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柳老太爺在上頭主祭,柳士浦作為長子便立在一旁念祝文,這祝文還是太祖爺在時定下的範式,一番追祖念宗痛切沉止,其中拳拳之意或可直通幽冥,待祝文在火盆裏化為灰燼,按着昭穆列好的子孫便随着跪起的唱聲在蒲團上起落跪拜。

這些事兒儀蘿上輩子俱都不曾經歷過,姨娘永遠對外頭說她病了,将她拘在身邊半步不離,此時只得埋着頭,用餘光去瞧別人如何行事。

行完了禮一大家子都低着頭往外頭退,柳老太爺站在上頭,該瞧見自然早都瞧了個清楚,他是眼看着就要埋進黃土裏的人,就想将來在底下跪他的子孫齊整些兒。

原還想着趁着今兒祭祖的日子,當着列祖列宗的面兒再把過繼的事兒提出來,張着眼睛一掃,看見三房跪着的人裏頭多了一個六七歲的哥兒,還有什麽不明白,知道這個三兒子怕是跟他離了心,這才把添了哥兒的消息瞞到這時節。

要說全然沒有私心,怕是柳老太爺自己也不能承認,柳士津這個二兒子他喜歡了一輩子,這個兒子在他眼裏真是樣樣都好,可他讀書不成打理家業也不成,眼看着就要坐吃山空。

他也知道自己這些年偏心得很過了,自己撒手一去三個兒子怕是立馬就要分家,這顆心反正已經偏了一輩子,索性就偏到底,所以柳士津在他跟前一嘆三弟有運無子,柳老太爺立時就想到了這麽個兩全其美的主意。

看着柳士津說起三房無子的感慨模樣,柳老太爺還要贊一聲手足情深,這個二兒子真的是把孝悌兩個字占全了。

柳老太爺只覺得是自己個兒起了意要把二房的哥兒過繼一個到三房,大房只有一個汝瑱,那就是長房承重孫,自然動不得,二兒子一個庶出哥兒,一個嫡出哥兒,正好勻一個給三房。

他想的還不是那一個小的八歲大的汝瑺,先不說汝瑺是正頭太太生的,光想一回汝玜這個二房庶長子有多得寵,柳老太爺就有了決斷。

三個兒子裏說起來還是這個小兒子最出息,有一個進士出身不說,這些年的官兒還一升再升,歷任的又都是江浙這樣一個清水舀出來都飄着一層油花的富庶地兒,如今的三房怕是已經富得流油了。

庶出的哥兒再得寵,出身上終究還是差了一層,把汝玜出繼到三房,一來可以擡了他的身份,也算全了二兒子的一片愛子之心。

二來汝玜已經和二房養得極親,又這樣大了,該懂的事兒都懂了,出繼到三房也不會忘了自個兒的親爹,往後二房若是有了甚個困難,自然會出手相幫。

三來還是為着汝玜已經到了十四歲上,眼看着就要成婚的年齡,這一出繼,不但婚事上頭好看許多,說不得上不了幾年三房連孫子都有了。

柳老太爺還捋了胡須嘆得口氣,也算是臨終前對這個叫他忽視了幾十年的三兒子一點子補償。

可柳老太爺把什麽都算到了,就是沒算到柳士沅竟然已經有了一個庶出的哥兒,老太爺在一片朦胧煙霧中看到跪在底下的小兒子站起來恭敬着往外退,顫巍巍伸出手,捏個拳頭堵在嘴上咳嗽。

這一下,非但續不了香火情,怕是還要結仇了,還得想個法兒回轉過來才是,一家子骨肉總歸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老二一家往後還得托老三幫扶着。

柳老太爺半阖着眼,由着大兒子柳士浦攙扶着,正要開口把二兒子和三兒子叫住,一聲驚呼驚得他心裏一抖,抓着大兒子的手青筋畢露,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心裏慌是慌,卻好歹撐住了沒暈過去。

柳士浦的妻子沈氏先催着丈夫将老太爺送回房,柳士沅和柳士津自然也急急跟了過去,等幾個爺們一走,沈氏立時拿出了當家太太的款兒,柳眉倒豎,伸手指了二房那個驚呼出聲的姨娘,吩咐外頭的婆子:“憑你是個哪個牌面上的人物,也敢在這個地兒驚擾祖宗,老太爺都叫你氣病了,給我扒了褲頭開發三個板子,再革去三個月的月錢!”

顧氏聽見這聲氣回頭同沈氏碰了一回目光,妯娌兩個心照不宣地點一點頭,各自帶了自己房頭的人回各自的院兒裏。

倒是董氏領着一雙兒女退得最早,她既容得花姨娘踩在她頭上做張做致比她還更像二房的正頭太太,也就更容得管家大太太繞過她發落她房裏的人。

一上午又是煙熏又是跪拜,早起肚子裏存的那點食早沒了,廚房裏上了一碟子雪花餅,切成一指來寬的小細條,顧氏拈了牙箸慢條斯理地吃着。

隔了一道染得富貴花開的簾子,自早上起來就餓着肚皮的姨娘們早沒了點火的氣力,只有殷姨娘身邊坐着儀蘿,翠姨娘和紅姨娘身邊俱都空着,除了儀蘿,幾位姑娘都有功課要做。

顧氏吃着雪花餅覺得好,吩咐飛絮:“叫廚房裏給珣哥兒和幾位姑娘都上一份,再點一盞香橼蜜配着。”

飛絮答應一聲就掀了簾子往外頭吩咐下去,簾子一起一落,從儀蘿坐着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見顧氏的一道側影,簾子還在兀自晃動,一股子勾人的香味兒飄過來,除了紅姨娘,殷姨娘和翠姨娘都忍不住伸手按了按肚皮。

前後兩世也不知是出了甚個岔子,這還是儀蘿頭一回領略嫡母的手段,上輩子她看什麽都像是霧裏看花,哪一個也沒曾看明白,這輩子好容易才摸着點道道兒了。

她這裏還在猜測着顧氏這一回會怎樣發落殷姨娘,顧氏身邊的鄭媽媽領着沈氏身邊的秋雁走了進來,立在當中弓着身子向顧氏回話:“回太太,大太太身邊的秋雁姑娘送了蓮子羹來。”

顧氏立馬請了秋雁進去,又是讓茶又是看賞,待秋雁辭得幾回才道:“難為大嫂子想着我,這一早上可不就餓了,只不知這蓮子羹是單給我一個人的,還是各房都有?”

秋雁倒像是早知道會有此一問,立時笑着接口:“我們太太說了,這蓮子是秋日裏自家池子裏采的,單給三太太嘗嘗味兒。”

顧氏也笑了:“姑娘回去替我謝一謝大嫂子,嫂子的這份心意我領了,待嫂子空閑的時候,我做個東道,請大嫂子吃茶,還要大嫂子務必拔冗賞光。”

儀蘿知道眼前這一番怕是得落在珣哥兒身上,祭祖的時候二房的花姨娘一手指着珣哥兒,一手捂着心口,大睜着眼兒驚得說不出話來,看模樣就差捶胸頓足了,吓得珣哥兒攥緊了儀芝的裙角。

既然大伯娘罰了花姨娘,那受委屈的自然就是珣哥兒了,估計大伯娘這才有這憐子一說,可這蓮子羹為甚是送到太太手裏,卻不是直接給珣哥兒?

顧氏這裏人來人往,甚個事體都打理了一番,卻只把幾位姨娘幹晾着,儀蘿伸手摩挲着胸前的芙蓉石,直到飛絮從外頭進來,才聽見顧氏問她:“五丫頭餓了不曾?”

這下子不止殷姨娘,便是翠姨娘也張了眼兒将她望着,儀蘿知道嫡母這是拿自己這個小孩子起話頭兒,抿抿嘴角,細聲細氣地帶出點嬌嗔:“餓了呢。”

等聽見顧氏問:“偏是在我眼跟前的這一個叫我忘了,怎麽你們也不提醒一聲?”幾位姨娘這才松了口氣,都知道顧氏這話問的是她們。

可殷姨娘手上絞了帕子才要開口,翠姨娘先伸手扶着頭上的翠葉簪兒答了顧氏的話:“太太這樣忙亂,一時忘了也是有的,且不說五姑娘,便是我們幾個不中用的到這時節水米也還沒沾牙。”

這個翠姨娘,竟還跟上輩子一個兒樣兒,一句話不帶幾根軟刺就不會說話似的,明明也忌憚顧氏,轉眼卻又說得這樣的話出來,好似篤定了顧氏不能拿她怎麽辦。

儀蘿聽見顧氏一聲輕笑:“委屈五丫頭了,進來我瞧瞧,可是掉豆子了?”

殷姨娘一把攥住儀蘿的手,忙慌慌站起來要牽着她往顧氏跟前去,卻讓鄭媽媽伸出手來摁住了,臉上帶了笑:“太太叫姑娘呢,姑娘去罷。”

儀蘿站起來,将手從殷姨娘的手裏一點一點抽出來,沖着鄭媽媽笑眯眯地點點頭,邁着小步子往嫡母的裏間去,芳樽疊翠兩個一邊一個替她打起簾子。

早晨出門時顧氏頭上的冠兒和小玉蘭簪兒都卸了,此時不過家常挽着個一窩絲,帶了個貂鼠卧兔兒,懶懶靠在羅漢床上的金紅引枕上,手裏還抱着描金繪彩的小手爐,見着儀蘿進來沖她招一招手:“五丫頭倒是個懂事的,看着就可人疼。”

香塵玉漏兩個一邊一個半跪在羅漢床上,手上執着金瓜小錘,一下一下地替顧氏敲着腿,那小錘就跟敲在儀蘿自個兒心上似的,儀蘿嘴角抿出兩朵小梨渦,愈靠近嫡母心就跳得愈厲害。

小孩子都懂事了,不懂事的自然另有其人,翠姨娘被顧氏一句話堵了口,外間又靜了下來,儀蘿的耳朵裏一時只聽得見心口怦怦直跳的聲音。

嫡母,說不定真的要将自己養在上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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