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鳳凰林間
鳳凰林間
我實在不想事情會變成這樣,從今日起,不知我會成為多少女仙眼中的釘子。
下學之際,為錯開人流,我匆匆穿過拱門,往不遠處的園林深處走去,卻是一片鳳凰林。
雖然我更想找的是地洞。
綠蔭上連綿不斷的火紅,在林中織出一層朱色浮雲,亦如鳳尾搖曳碧湖中。
當時,我的臉,肯定也這麽紅。
我行至樹下,仰頭望空,斑駁樹影,徐徐微風,心頭寬解不少。
世上諸事難料,陰有差陽有錯,不就被人誤會寫了封情詩給上神麽,不就當着衆人的面被朗讀了麽,沒什麽大不了。
娘親說過,心意這東西不是埋在心裏的,是要傳達的。
我就當自個兒的心意早産了。
但不知為何遙止上神聽到這般情意綿綿的詩信,竟有如此悲傷的面容。
也有可能是聽膩了,以前身子不好時,每次聽到源方跟我說藥煎好了的時候,我的表情也很悲傷。
我将目光收回至幾步遠的樹下,一個熟悉的紫衣身影長身玉立着。
我揉了揉雙眼。
那身影好似朝着這邊招手。
曾經聽說,這世間有個咒語,便是你越不想碰見誰你就真的會碰見誰。
于是我裝作沒看見繼續前行。
“彈歌,你過來。”遙止上神的聲音如山間清泉。
我思索着要不要隐到樹後,繼續低頭前行。
撞到了一堵人牆。
我看着立在跟前透着股冷意的遙止上神,尴尬的停下撚衣角。
也不敢擡眼看他,心情頗複雜。
此種情形,他很有可能是預備了比如你很好,但我們不合适之類的話語來拒絕我的。
“你在做什麽?”他問。
我沒想到他問了句這個,躊躇了下回:“課後散步。”
“散得還挺認真,就差撞到樹上去了。”他淡笑如水。
我依舊不敢擡頭看他,喏喏地回:“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散我閑步。”
他笑:“還挺會作詩。”
一聽到詩這個字,我渾身一震。
“那詩并非我所寫,那是....”既然都提到臺面上了,我收了收尴尬之意,努力大大方方解釋下,可還未說完,便聽到他打斷道:“我知道。你從哪得到的那詩?”
我一愣,鼓起勇氣看着他:“銀獅那得的。”
我理了理思緒,聽他這語氣,看來銀獅并沒向他解釋女仙委托的事,可既然沒解釋,遙止上神竟也知道這詩不是我寫的,卻是有點理不通。
“銀獅?看來許久沒和他切磋武藝,他倒是皮癢了。”遙止上神不笑的模樣确實冷冽的很。
我解釋道:“說是有位女仙委托他寫的,我只是拿來瞅瞅。上神怎知那不是我...寫的?”心想,詩中的情意雖然過了點,但倒也能傳達我的心意。
萬年間,我的臉皮竟變得如此之厚。
師父說,自己的情感總歸是要正視的。雖然他從沒正視過他與百花仙子的感情。
遙止上神和煦的笑笑:“一位故人送的,我自己收藏的詩怎能不知?”
原來如此,人家仙女委托銀獅寫情書給遙止,銀獅竟然抄錄了遙止上神收藏的詩,也太有情操了。
既然誤會解除了,我也自然不少,我想起今日之事又甚覺不好意思,說道:“今日小仙冒昧了。”
他打趣:“你倒是一直在冒昧。”
我又是一愣,說的也是,第一次是冒昧的入了他的寝宮,第二次也是冒昧地摔到他跟前,第三次還冒昧的遞了封情詩。
風吹起地上的落花,我拾起一朵,拿在手裏□□,不着頭腦的冒出一句:“那寫詩于你之人可真好。”
他的眼神一滞:“為何這麽說?”
“喜歡一個人,并将心意告訴他,并不容易。就如我師父和百花仙子,明明互相喜歡,可不知為何,誰都不願清清楚楚告之對方,至今飄渺不定。”我望着遠處的錦葵花。
“喜歡不過是兩個字,不說一時,說了便是一世。”
我轉頭問他:“她用一首詩二十八個字告訴你她喜歡你,你是不是賺了?”
說完我意識到我為何在他面前誇寫詩給他的不知哪方女仙?
我恨不得自個兒踹自個兒一腳。
“聽你這麽說,倒好像真的是賺了。”他依然笑,語氣卻是敷衍的,還是敷衍小孩那種。
他笑時眸子裏的藍像夏時的天空,我不由得往他那挪近幾步,聞得熟悉的味道,倒好似占了便宜。
我指着那棵最高大的鳳凰樹說:“這樹真美。”
我竟有點期待遙止上神接口說哪有你美之類的話語,小說裏都是這麽寫的。
他轉頭看向我,看得我一陣心慌,問:“你可知為何這裏的鳳凰林長開不敗?”
我眼神一亮,來了興致:“樹底下有寶藏?”
“......”遙止上神沒理我自顧自開了個頭:“上古的神魔大戰之時,鳳族有位鳳王,不僅美貌無雙,且仙術蓋世。”
我聽着便在樹下找了個舒适的位置坐下,還變了把團扇出來扇着。
上古時代的那場神魔大戰,我曾在師父教授的課堂上,聽得些傳聞。
百萬魔将領着億萬小妖吞噬生靈,大開殺戮,一時血腥風雨。
浩浩蕩蕩的神族将領前往鎮壓,彼時,天道混亂,陰陽颠倒,可謂生靈塗炭,神魔之殇。
銀獅上神便參與了那場大戰,那一戰,卻是七日之久。
遙止上神也挨着坐下:“那時,這裏還是荒蕪一片。南禺山的鳳王為了保護天界不受侵害,與一名魔将厮殺,她實力本在那魔将之上,可卻落了下風,還受了重傷。”
我一驚,一連問了三個為什麽。
我想着他要是說你猜的話,我就一扇子拍過去。
他說:“你不妨猜猜?”
我舉起扇子,又默默地收了回來,咬牙道:“因為鳳王喜歡那個魔将。”
這回是遙止上神一臉驚訝:“你怎知.....”
“我聰明啊。”我稍有得意。
“你...直覺還不錯。”他下結論道。
“......”
“鳳王雖不忍下手,卻在最後時刻拼力殺了魔将。魔将魂飛魄散之時,天空下起了黑沙煙雨,這片荒蕪之地瞬間拔起千百棵青樹。鳳王深受重傷,口染鮮血,栖化的那一刻,紅豔的花骨朵霎時鋪滿了青樹的枝頭。從此,這裏的鳳凰樹連綿不絕,常年如火,永不凋謝。”他娓娓道盡。
我停了手中的團扇,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故事我是知道的,我從小便喜愛搜羅這些隐藏的傳說,在師父的藏書閣裏尋到了也不知道是哪位上神的筆錄,裏頭便有這記載。
那鳳王深愛着魔将,為了保護天界卻不得不将之殺滅。
她曾為了忘卻往事,飲了忘川河的水,卻不曾想到還是忘不了他。
據說魔将臨死時對她說了最後一句話:“我記得你,三生石前你曾為我吟唱長離別。”
鳳王悲痛難忍,她雖深受重傷,卻還不至于仙滅的地步,可她已無心戀生。
最後化作了鳳凰花,與青樹相依相偎,成就了鳳凰樹。
當初得知這故事時的百感交集又湧了上來。
自古情義二字兩難全。
敬這位鳳王,惜這位鳳王。
也不知這位鳳王是不是源方的祖宗或者遠房親戚。
我難掩一股悲傷之意,緩了緩情緒說:“怪不得這鳳凰樹這麽美。”
遙止上神繼續道:“故此地是極為靈氣之地,我便是曾經在此拾了一顆紅色的夕顏花。”
夕顏花從來都是高潔的白色,竟有紅色,果真是稀奇。
這片土地興許能種出些奇世珍寶來,我思忖着改天把銀獅埋在這試試。
正思慮着,低頭一瞧,地上竟有一朵潔白的夕顏花,這果然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能自個兒不長葉開出花兒來。
那花被遙止上神的長手拾了去,遞了過來:“簪花掉了。”
“......”
恍惚間,似乎曾經也有一只這樣白淨的手将花別于我的發際,笑得如同暖陽:“今日剛采的,開得最美的那朵。”
一個模糊的身影笑得甜:“師父是采花大盜哈哈哈。”
腦袋竟隐隐發疼。
許是曾經見着這畫面了,一時想了起來。
我師父從未給我別過花,一是師父打不過百花仙子,二是我也打不過百花仙子。
回過神接過簪花胡亂別上,擡眼便瞧見遙止上神正打量着我,幽藍的眸子吸人心扉。
我的心跳便又起落不平,陡然起身,風一般地往錦葵花間走去,留下一句:“我去采花。”
紫花蝶影間,我還沒采幾朵,便有一束長短有錯,形态有致的花束遞了過來。
我思索着,這遙止上神的采花技術還挺娴熟。
“夠麽。”他好看的眉眼淡淡的表情。
我接過花甚是不好意思的開口:“那個...”
“什麽?”
“能順便幫我拔幾棵鳳凰樹運回我山裏麽?”我目光炯炯地望着挺美輪美奂的鳳凰林。
“......”他望了我許久,眼中泛笑:“你這性子倒是有點像她。”
“誰,鳳王?”若是像她我還是比較驚喜的。
他笑笑,沒有回答我。
眼看着夕陽都映紅天邊了,沒想到在此地逗留了這麽久。
雖沒有在花影間你追我趕般嬉戲等等,我也覺得挺值了。
快樂的時光短暫,這句話卻是一點都沒錯。
正欲傾訴下小仙的感想,一只黑乎乎的山臊獸飛了過來,停于草地上。
重複不停的說道:“嬈玉病了,嬈玉病了......”
遙止上神的神色未變,清淡的回:“病了那些仙奴不會好好照顧她麽?”
可山臊獸只是負責傳話的神獸,哪裏還會作答。
我想着若是遙止上神一直不回,恐怕這只山臊獸在這喊吐血為止。
便說道:“上神,小仙正好要去辦趟事。不如上神也回去罷。看望病人要緊。”
遙止略一思索,回道:“也好。”
走時,我盯着他腰間系的荷包看了好半會,金絲線繡出來的樣子當真是好看。
聽說嬈玉上仙不僅刺繡出色,廚藝也是頂尖,真是生了一雙巧手。
思緒間,心裏莫名的泛起一股苦澀之意。
我踏雲往萬事宮行去,銀獅上神溜走的功夫總是一流,可以用神出鬼沒來形容。
頃刻,白雲間,萬事宮幾個紅匾金字漸漸顯現,十分矚目。
左右貼着一副對聯:“萬般皆下品,唯有甜食高。”境界很是高貴冷。
但萬事宮矚目的也只有這塊匾了,雖喚做宮,也只是一庭一院再加兩層的紅木樓閣,頂閣上翹起的高檐邊挂着兩只布偶小獸。
小獸除了眼睛耳朵小胳膊小短腿是黑色,全身通白,眼睛銅鈴般大小,也不知是哪方神獸,從未見過。
雖然銀獅再三強調,此獸招財。
我踏進宮門,繞過滿池的蓮花,行入廳內。
兩個一紅一綠的小童迎了出來:“歡迎彈歌天仙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只是銀獅上神有事出門去了,可有事轉告與他?”
我見這綠衣小童的眼角一直在抽,便細細打量了下廳內,瞥見紅木案底下露出的一截水藍袍子,便說道:“也沒什麽事,只不過帶了點源方做的糕點,既然不在,我便先拿回去了。”
那截藍袍子動了動,晃出一個人來,責備道:“小紅小綠,我只不過是在處理些文案,怎麽就沒看見我嗎?”
那小綠拭了拭額頭的汗對着我說:“實在抱歉,方才一個沒注意,竟沒瞧見,請進請進,這就上茶。”
我找了把椅子坐下。
銀獅上神依舊是慵懶地坐着,輕咳一聲道:“遠道而來還帶禮物,多不好意思。”
我喝了口小綠上的熱茶,在袖子裏一抽,抽出一束錦葵花來:“送你,不要客氣。”
他眉角一揚:“糕點呢?”
我緩緩地将茶杯放下:“什麽糕點?”
他瞪大眼睛:“你方才不是說帶了麽?”
我不看他,繼續喝茶:“我有說過麽?”
“從今往後,我們恩斷義絕。小綠,送客。”
“......”
瞧瞧,這位便是參與了上古的神魔之戰,衆傳成熟穩重大将風範的銀獅上神。
我轉而安撫道:“今個兒真沒帶,源方最近新制了一品甜湯,改天讓他在您這長住,天天換花樣做糕點。”
他轉頭咧嘴一笑:“明天。”
“......行。”容易生氣還挺容易哄。
我這一琢磨不對啊,今日明明是他欺負我了,這會兒怎麽變成我欺負了他似的,鼓足氣勢問道:“銀獅上神!今日為何污蔑我?那麽多人在場,你也不替我解釋!”
他面不改色:“呀,忘了告訴遙止那位女仙的身份了。”
“那信明明是你從遙止那抄的,竟還送給他!”我心想,你還能裝得再像點麽。
他理所當然:“你知道了?既然遙止家有現成的,我便用了。不用白不用。”
我無語。
話說回來,如此珍藏的書信,也不知是哪位女仙,不過就算他家書信堆成山,也是正常的。
且不管這些,我釀了釀情緒,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聽聞,遙止上神曾經有個徒弟?”
銀獅看了我一眼,眉眼倒正經起來:“嗯确實有過一個徒弟,乃夜月上仙,為遙止偶然拾得的紅色夕顏花所化。”
我一驚,不禁拂了拂頭上的夕顏花,想起方才遙止上神說的在鳳凰林拾回的紅夕顏,竟是那顆集滿靈氣的花所化。
這世間的緣分,真是奇妙的很。
我繼續問道:“之前從些女仙口中聞得,遙止上神和素夭公主大婚之日,他徒弟醉酒大鬧婚場,還阻斷了他們行禮,可有此事”
銀獅又看了我一眼:“确有此事。遙止本是天帝的義弟,見遙止遲遲不婚,便将素夭賜婚與他。按說也算門當戶對。只是夜月對遙止情深難擱,竟在遙止大婚之日醉酒大鬧,才會釀出這般事端來。可惜了。可惜了。”
我思量,天庭本就不允師徒生情,再者又阻亂了天帝賜婚,恐怕這罪是不小:“那後來呢?”
銀獅眼神沉了沉:“後來,夜月被天帝剔除仙骨,貶為凡人,永世不得回天界。”
我的心一緊,握着茶杯的手也一緊。心裏莫名的酸楚,竟然罰得如此之重。
“也不知這天界立的什麽破規矩。非要給情感劃分界限。師徒也好,斷袖也好,喜歡便是喜歡,又有何過錯?”我憤憤然。
那夜月定是愛得至深,才會沖動至此,又有誰知道,她是真醉還是故醉。
銀獅驚訝地望着我:“你...連斷袖也懂得了?
我沒理他,繼續問道:“那遙止上神呢?”
銀獅想了想:“那之後便不見遙止蹤影,據說是閉了關。後來我也下凡歷劫去了。回來才知,遙止和素夭的婚約取消了。”
他頓了頓繼續道:“小丫頭,過去的事就且讓它過去,眼前的事要緊。”
我喝了口茶緩了緩情緒又問道:“什麽眼前的事?”
銀獅倒似想都沒想:“嬈玉啊,那姑娘跟着遙止跟得緊,再者,她雖是雪蓮花化的仙,卻是王母娘娘的養女,小心被她給搶了。”
我驚詫道:“還有這層關系?”
轉念反應過來嗆了口茶,慌忙道:“我又沒有那個意思。”
銀獅卻笑得賊兮兮:“遙止日子過得比我講究,整天公子哥似的,茶愛喝龍霧茶,還需雪水泡的。衣裳喜紫色雲錦,還有最喜歡的一道菜,酒花魚。”
這些個話語一個字不漏地蹦進我腦子裏,卻是有點懊惱。
娘說,感情的事順其自然便好,可求但不可強求。
我低頭搗騰花束,嘟囔:“他喜歡什麽,與我說了作甚。我...我又不需要知道。”
“害羞的姑娘嫁不出去。”
“你才嫁不出去!”
“你看你這張臉兇的,改天我畫下來給遙止看看。”
“......哼!近墨者黑!再說你又不會畫畫哈哈哈。”
“小綠,趕緊把這丫頭的臭模樣畫下來。”
“我去跟師父打聽,你做了什麽壞事被罰歷劫。”
“不準去!你給我回來!”
我輕快地招了片雲,趁着天黑前,往翠山歸去。
漫天的霞光雲染,燃燒着整片天空。
映着翠山也是餘光熠熠。
我剛着地,源方便急急迎了過來,臉上像抹了胭脂,紅彤彤的,也不知是否被這霞光給染的。
他握住我的手說:“你哥哥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