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刺痛
刺痛
方競的話,像紮在心口的刺,牢牢地嵌在那裏。
韓呈想拔出來,又怕血流成河,怕自己難以失措。
掩于事情內部的缺口,如同口腔裏讓人忌憚的智齒。
它不發作時,存在感連影子都比不過;可是一旦炎症迸發,常常痛得人難以接受。
韓呈不願去想矛盾潰膿的後果,他有預感,但他沒有解決方式。
是選擇忍耐和遺忘,還是不顧一切沖破所有束縛,無論哪一種,他都沒有足夠的勇氣。他終于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回到家,客廳亮着燈,只是很安靜。
韓呈手臂裏挂着外套,慢慢地往沙發處走,目光很久沒能收焦。
他一屁股坐了下來,手肘拄于雙膝,手掌捂住了臉。
他閉上眼睛,在掌心包圍的黑暗裏,一聲微沉的嘆息。
他擡起臉,微仰着頭,瞥見天花板橙黃色的光,映着他的瞳孔,黯淡裏平添半抹明亮。
韓呈揉了揉眉心,努力把滞重的眼皮擡了擡,站起身。
腳下一絆,撞在了什麽東西上。
是一個行李箱。
是覃禹的行李箱。
韓呈臉色一變,身體僵住,大腦中最脆弱的神經在此時砰然斷裂。
覃禹拿着護照從卧室出來時,韓呈直直地杵在那兒,背對着他,整個人仿佛靜止。
“什麽時候回來的?”覃禹邊翻着包邊随口道,“吃了嗎,我廚房溫的有菜,自己盛一下。”
下一秒,猛地一陣生疼,韓呈掐着他的手腕,強迫他擡起頭。
覃禹茫然地望着他,韓呈臉色陰沉,鼻翼微顫,眉間是不可思議的驚怒。
“你準備去哪兒?”他出口便是寒氣,聲音漸粗,“我問你收拾行李打算去哪兒!”
覃禹睜大眼睛,不明所以,“我就是……”
“這次連招呼都不打了,怎麽,怕我又把你關起來是嗎?”韓呈喉結顫動,“你以為你能跑到哪兒去,你這麽想方設法地逃避我我都替你覺得辛苦!”
“是不是我回來的還不是時候?”韓呈步步把他往牆處逼,聲音尖利,“我應該再晚到家一點兒,恐怕此刻你已經在機場了對吧。”
覃禹皺眉,“你胡說什麽?”
“我胡說了嗎?那那些行李是幹什麽的,你拿着這東西你想解釋什麽!”韓呈搶過他的護照摔在地上,
“和我爸吃了頓飯,就打了退堂鼓,我說為什麽沒讓我跟着,搞了半天是早就做好斷了的準備。”
“方競給你洗腦了幾次,也就三次吧,還是說有我不知道的,”韓呈發狠地掐着他的手腕,眯起眼睛,“你為什麽這麽相信他,為什麽總是不肯聽我的話!”
覃禹的表情,由開始的疑惑,到無奈,最後,恢複冰冷。
這樣的冰冷韓呈也不是第一次見,但次次都燒得他心窩冒火。
覃禹低頭看着地上的護照,許久,嘴裏飄出兩個字,“松手。”
韓呈滿腦子的炸彈只留下燃後的灰燼,他死死地瞪着他。
覃禹擡起臉,眉宇無波,“韓雅讓我回去和她談談,說是我岳父他們都知道了我要離婚。明早飛A國。”
“……”
韓呈臉色一滞。
“你父親沒有為難我,只是提醒我想辦法安頓好我岳父他們,”覃禹說,“你和我一起回去嗎?”
韓呈一下子松開了他的手腕。
他轉過身,閉了閉眼,用力捶了下自己的額頭,咬住了嘴唇。
餘怒被生生勒斷後殘留的懊悔,逼着他将急促的呼吸扼了下來。
覃禹撿起護照,重新裝回包裏,把行李箱拖到玄關,“去收拾東西,這次在A國可能不會只留一天。”
韓呈輕步走過去,從背後把他擁在懷裏。
他的胳膊越收越緊,手背發白,血管猙出,“對不起……”
覃禹沒說話。
“我……我不是故意的。”韓呈顫聲道,“我以為你又要……”
覃禹手握着行李箱的拉杆,收力擰住。
“我不該懷疑你的,但是我……”韓呈低咽,“我真的特別害怕。”
直到手指發麻,發痛,覃禹松開了手。
他小幅度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輕聲道,“去收東西吧。我給你盛飯。”
韓呈微紅着眼,看見廚房裏他的背影,鼻子猛地一酸。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對不起覃禹,可是他控制不住去胡思亂想。
就像他明知道猜忌是不能碰的,內心的敏感卻還是在那個一觸即發的邊緣試探。
吃飯的時候,韓呈一直低着頭,眉毛低垂。
過了一會兒,覃禹給他夾了些菜,“我做的不好吃嗎?”
韓呈一怔,趕緊擡起臉,特別用力地搖了搖頭,幾大口把碗扒去了一半兒。
“好吃,”他來不及吞咽,“真的好吃。”
覃禹淡淡地看着他,又給他倒了杯水。
在他把水遞過去的時候,韓呈趕緊握住了他的手。
他緊張地望着他,小聲道,“別生我的氣,是我混蛋了,別跟我計較。”
覃禹想把手抽回來,奈何韓呈抓得更緊,他眼裏更加焦急,“我知道錯了,你再原諒我一次行嗎?”
“我沒怪你。”覃禹面無表情道。
他在韓呈失落的注視下僵持了一會兒,終究于心不忍。
覃禹嘆了口氣,“不怪你,吃飯吧。”
韓呈吸了吸鼻子,手勁兒松掉。
“今天和你父親聊了聊,”覃禹放空地看着面前的食物,“他沒有責備我。”
韓呈筷子在碗裏轉了個圈兒,看着他,“你別瞞我,如果他對你不好,一定要告訴我。”
“沒有對我不好,”覃禹說,“相反,我不太明白,”
他看向韓呈,“你為什麽不喜歡你父親?”
韓呈臉色微變。
“他沒有因為我的身份嫌棄我,也沒有施壓,只是提醒說,未來會走的比較困難。從今天晚上,我能感覺到他對我很真誠,他只是擺出了事實,沒有過多為難。”
“你不和他親近,是因為什麽?”
韓呈放下筷子,靠進椅子裏,眉頭微蹙,似是不太願意提起。
他低頭擺弄手指,“沒有人會喜歡只能依靠女人的男人。”
“從小學我就知道,我爸創了多少次業,就失敗了多少次。幾乎每隔一年半年,家裏都會來一堆陌生人,指着我爸的鼻子破口大罵,罵他愚蠢,罵他孬種。我最初也很不服氣,直到我第一次看見,我媽的秘書塞給我爸名片和支票。”
“那個時候,我爸卑躬屈膝,就差跪在地上跟人磕頭的樣子,我再也忘不了。”
“這麽多年,我媽替他賠了不少錢,對她而言不算什麽,但是對我爸而言,卻是如同身家性命。一個不再年輕的男人,為了點兒不值錢的傲氣,從來不懂得從失敗裏吸取教訓,反而只能依靠比自己厲害百倍的女人,這種生存方式,我覺得很茍且,很不入眼,”
韓呈微扭過頭,“反正我看不上他。”
“你說這種話,我也看不上你。”覃禹淡道。
韓呈不解地看着他。
“他是你的父親,是世上除了你母親和你關系最近的人。你十八歲左右才去了英國,也就是說前面這麽多年都是他在照顧你。你一點感恩都沒有嗎?”
“他拿着我媽的錢照顧我,要感恩也是感恩我媽,”韓呈說,“而且他大多數時候都在為工作忙得焦頭爛額,根本沒空搭理我。”
“他從沒陪我旅過一次游,為我參加過一次家長會,就連填報高中,都是我找其他人商量的。他根本不管我,我倒覺得,是他自己明白自己沒本事,沒臉見我,又不敢把生意失敗的怨氣發在我頭上,所以一直這麽不冷不熱。無所謂,反正我也不在意。”
覃禹沉默了一會兒。
“如果有一天我破産了,失業了,成了一無所有的無業游民,”他說,“你會怎麽想?”
“我養你啊,”韓呈疑惑道,“我早就看不慣你為了工作忙成那樣,不幹了挺好的。”
“我也年紀不小了,我同樣會有失利,你父親也一樣,沒有人生來就會輕而易舉獲得成功,一個方面的不如意也不能代表全部。你能包容我,為什麽不能試着理解他。”
韓呈臉一讪,聲音一卡,“這能一樣嗎?”
“你是我最喜歡的人,你怎麽樣我都喜歡,這重要性就是不可比的。”
“你說這種話,你想過你父親會有多難受嗎?”覃禹皺眉,“他對你不重要嗎,他陪了你二十多年,我不過陪你不超過一年,你這樣看他,你不覺得自己作為孩子非常失敗嗎?”
“今天他告訴我,你結婚的事沒有告訴他。當時他的語氣,我現在想想都難以接受。你別忘了,我也是個父親,我也有孩子,這或許是我能夠特別理解他。如果孩子連婚姻大事都不願告訴做父母的,你覺得我們會有多失望。”
“韓呈,你太差勁了,”覃禹低聲道,“我替你父親感到不值。”
“如果我是他,我不會因為擁有你,而感到欣慰和驕傲。”
韓呈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抿了抿唇,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也許你說的沒錯,但是這麽長時間我也改不過來了,而且我也……”
他悶聲道,“我也不想改。”
覃禹站起身,“如果我說的多了,讓你覺得不滿,你就當沒聽見吧。”
“我無心幹預太多你的私事,只是站在你父親的角度,我替他覺得可惜。我希望有一天你能真正明白親情的意義,它同樣不能僅靠金錢來衡量。”
“說句直白的,”他聲音清涼,“如果你從出生就在英國,在你母親身邊成長,我想我們不會有今天,因為你會完美複制你母親年輕時的樣子,你會看不起我,就像你看不起他。”
“所以,老實話我很感謝你父親把你帶到我身邊,從他身上我看見不露鋒芒的謙遜和儒雅,這種修養和氣質,讓我完全不認同他在你眼裏的失敗和不堪。我相信他以後會過的很好,我也相信你會後悔,後悔你沒有主動去替他着想。”
*
第二天,他們飛去了A國。
韓雅在電話裏的語氣算不上好,覃禹猜想,韓骅肯定也罵了他不知多少次。
等待他們的不止這兩人,還有韓晟。
韓雅随便撇了眼韓呈,立刻扭過了頭。
韓呈緊緊跟在覃禹旁邊,看其他人的目光都是同樣的冷漠。
韓骅坐在那裏,瞪着覃禹,不加掩飾的怒火。
韓晟坐在旁邊的沙發裏,低着頭,給韓骅倒了杯茶。
覃禹朝他倆微微點頭示意,走到韓雅面前,拿出了一個文件袋,遞給她。
韓雅眼睛立刻紅了,她一掌将文件袋打掉在地。
覃禹彎腰重新撿起來,放在桌上,聲音平靜,“看看比較好,就算為了孩子。”
韓雅一巴掌揮了過去。
半空中被韓呈穩穩接住,韓雅瞪着他,最後的理智瀕臨瓦解,“放手!”
韓呈紋絲不動,冷道,“你想發洩,沖我來就行了。”
“不要臉!”韓雅氣極反笑,“你真有本事,跟自己的姑姑搶男人。”
韓晟欲起身,“小雅……”
“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兒嗎!”韓雅反叫道,“自己的兒子做出這種事,你這個父親怎麽當的!”
韓晟臉色一白,跌回了沙發。
“小雅,”韓骅沉聲啧了一句,看向韓晟,“把茶葉拿來吧。”
韓晟低着頭暫時離開了。
“他早就不是你的人了,”韓呈看着韓雅,字字有力,“你們早就分居,何必一廂情願糾纏不清。”
“小呈,”韓骅擡高聲音,“你怎麽能這麽跟你姑姑說話!”
“抱歉,她現在不是我姑姑,”韓呈甩掉她的手,傾身擋在覃禹前面,漠然道,“你別太過分。”
“我過分?”韓雅縮起瞳孔盯着覃禹,“你怎麽能這麽對我?”
“這麽久了,你要和誰在一起我也管不着,你有戀愛自由,你不再喜歡我這麽多年我也認了。”
韓雅看向韓呈,雙腿發軟,“可是你現在為了他,你要和我離婚。過去那麽多次你都沒堅持離,我想說你心裏還是有我和孩子的……”
“他心裏有沒有你你早就有數了,何必在這種時候演什麽深情。”韓呈現在完全把她當情敵,說話毫不客氣。
“演?”韓雅念着念着就笑了,聲音沙啞,“我可不是在演嗎,而且一演就是十一年。”
她看着覃禹,眼底盡是悲涼,“按我的條件,就算離婚我會找不到更好的嗎?你以為我拿婚姻拴着你,只是為了孩子和錢是嗎?這世上有錢人那麽多,願意對我好的也不少,我為什麽硬要堅持住最後一步,最後一條維持我們關系的底線,我為什麽當初非要把孩子生下來,這些你不明白嗎?!”
覃禹嘴裏發苦,“韓雅……”
“我也想像當初戀愛一樣一直依賴你,黏着你,就算黏着你一輩子我都不會覺得煩,”她鼻子一酸,“可是你不願意啊,你想要過自己的生活,你不想我繼續存在在裏面,你想我完全退出,好,那我不逼你了,我同意分居,我也不拿孩子威脅你,你可以去找任何人談戀愛,我會,會努力裝作不知道不在乎的樣子,我成全你,我想告訴你就算和我在一起,你依然能過你想要的生活,我不會成為你的阻礙,只求你不要離婚。”
“為了讓你沒有心理負擔,我也,我也努力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她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不停換男朋友,最開始我希望你嫉妒,你吃醋,你來罵我,你來……”她咬住了唇,“帶我回家。”
“可是後來我醒了,我知道,你是真的不在乎了。”
“我能去罵你嗎?你已經答應了不離婚,我也得守住承諾,不再幹涉你,不管你做的有多絕情,我都得裝作若無其事,好像只有這樣,我們,我們才顯得雙方态度一致,你不虧欠我,我也……我也半斤八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