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殷姨娘立在當地,“唰”一下面如金紙,原來在鄉下住着還沒教柳士沅納了做妾的時候,也知道鄉頭王大戶家裏養了幾房妻妾,按着進門的先後排出個大小來,家裏的哥兒姐兒并丫頭小子也是大娘二娘地混叫着。

哪知道進了這府裏卻全不是那一番行事,太太姨娘是分毫不錯,做了姨娘說是半個主子,可還有一半是奴婢,上頭的太太刮刮風,她們這裏便得一陣驚雷。

潘嫂子一雙手還沒挨得儀芝三寸就叫夏婆子一把扭住,她在殷姨娘面前一貫說些下田辛苦的話,其實這些年拿了那許多錢,早在鄉下過起了呼奴引婢的日子,家裏的田地早就荒了,手腳也養得軟了,夏婆子怕她真個兒挨着了大姑娘自己這輩子的臉面都得丢,上手就使了全副力氣。

潘嫂子掙不脫又吃痛,她在外頭也是被奉承慣了的,哪裏受得住這個,紫漲着面皮一張嘴就要扯下在殷姨娘面前糊的這一張畫皮來,夏婆子哪敢讓她嚷出些不三不四的來,見機生急,一擡手将自個兒套了指餘寬銷得纏枝蓮金镯子的腕子堵了上去……

儀芝帶着松壑走到殷姨娘面前,先拿眼兒四下掃一圈,愈發不襯意,一雙鳳眼微微上挑,直直望着殷姨娘,半點不留情:“前幾日就叫丫頭子傳了話,各處都該去領了箱子打點起來,不日就要上路的,今兒又聽說五妹妹病了些時候了,東西不見理,五妹妹不見好,怎麽姨娘還有閑心跟個外人吃茶說話?”

這話就說得很重了,進了這宅子,人人掙的都是一份體面,丫頭婆子有丫頭婆子的争法兒,姨娘有姨娘的争法兒,就是顧氏敲打底下這些姨娘,不是大錯也不會這樣明着下面子,這是一點裏子面子都不留。

殷姨娘原本性子就軟,如今叫儀芝這樣下臉,若不是先前同潘嫂子說話将屋裏的丫頭遣了出去,這會子說不得就要羞得暈在當地,雖則沒暈,面皮也漲得通紅,掏了帕子又抹起淚來。

這邊儀芝見着殷姨娘掉淚兀自皺眉,那邊松壑卻已經掀了簾子進得裏間,聽見裏頭一聲驚呼,儀芝再顧不得這邊,一掀簾子也走了進去。

進了裏頭先瞧見的就是一地碎陶片,擡擡眼就是松壑正在取下窗格子,走到儀蘿近前,一低頭就見她一臉蒼白,不獨眼窩子裏都是汗珠兒,連一頭厚實的頭發都濕得透透的,一張小嘴無意識地張開喘着氣。

松壑關了窗子轉過身來,觑着儀芝的面色,自己也面露不忍,若不是當着姑娘的面,她是要一口啐出來的:“五姑娘也不知受了多少罪,才剛進來的時候口鼻都捂在被子裏頭,哧哧喘粗氣,咱們若是不來,還不知怎麽個景況。”

這就是真正的誅心之言了,乍聽上去不覺得有什麽,可小孩兒捂在被子裏死了的也不是沒聽說過,殷姨娘站在外頭聽見松壑這話,霎時白了臉,身子搖了兩下軟軟倒在椅子上。

儀蘿醒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到了船上,睜開眼就是一副秋香的帳子,轉轉眼兒還能瞧見放下的紗簾底下繡了幾枝金桂,身上的被子又輕又暖,鼻尖一蹙就是一陣暖香,身上也是清清爽爽的。

等瞧見外頭挂帳子的那一對兒鑲了碧玉的金鈎子,儀蘿就愈發肯定這不是殷姨娘的屋子,殷姨娘給她用的東西不說金玉了便是銀也沒有,也決計不會記得叫丫頭給她擦身子。

原來自己都覺得是沉疴難起,沒成想眼兒一睜一閉,做得一場大夢再睜開眼就痊愈了。儀蘿還記得上輩子這場病差點要了她的命,到了老宅仍不見好,殷姨娘除了守着她飲泣,便是個走腳的郎中也不曾拉來一個。也不知自己是招了老天爺的喜歡還是讨了他的厭,病病歪歪熬了幾個月,漸漸地竟又緩過來。

她躺得發悶,掀了被子坐起來,放下的帳子忽的就叫掀開了,一個笑眉眼的丫頭探進身子來:“五姑娘可算醒了,大姑娘守了您好幾天呢,二姑娘、四姑娘、三少爺也都來瞧過好幾回了。姑娘可要用蜜水?”

點點頭又發怔,怎麽這輩子跟上輩子倒不一樣了,丫頭口裏喚的大姑娘卻是哪一個大姑娘,她明明記得上輩子的這時候,她的大姐姐是已經自缢了的,嫡母便是為着這個灰了一顆心,勉強支起精神打理了進京的事,回了老宅沒多久便搬進了佛堂。

大姐姐吊死的時候她正病着,殷姨娘不敢報上去,只成天對着她抹淚,半夢半醒的時候還聽見她壓低了聲兒抱怨,眼看着就要好了的人,怎地愈發不成了,莫不是教吊死的那一個沖撞了,說完了,又伏在儀蘿身上嘆自己命苦,生了個女兒也跟她一樣命苦。

儀蘿就着丫頭的手飲了杯蜜水,桂花蜜又香又甜,從舌尖尖一路甜到心尖尖,十幾年沒嘗着這味兒了,甜得人發麻。

心裏揣了蜜意臉上便抿出個笑,眼前這個丫頭确是不曾見過的,舔得唇兒問得一句:“大姐姐可安好?”

丫頭叫角黍,是儀芝調來服侍儀蘿的,聽了這話紅了眼圈,引着儀蘿再躺下,給她掖掖被角:“姑娘再躺躺,要養精神的”,她說得這話,見五姑娘雖然躺下了,一雙眼睛卻還大睜了望着自己,倒又笑了:“姑娘放心罷,大姑娘是累着了,吃了兩日藥已是見好。”

角黍守着儀蘿,等她阖了眼兒氣息放勻才輕着手腳退出帳子,出得艙房往儀芝那邊去,五姑娘病了這些時日,好容易醒了總是要報上去的。

儀芝身上發懶,正在艙房裏靠着石青引枕歪在榻上打盹兒,松壑一眼瞧見角黍發紅的眼圈,拉了她到外頭細問:“這是怎地了?莫不是五姑娘有甚個不好?”

角黍鬧了個紅臉,拈了帕子按眼角,羞着搖頭:“五姑娘大好了”,跟着嘆口氣:“到底是連着血脈的姊妹,咱們都只道五姑娘病中昏睡不知外事,可醒來第一個問的就是大姑娘,別看五姑娘年小,心裏卻很明白哪一個才是真待她好。”

聽了這話,便是松壑也要跟着嘆了,五姑娘在人前一向少見,誰能想到過的竟是這樣的日子,太太又不是個苛待姨娘庶出的,就算五姑娘不得太太寵,可一年四季的衣裳首飾該有的也不曾斷過。

才将五姑娘挪到大姑娘身邊的時候,便是她幫手料理五姑娘的衣食,身上裹的那一件單衣也不知是穿了幾年的舊衣,退了顏色不說,手腕腳腕都蓋不到頭。這話也只能在心裏過得一回,面上卻不顯:“五姑娘醒了是好事兒,你便回去當差罷。”

等姊妹兩個都大好了,儀蘿便由着角黍給她換了一身蜜合色織金纏枝的花緞圓領襖,下頭配了一條蔥黃绫棉布裙子,臉上雖還不曾養出顏色,這麽一身倒也襯出了些氣色。

儀蘿由角黍一路牽着去見儀芝,姊妹厮見原是該蹲個半禮,只她太小了些,捧了拳頭道謝,張了口才叫了一聲“大姐姐”,儀芝便推了一碟子桔糖到她面前:“五妹妹甜甜嘴兒。”

彎了眉眼将道謝的話說完,儀蘿這才撿了一個桔糖撕下一瓣兒放進嘴裏,斯斯文文地嚼吃了,擡眼見儀芝穿着家常舊襖,手裏還拿着賬冊,眉頭緊皺着,抿了笑細細說一句:“甜呢。”

儀芝将賬冊放下,帶了笑掃她一眼,伸手将人攬到身前,撫了撫她的腦袋:“角黍說五妹妹早上吐藥了?”

嘗了甜味兒誰還耐得苦,怕是上一世苦頭吃盡了,這一回才尤其耐不得,儀蘿偏了臉兒嚅嚅道:“苦呢!”

儀芝“撲哧”一樂,伸手點點她的眉心:“罷了,便是我也不耐喝那勞什子”,儀芝才說得這一句,就得了松壑嗔一眼:“姑娘自個兒淘氣便罷了,如今還要帶壞五姑娘不成?”

角黍也在一旁跟着湊趣,她原就在松壑手底下當差,頑笑慣了的:“松壑姐姐說得很是呢,五姑娘原就聞不得藥味兒,再得了大姑娘的旨意,我這差事怕是當不得了”,說完了鼓鼓嘴兒,作出個苦惱樣兒。

儀芝向來持得住,這些個打趣再不能叫她變色,低頭一瞅儀蘿泛上些羞意的雙頰,皺皺眉頭,那一點子紅倒更顯出了她的蒼白瘦弱,舟中度日也不過能嘗着些河鮮,鮮靈靈的蔬果雞鴨牛羊卻難有,擡眼囑咐松壑:“別的便罷了,湯水卻不能斷,她小人兒腸胃弱,不好跟姊妹們一起吃用,單叫個心活手巧的炤上娘子想法兒做些養人的來。”

在儀芝做來這些不過尋常,她既掌了事,能做的捎帶手就做了,儀蘿卻自來不曾同人這樣親昵過。

未出閣前她叫殷姨娘整日拘在身邊,倒也曾被姨娘在懷裏摟過,口裏也曾嘆過念過,出了閣便是那位世子爺,可這兩個人,無論哪一個,懷裏俱是生着紮人的軟刺,才挨上去還不覺得,久了那刺便入了肉沒了骨,外頭看着還是好好兒的一個人,哪知道裏頭的血肉早已一寸寸爛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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