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不可結緣（七）
不可結緣（七）
寧城附近的荒山人煙稀少，峰巒之上随風浮動的雲霧逐漸染成鮮紅，如同滴入一滴紅墨水，往四周擴散。
火紅的光亮越來越近，沖破雲層直直地往下墜落，周身的火焰将它裹挾，驚飛了山林無數鳥雀。
耳邊響起枝幹斷折的咔嚓聲，畢方以後背抵擋着交纏的樹枝緩沖，他的身體已經沉重到了極點，被粗糙的樹枝劃傷穿透，鑽心的疼痛反而給予了一絲清明。
“咳……”
畢方跌落在地，厚實松軟的泥土上鋪着層落葉，腐爛的氣息湧入鼻腔，他艱難地喘了口氣，便再也不想動彈。
他也沒有力氣再亂動，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不斷冒出鮮血，因為不斷的撕裂，愈合的速度也變得格外緩慢。
封印的時間太長，又加上不斷的逃脫追捕，畢方額頭滲出細密的汗水，粗重的喘息聲讓他的意識開始模糊。
他仿佛又回到了數千年前，自己也是一身傷躺在僻靜的山林，被還是阿珂的唐憬撿到。
女孩被吓壞了，蒼白着小臉，猛得轉頭跑開。
畢方冷笑，心裏暗自嘲笑着凡人的愚昧膽怯，打算等傷好了，放幾把火好好吓一吓這個膽小鬼。
只是沒想到，山林裏又響起一陣腳步聲，先才的女孩去而複返，手裏還捧着傷藥漿果。
畢方看都懶得看那些漿果，想說自己是吃葷的，結果嘴巴一張，就把女孩抓了一把果子塞進來。
“鳥鳥多吃點，不夠我再去月老廟拿。”女孩說得認真，絲毫沒有注意到畢方錯愕的神情。
感情還是順的人家的供品。
畢方不知道自己是過于驚訝，還是對女孩充滿關切的眼神産生了點興趣，居然不再掙紮，乖乖地任由她擺弄。
女孩取下自己的麻布頭繩，當做繃帶給他受傷的翅膀包紮，硬生生地将兇獸殺戮無數的殺器捆成了肥肥的雞翅膀。
畢方扇了扇翅膀，發現擡都擡不起來，只能郁悶地随她去了。
凡人的藥物對他的作用趨近于無，不過畢方想着能有個小孩任勞任怨地伺候自己，還算不錯。
傷好後畢方鬼使神差地沒有馬上離開，一直留在山林，與女孩作伴。
人類又弱小又短命，畢方常常站在枝頭，好奇地觀察着女孩，看她捉魚，看她撿蘑菇，看她被自己采的果子酸得皺眉。
平淡安寧的生活對于厮殺慣了的畢方來說相當新奇。
只是沒想到，那場火焰吞噬了女孩的生命。
畢方說不出自己是什麽心情，在那片燒焦的廢墟裏站了許久，第一次對着從前不屑一顧的凡人降下了怒火。
他要将阿珂受到的苦楚千百倍地償還給那些貪得無厭的村民。
一場大火将南水村化為灰燼，畢方頭也不回的離開。
他重新回到了從前那般，沉浸于厮殺中的生活，只是耳邊清靜了許多，再也沒有女孩活躍過頭的聲音。
于是畢方找到了她的轉世。
女孩不長記性，一見到他的原型就樂颠颠地湊過來摸他羽毛，嘴裏喊着“鳥鳥你好漂亮呀”。
畢方在她一聲聲誇耀中迷失自我，又決定陪在她身邊。
一世又一世，他最初愉悅的心情也變得沉重起來。
每一世女孩見到他都會自來熟地和他相處，就像是從未失去過前世的記憶。然而每一世又都會早早死亡。
畢方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兇獸的身份，決定不再現身與她見面。
本以為能減少帶來的災厄，只是即便如此女孩依舊逃不掉早亡的命運。
“怎麽會這樣……”畢方在女孩的屍體前駐足良久，開始想方設法幫她規避那些奇奇怪怪的風險。
只是無數次努力如同一個笑話，畢方在女孩又一次死亡下臨近崩潰，決定前往酆都尋找她的魂魄。
酆都的鬼魂太多，畢方在彼岸徘徊許久，也沒能找到，十殿閻羅沒想到追捕已久的兇獸居然自己送上門來，合力将他封印。
無邊的彼岸花散發着濃厚的血腥氣，撕扯着他的衣袍将他拉入深淵。
“呼——”
畢方猛得睜開眼睛，在一片漆黑的醒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還會夢見那行過去的事。他身上的傷口愈合大半，黏膩濕滑的衣料貼着後背，畢方微微蹙眉，艱難地撐起來，靠着身邊的樹幹喘了口氣。
唐憬沒幾天時間了，這次是他最後的機會，就算不能給她續命，那就帶走她的魂魄。
畢方取出懷裏那根頭繩，瞳孔變得猩紅無比，喉嚨裏吐出怪異嘶啞的聲音。
他将那根頭繩攥緊，這一次，他不會再讓她走向過去的結局。
“哎呀，畢方怎麽還沒來？”
唐憬還在醫院，樂靈守在醫院附近主打一個守株待鳥，打算等畢方來了和他好好談談。
“喝奶茶嗎？”
季洵遞給他一杯芝芝抹茶，轉移了樂靈的注意力。
樂靈拿着杯子吸溜吸溜，蹙起的眉頭稍稍松緩些，又忍不住問季洵：“他如果不來怎麽辦？”
“會來的，再等等吧。”
季洵輕聲安慰着樂靈，擡眼望向住院部的大樓，長睫下黑沉的眼中神情有些複雜，叫人看不真切。
到了淩晨，樂靈拉着季洵去附近的夜市吃了碗小馄饨，打着飽嗝往醫院去。
他估摸着畢方不會來了，打算看看唐憬就回去。
天色漆黑一片，吞沒了零星的燈光，就像是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整個小鎮都安靜至極。
走廊上沒有開燈，只有安全通道的指示燈散發着瑩瑩綠光。值班的護士不知為何，全都昏睡在地，沒有絲毫反應。
腳步聲在走廊響起，吱呀一聲推開了唐憬的房門。
他來到病床前，将兜帽取下，露出來火紅淩亂的長發。
畢方垂眼看了唐憬許久，唐憬似有所感，眼皮輕顫兩下。他連忙俯下身抵着她的額頭，輕聲道：“睡吧。”
熟悉的聲音落下，唐憬呼吸平穩，仿佛陷入了香甜的夢境。
畢方将女孩橫抱起來，過于輕盈的手感讓他眉心一蹙，不滿地掂了掂。
太瘦了……
他暗紅的瞳孔映滿了女孩的面容，不再多耽擱，徑直抱着她轉身離開。
然而一根紅線游了過來，靈巧地拴住他的手腕。
“畢方，你要帶她去哪兒？”
樂靈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畢方有些意外地回頭，看向來人。
他擡手将兜帽重新帶好，全是只露出個冷峻的下巴，抱着唐憬像個人販子般就往外沖。
“诶等等！你不能帶她走！”
樂靈雖然不知道畢方的打算，但他身上的妖氣實在太重，重到讓他在樓下就覺得不對勁的程度。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将唐憬帶走，樂靈不敢想之後會造成什麽後果。
畢方跑出屋外，發現季洵就站在電梯門口，立馬調轉方向一路跑到了天臺。
“畢方，你想做什麽？”
天臺寂靜無人，季洵閃身攔在了他的面前冷聲質問。
身後樂靈也追了過來，畢方咬牙，退後兩步，刺目的流火從腳底升騰。
“季洵，我不想和你動手，別攔我。”畢方的聲音嘶啞，像是在竭力壓制着什麽。
然而季洵平靜地看着他，沒有移開的意思，淡聲道：“抱歉，我不能放你走。”
“你快入魔了。”
季洵的聲音如一道驚雷降下，把身後的樂靈也吓了一跳。
兇獸入魔，将帶來巨大的災厄，到時候可不就是封印那麽簡單溫和的處理方式了。
“那又如何！到了今日這個地步，我變成什麽樣子都無所謂了！”畢方臉上浮現出細密的紅羽，眼中像是要噴出火來。
他閉了閉眼，重新睜開看向懷裏的女孩，将她靠着天臺的牆壁放下，站起身擋在她面前，“唐憬我一定要帶走，再看見她一次次進入輪回，出生，長大，死亡……季洵，我已經快瘋了……你能懂我的……”
季洵偏頭，避開了畢方的眼神，但樂靈知道，現在的情況不同于上次了，他沒有要放走畢方的打算。
就在他們僵持時，裹着烈火的巨刃從天而降，随之而來的，是祝融不耐煩地罵娘聲——
“他媽的磨磨唧唧做什麽！畢方這次你別想跑！”
樂靈擡頭看向半空，心下一驚。
狴犴也來了！
這位龍子淡定沉穩地站在雲端，他并未有出手的打算，只是靜靜地将目光落在季洵身上。
樂靈暗自皺眉，這下執法隊是動真格的了，如果他們再想悄悄阻攔，那麽狴犴絕對不會就這麽幹看着。
狴犴的實力有多恐怖，六界早有傳聞，不然也不會讓他坐鎮執法隊。
如此緊張的局面，畢方卻冷笑一聲，任由火焰席卷全身。
随着一聲鳥類的高鳴，巨大的翅膀帶着疾風朝着祝融劈來，每一根羽毛如同帶着火焰的鋼刃，與巨刃交鋒迸裂出一長串的火花。
“畢方，你快入魔了，現在收手還來得及！”祝融橫過巨刃擋住了一波火焰，朝着畢方怒吼道。
畢方像是沒有聽見般，用猙獰的爪子将巨刃一把踩壓在地，眼中仿佛有火光噴湧，如同在妖冶的鬼火中浴火重生。
他仿佛被殺戮占據了所有思緒，兇獸本能的厮殺與血氣讓祝融心驚。
此時，他已然被畢方不要命般的打法壓制得落下下風。季洵蹙眉，擡頭看向遠端沒有出手的狴犴，兩人無聲的對視在狴犴的手臂逐漸化為龍爪時落下帷幕。
當祝融再一次被破碎的鬼火逼得後退時，身邊一陣清風劃過，只聽一陣震耳欲聾的兵刃相擊聲響起，巨大的靈力波動在天臺中心，如浪潮般朝四周湧來。
天臺一時間亮如白晝，祝融揮開煙霧，發現季洵已經與畢方纏鬥在一起。
而他手裏拿着的，是一把能閃瞎人眼的金色長劍。
祝融盯手裏破鐵般的巨刃，偏頭不爽地吐了口血沫。
還真不愧是財神爺，打個架都要選件頂配裝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