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她是想好了這一世要笑,可怎麽個笑法兒心裏頭卻還模糊,只知道再不能走到那一條老路上去,病中盤算幾回,也只有跟嫡母親近起來這一條路可走。
原是想好了要吃齋念佛的,她在殷姨娘身邊過的那日子說不得還不如佛堂裏的日子好過,縱是為了躲清靜,她也很願意去。
哪知道原該由嫡母帶着她們入京,這一回卻成了她以為已經自缢了的嫡姐,她還甚個事都不曾做,先就受了恩。
久旱逢甘霖便是如此了,儀蘿忍得心口的熱意,雙手捧得一只桔糖,圓睜了一雙黑葡萄似的眼兒望着儀芝:“大姐姐吃糖。”
儀芝伸手接了,姊妹正在說着話,卻聽見一陣“噔噔噔”靴子踩踏地板的聲響,門口簾子一挑,先是一亮落後又是一暗,跑進來個綠袍錦靴的少年,眉眼一團稚氣,跑到近前往儀芝身上一撲:“大姐姐!”
儀芝将手裏的桔糖撕下一瓣兒順勢塞到少年嘴裏,笑着問他:“功課做了不曾?”
“做了!徐家哥哥還替我指了好幾處錯漏!”
少年答得這一句就偏了頭望着儀蘿,儀蘿與那少年一左一右扒在儀芝身邊,也正偏了臉兒去看他。
“五妹妹!”
“三哥哥。”
兩個人同時出聲,又同時抿了嘴兒笑。儀蘿對這位三哥哥實是不熟悉,只記得嫡母住進佛堂後,就将他送到了外頭的書院去念書,逢年過節才回家一趟,回來了也不過去佛堂略坐一坐,做了十幾年兄妹,說的話一雙手指頭都能數過來。
儀蘿記得的也就是他現下這副模樣了,再大一點便少見,回回都要變過一副樣兒,不常在眼前的人哪裏記得住。
珣哥兒先是對着儀蘿做了個鬼臉,見着儀蘿刮了面皮羞他,又想起自個兒是哥哥來,伸出手捏一捏儀蘿的臉頰,一點子肉都沒有,小眉頭一皺,說起大人話來:“五妹妹可大好了?”
對着儀芝,儀蘿還氣弱,真個兒覺得自己是妹妹,對着珣哥兒,看他卻是個孩子,兩個原本就只差着一歲,又隔得一世,儀蘿拉了他的手将頭點一點,斯斯文文道:“勞三哥哥記挂,已是大好了。”一雙半大孩子正正經經說着大人話,一屋子丫頭都拈了帕子掩口笑。
儀芝點了丫頭帶了珣哥兒和儀蘿去甲板上頭跑一回,珣哥兒自告奮勇拉了妹妹的手往外頭去,兩個手拉着手剛走到門口,珣哥兒又跑回來,踮了腳湊近儀芝的耳邊:“徐家哥哥想跟姐姐說一回話兒。”
珣哥兒說得這一句就沖儀芝眨眨眼兒,曉得自己做了壞事兒,一轉身“噔噔噔”跑到門口,拉起儀蘿的手往甲板上去,一路走一路興興頭頭地告訴儀蘿:“五妹妹病了好些日子,還不知道罷,河上有會飛的大鳥呢!”
兄妹倆出了船艙,站到甲板上看水看天,不一時角黍又取了青肷披風來,将儀蘿牢牢裹一回,珣哥兒還穿着夾袍,她就要裹這麽厚的大衣裳了,裹上了竟也不覺得熱。
站得一會子角黍就勸了她往裏頭去,說得些風大的話,儀蘿卻覺得這河上的風跟三月的熏風比也不差了,便是将上輩子跟這輩子兩輩子加在一起算,她又何曾見過這樣的景致,一頂花轎将她從柳宅擡到武定侯府,一輩子也就到了頭,此時又怎麽舍得這一方藍天碧水。
京裏的柳宅裏也不是沒有水,他們三房便有一座花園子,底下一條暗河自西流到東,造園子的工匠引了渠又造得假山流水小橋亭舫,東西正中間将暗渠挖開,人在飛拱橋上走就能見着碧水東流,隔得一射之地又借水挖了個池子,養些出水荷與蘸水蘆。
同樣都是碧綠的水湛藍的天,儀蘿卻覺得這江上的天比宅子裏更藍些,脈脈流水也比不得這大江大河的壯闊,小時候讀過的一句“長河落日圓”現下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看着看着一雙眼兒卻定在了珣哥兒身上,他一開始還好好穿着夾袍,跑得兩回就把外頭的袍子脫了,一張臉紅撲撲,額上都透了汗珠,儀蘿瞧着他臉上就露出羨慕的神色來。
珣哥兒轉頭見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跑過來拉住儀蘿,一雙暖乎乎的手握住儀蘿的蒼白細弱的小手,虎着臉皺着眉吩咐邊上的角黍:“要給五妹妹多吃飯!”
珣哥兒打小就喜吃肉,小時候見了飯就癟嘴,養娘媽媽哄他便說:“哥兒要吃飯的”,他聽得多了覺得吃飯是頂頂重要的事兒,五妹妹身子不好人又瘦又弱,那就得多吃飯才行。角黍聽了還笑着點一回頭:“記住了,要讓五姑娘多吃飯。”
落日給儀蘿的雙頰染上了一層胭脂色,她搖一搖珣哥兒的手,偏了臉兒問他:“怎地不見二姐姐和四姐姐?”她還記得角黍說儀蓮和儀蕙都來探過她的話。
說起這個珣哥兒又喜又憂:“二姐姐、四妹妹暈船呢。”
才上船的時候大家都好好的,河上行得幾日就有人受不住,蒼白着一張臉兒,含了仁丹也無用,儀蓮、儀蕙過得幾日也暈了船,躺在各自的艙房裏不出來,珣哥兒擔心是擔心,他同儀蓮也要好,姐姐病了他自然憂心,可等他見着好生厲害的徐家哥哥也白了一張臉吐酸水,又多了些歡喜,他也有比徐家哥哥厲害的地方呢。
儀芝聽了珣哥兒趴在她耳邊傳的話卻皺了眉,她與徐茂卿實則只見過一次,那年柳士沅領着一家子下江南赴任,她不過才兩歲,兩家人坐了一艘船,彼此父母都投契,沒兩年徐茂卿過了童生試,柳士沅與徐家三老爺喝着酒糊裏糊塗做成的這一樁親。
徐茂卿生生比她大了五歲,顧氏便說這再不是良配,男人家看的是前程功名,女人家最在意的卻是女兒的終身。
徐茂卿九歲便成了個童生,誰都要誇一聲年少才高,前途無限。可顧氏想的是,徐家兒郎與自家女兒年歲上差得這樣遠,等女兒能嫁過去的時候,徐茂卿都上了二十了,世上哪一個男兒大了管得住底下的孽根。
十五六歲有了房裏人是再正常不過的,徐家看着是個規矩的人家,可是當娘的怎麽放心得下,顧氏最怕儀芝嫁過去的時候徐茂卿連庶出子女都有了,到時候新人才進門,底下便跪了一圈兒等着敬茶的,女兒的後半輩子該怎麽熬得過。
柳士沅與徐家三老爺做親是醉中成事,可憑信都換了哪還有反悔的餘地,回家對着顧氏先是告罪,說得幾句就開始贊徐家家學淵源,子弟出息,信誓旦旦地誇下海口,徐茂卿的才學他是親自試過的,說不得十七八就能中得進士。
柳士沅說這話的時候宿醉還未消,一張臉漲得通紅,說得高興處嘴裏哧哧喘氣,顧氏偏了頭抹得一把淚,嘴上還要贊一句老爺有遠見。憑信都換了顧氏還能怎辦,難不成還要悔了親事不成。
到了那地步也只能迫着自個兒往光鮮的地方看,徐茂卿人才好,家裏人口也簡單,徐家三老爺就這麽一個獨子,徐三夫人鄧氏也常說,便再不能得個兒子也想再得個女兒,一子一女才能湊成個好字。
可顧氏又騙不了自個兒,鄧氏那樣想一個女兒,想的是女兒不是媳婦,做媳婦跟做女兒再不一樣的,天下哪有不挑刺的婆婆,徐家三房人丁那樣單薄,鄧氏說不得比兒子還急。
都說鄧氏是一個賢惠人,徐家三老爺不納妾她還上趕着一個個擡房裏人,為的是什麽明眼人都看得明白,還不是為着能見到鼓起來的肚皮。
且不說鄧氏給徐三老爺塞人是真賢惠還是假賢惠,可她和徐三老爺怕是再盼不到徐茂卿的兄弟姊妹了,鄧氏能盯的可不就是孫子?
顧氏的一顆心譬如劈成了兩半兒,一半架在火上烤,一半又在雪裏埋着,頭兩年急得人一天天瘦下去,原來合身的衣裳得收一收才能貼身。
儀芝也是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原還為着終身就這麽随意被定了不忿,見着顧氏那個樣兒反而改了神色,不論這輩子怎麽樣,這個娘待她怕是剖心挖肝也肯的。
她便是從那時候不再遮掩自個兒,露出自己的聰明安顧氏的心,看着顧氏理家,她便時常挑一些自己看明白的事兒說出來,引得顧氏笑一笑,顧氏笑是笑了,笑完了還是嘆,這樣聰明懂事的女兒,怎麽偏遇上這樣的事。
其實顧氏自個兒也是長兄做主定的親,與柳士沅成婚前也不曾見過,她同女兒都是身不由己,可她顧不得心疼自己只心疼女兒。
顧氏也不知盯着那枚定親的芙蓉青玉環愁了多少個日夜,愁着愁着就将一顆心撲到了儀芝的嫁妝上,徐茂卿是個甚樣兒人已無足輕重了,人品好不好,進士能不能中,這親事都作定了,重要的是女兒受的委屈得填補。
儀芝的嫁妝顧氏從她四歲開始理起,到得如今總有七年了,顧氏看着還沒成型的嫁妝單子漸漸安了心,憑着女兒的這份嫁妝,便是不靠徐家也能把日子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