

覃禹怔了一會兒,重新睜大眼睛。

Andrew開着輛越野,大搖大擺地橫在路中間,胳膊肘靠着窗戶,朝覃禹揚揚下巴,“上車,我送你回家。”

覃禹的眉頭由皺起,到舒展,現在又皺起。他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轉身繼續往前走。

神經病。

怎麽說他倆現在也算情敵了,覃禹剛在他面前出了醜,現在最不想看見的,除了韓呈母親,就是這個一看就玩世不恭的混小子。

當然最主要,還是在這樣一個小毛孩面前丢盡了臉。覃禹喪氣地閉了下眼,加快了腳步。

然而人趕不過車。Andrew吹了聲口哨,幹脆直接方向盤一打,堵住了覃禹的路。

覃禹被迫停下腳步,冷漠地看着他。

“這裏離市區挺遠的,而且這個點兒,打不着車了,”Andrew似笑非笑道,“上來吧,我好心給你當一回免費司機。”

“不用,”覃禹淡道,“我再往前走,自己可以打車。”

Andrew啧啧兩聲,磨了磨牙,挑挑眉,做了個請的手勢。

覃禹最讨厭這些小動作,在他看來既不禮貌又做作。

不過最主要還是做這種動作的人。

他正要走時,一頓,煩躁地盯着眼前這輛龐大的越野,“你把車移開。”

Andrew故作驚訝,“你不懂禮貌嗎?”

“……”覃禹瞪了他一眼,憋着口氣,“請你把車移開。”

“我又沒把道擋死,”Andrew裝作困惑,一臉無辜,“你可以從那邊走啊。”

覃禹在心裏把他罵了一頓,繞到路對面去了。

慢慢地,他覺得不太對勁兒。

他在前面找着路,那小夥子的車就慢騰騰地跟在他後面,保持着安全距離,但讓人想裝不知道都不行。

另一方面更讓他着急的,是他發現自己根本不識路,而且半天了別說車影,連個人影都沒見着。

不包括他身後的神經病和神經病的車。

他忍無可忍地再次停下,“你到底要幹什麽?”

“我開我的車,做錯什麽了,”Andrew向四周望望,“你找的出租呢。”

“……”覃禹心虛地別過臉。他看了看表,十一點了,再這樣下去他真回不了家了。

Andrew看着他的後腦勺,過了一會兒,沒忍住,輕笑出聲。

覃禹沒底氣地惱了,斜了他一眼。

“行了,上來吧,我又不會把你賣了,”他打開車門,“要賣我也是賣十幾二十的年輕小男孩兒,找你我不得虧死。”

覃禹瞪着他,他還有臉嘲笑自己年紀大?

最終,他覺得自己是個聰明人,不能被傻子帶傻了。

覃禹上了車,洩憤似的砰得一下,關上車門。

Andrew笑了笑,發動車子,“家的地址。”

覃禹随口報了個離家不遠的商場。

車子穩穩地行駛在路上。

“重新做個自我介紹吧,”Andrew扔給他一個名片,“我叫方競,競争的競。”

“我媽是美國人,我爸祖籍山東,我現在回國發展,已經有一年了。”

覃禹拿起那張名片,認真地看了看。

“你告訴我這些幹什麽?”

“看來你不如表面那般友好啊,”方競笑道,“萍水相逢,交個朋友,不是壞事。”

覃禹把名片收起來,心裏亂糟糟的,失神地望向窗外。

方競邊開車邊時不時用餘光打量他,“你不用對我這麽戒備,我不是什麽韓呈的暧昧對象。今天被安迪叫去,我自己都很懵的。”

覃禹沒想到他會這樣解釋,可是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麽用了。他和韓呈之間,從來不是什麽暧昧對象的問題。

“今晚說實話,我蠻驚訝的,”方競說,“原來你結過婚了啊。”

覃禹偏過頭,“關你什麽事。”

“好奇,問一問嘛,”方競說,“你跟韓呈怎麽認識的?”

覃禹瞪着他,“開你的車,不該問的別問。”

方競撇撇嘴,意識到他是真的心情不好後,眼珠轉了轉。

“安迪今晚的話,你別太往心裏去,”他放輕聲音,“她性子太強了,說話難免刻薄,你也別當真。”

覃禹許久沉默。

“她說的沒錯,”他突然低聲道,“我就是那樣的人,她沒說錯。”

方競斂了笑容,怔怔地看了他一眼。

這時,覃禹的手機響起。

他看了眼屏幕,臉色微變,迅速抹了把臉,正了正嗓子,“喂。”

方競有意無意把這一切盡收眼底。

電話裏傳來韓呈疲倦的聲音,“你怎麽還沒回家啊?”

“我……”覃禹頓了頓,“今晚加班,加的挺晚的。”

方競目光掃過,深了一層。

“我今晚也加班,”韓呈打了個哈欠,“不知怎麽,突然非要開個會,開到十點才結束。”

“對不起啊寶貝兒,開會手機靜音了所以沒聽見,”覃禹聽見他翻身的聲音,“你現在在哪兒,我去接你。”

“不用,”覃禹連忙說,“那個……我坐出租,快到家了。”

方競眼神無意識淡了幾分。

“哦,那就好,注意安全,”韓呈撒嬌般的笑出聲,“既然你快到了,我現在有點餓,沒吃晚飯,你幫我帶點兒吃的上來吧。”

“你想吃什麽?”

“樓下超市的糍飯團,”韓呈說,“多放點肉松啊。”

“知道了,”覃禹輕聲道,“你要實在困了先睡會兒,我還有一段路。”

“我等你,”韓呈對着手機親了一下,“謝謝寶貝兒。”

覃禹挂了電話,悄悄舒了口氣。

方競勾起嘴角,微笑注視前方,“你們感情真好,我很羨慕。”

覃禹一愣,随即苦笑。

車子靠在商場的街邊停下,覃禹解開安全帶,“謝謝你。路上注意安全。”

“等等,”方競叫住他,“留個電話吧,以後說不定還聯系呢。”

覃禹心裏一絲怪異,笑道,“不必了吧。”

方競挑挑眉,趁他不注意時,拿走了他的手機。

“你幹什麽?”覃禹一愣,伸手去拿。

方競換另一只手舉着,用他的手機撥通了自己的。

鈴聲響起,他看着自己手機裏的電話號碼,得意地笑了笑,“謝了。”

覃禹眼睛一暗,奪回手機,“随便搶別人手機很不禮貌你不知道嗎?”

方競一臉坦然,笑意乖張,“知道了,下不為例。”

覃禹無語,還想說些什麽教育他,可又覺得沒必要。

倒是方競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神情愉悅,手支着下巴。

“你比我想象的有趣多了,而且很可愛,”他長嘆一聲,目光漸深,“怪不得能讓韓呈對你一往情深。”

“你有病是不是?”覃禹覺得他很無聊,跳下車碰上門。

方競坐在車裏,看着他的背影,眼珠一時不舍得移開。

他幾不可聞地輕嘆一聲,嘴角慢慢上揚,明媚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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