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定點

定點

上學期很快就過完了,中後期忙得要死要活,連續幾個月的考試幾乎要榨幹每一個學生。許恪挑戰了在五天之內看完概率論、兩個晚上複習完會計、一個下午背完毛概之後,登上網站報名了國外的寒假志願者。學校Aiesec去的地方她不太感興趣,而且時間太長,過年回家都來不及。

她先在家待了幾天,許媽媽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其實是想套話。

“你那個男朋友什麽時候回來?”

“等我從上海飛走。”

許恪往家裏打電話的次數屈指可數,她爸媽總是抱怨她沒心沒肺,每次接到電話就覺得是她出了事。她也沒有過多提起越然,只說是高中同學,T大學計算機軟件工程的,附帶不甚清楚的偷拍一張。家長本來怕自家孩子沒經驗被人騙,後來發現她談戀愛異于常人,開始懷疑是不是教育失敗養出個誤人子弟的女兒。

許恪口風太緊,放抗戰時期上老虎凳都寧死不屈的那種。有些事說出來就會被有意無意地評論,她不是個意志堅定的人,會被言語牽着鼻子走,最好的方法就是從根本上掐斷聯系。父母都很開明,也素來支持她的看法行為,她為此很歉疚,可是不安全感太強烈,怎麽也說不出口。

就像她高中三年的學校生活,也許是養成了這樣淡漠的習慣,不知不覺中傷到最親近的人。

上海到吉隆坡要飛五六個小時,飛機上有電影有零食,空姐也甜美可人。機長通知降落的時候許恪捂着肚子樂死了,馬來語發音太奇葩,她一笑,就忘了要嚼口香糖,耳朵開始樂極生悲地脹痛。

剛下飛機還好,等到賓館辦入住時疼的要死要活,如同有把鑽頭在裏面攪來攪去,走路都失去平衡。

她頭昏腦脹地摸進浴室洗澡,出來哆哆嗦嗦地打開手機,連不上網,只好打電話給媽媽。印尼和國內沒有時差,她媽立刻接了,說是航空性中耳炎,要吃消炎藥。許恪的行李直接托運到目的地,背包裏空空如也,呆了幾分鐘決定睡不着也閉眼睛躺着,就這麽煎熬到早上七點多。

她本來覺得休息過後會好些,結果還是歪歪倒倒,耳倒是不疼了,可就像被水蒙了嚴實一層,聽什麽都不清楚。她慌了,不會耳膜穿孔了吧?

還好不疼,自欺欺人地裝作若無其事,到前臺一問,亞航和馬航都天殺的不在臨近的航站樓起飛,需要做輕軌去。距離登機只有一個小時,她坐在輕軌裏面無表情地看着冬日裏吉隆坡燦爛的朝陽,心中一團亂麻。

好容易到了航站樓,她連上機場的Wi-Fi,看到許多個未讀消息,自拍一張發給她媽表示還活着。Klia機場安檢神速,人也奇少,她輕輕松松過了兩道關,就在一堆免稅店裏找到了深藏不露的登機口。

這時才放下心,一個Q.Q電話打到越然手機上。

響的第三秒越然就接了,鏡頭裏捕捉到倒豎的斑馬線,他在走路,先按了接聽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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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恪。”

她才想起來越然不在家,得用流量,可是這會兒心裏的委屈剎那間全湧上來了,眼圈差點一紅,啞着嗓子叫了他一聲。

越然頓時緊張起來,在人行道上停下,“怎麽回事?”

許恪掐斷了。

屏幕上出現來電顯示,她終究沒忍住,貼在耳邊。

他泉水般動聽的聲音模模糊糊,飄渺得如在天邊,她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可就是覺得舒服許多,也不委屈了。

國際長途,她聽得差不多便給按掉。

世界平靜下來。

她一字字地敲,“耳朵不好使,還是發信息吧。”

越然秒回:“是不是坐飛機弄的?”

許恪發了一行T^T的表情,“可能前一晚洗澡耳朵進水,又有點感冒,就這樣了。”

“下飛機趕快拿點藥,頭孢感冒靈都行。疼不疼?”

許恪本來想說還好,被他一問就哼哼唧唧的,“疼死了,疼得一晚上沒睡。”

越然擡頭看了眼穿梭的車輛人流,走進旁邊一家咖啡廳,把手裏剛買的菜放在座位上。他耐心地聽她抱怨完,認真想了想,很快打出一段文字:

“待會飛機起飛的時候耳朵的壓力會減輕,你試着用衛生紙把水吸出來一點,沒有就算了。降落時讓咽鼓管盡量保持暢通,千萬不要捏着鼻子硬沖耳膜。如果疼的很厲害就去當地醫院,不能拖。”

他冷靜的語氣讓許恪覺得心中踏實許多,其實安慰對她來說倒不是上策,實打實的科學理論才讓她有安全感。越然抓的很準。

“現在比昨天晚上好,不疼了,就是聽不清。應該過幾天就會恢複正常吧,不然也太倒黴了。”她癱在長長的軟椅上,用登機牌扇風,“還是理科生萬能,都能當電腦用。”

越然幾乎能想象出她有氣無力地坐在候機廳裏的畫面,耷拉着腦袋,一雙明亮的眼睛都黯淡下來。

他立時有些心疼:“到那邊給我發個短信,先別看手機了,閉會兒眼。”他掃了眼手表,還有十分鐘她的航班就要登機,不由微微抿起嘴角。

咖啡廳的服務員熱情地走過來:“先生,您來杯咖啡嗎?”

越然搖搖手道謝,加了一句:“少喝咖啡這種刺激性的飲料,你需要休息。”

太陽在雲朵滿布的天空高高懸挂,印尼三十四度的高溫透過玻璃傳進來,許恪的心也暖融融的,仿佛再來點熱量就要化掉。

“嗯嗯。”她輕輕地點頭,忽然感覺耳朵聽不見也沒什麽,她還有眼睛可以看見他溢于言表的溫柔。

起飛時耳朵果然通了不少,馬航飛的還算平穩,等到機長宣布降落,她如臨大敵地掏出口香糖不停地嚼,脆弱的耳膜緊緊繃着,咽鼓管也開始刺痛。

她努力讓自己不要慌,二十分鐘後飛機終于落在簡陋的機場裏。一路都沒有人同行,許恪跟着人流走出機場,看到舉着牌子的負責人大叔,陽光照耀着他雪白的牙齒,她長長地舒了口氣。

給志願者分配的房子都是當地的中産階級,她住在一個四口之家裏,一對年輕的夫婦帶着老婆婆和剛出生的寶寶在門口迎接。房子很小,兩室一廳一個廚房,所幸有衛生間,她感激涕零。

許恪和老婆婆住一屋,這邊因為全城停電,大家早睡早起,全然是上世紀的中國農村。許恪縱然很累卻睡不着,手機沒電,她答應給越然發個信息,可是剛給爸媽報完平安就自動關機了。充電寶在箱子裏,她不便打擾老人睡覺,只好等明天再聯系。

床頭的窗子關不上,靜夜裏的風從菜畦裏吹到枕邊,許恪輾轉反側,瞄了眼窗外,一絲燈火也無,黑黢黢的山巒離她特別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似的。

隔了兩個時區,她的城市已經陷入深深的睡眠,他向來睡的早,這時有沒有在做夢呢?她的耳朵将她與世隔絕,一切都在黑暗中變得模糊了,帶着那麽點稠稠密密的心事。

身邊的婆婆忽然用當地語言咕哝了幾句,許恪趕緊不動了,覺得肯定是自己翻來覆去吵到人家睡覺。一只手輕輕擱在她的被子上,有節奏地拍着,婆婆從鼻子裏哼出低低的小曲,是哄孩子睡覺的架勢。

許恪恍惚了一會兒,差點以為自己回到了小時候的外婆家,試着閉上眼,沒有幾分鐘就沉入夢境。

早晨不到五點被凍醒,許恪輕手輕腳爬下床上了個廁所,又鑽回被子裏。蓋了一層棉被一層毛毯外加睡衣褲,還是冷得發毛,她盯着地板上連着充電線的手機,晚上來了次電,好歹充到百分之五十了。一起來就跟他通報,她憋了好久,想看他的頭像,想聽他說話,想看他發的文字,二十四小時還不到,她竟然就這麽沒出息了。

迷迷糊糊挨到八點,牛奶的香味從廚房飄來,許恪沒有賴床,拿冰涼的水刷牙洗臉,去吃早飯。

年輕的姑娘穿着圍裙在竈臺前忙碌,她會英文,好奇地問許恪一些标準的外國人問題。

“聽說中國的政府只準人民生一個孩子,是麽?”

“現在可以要兩個了,以前也是有針對性的。”許恪轉移話題,笑吟吟地問:“姐姐準備要幾個孩子?”

那姑娘立刻羞紅了臉,轉過頭對餐桌旁的丈夫吐吐舌頭,用當地語言說了什麽,換了英文:“他說随便呀,不過我喜歡多一點,我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還有一個妹妹。”

許恪咬着勺子,第三世界國家生産力不要太猛,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你們結婚在這裏算早的嗎?”

姑娘俏皮地望着她,讓她猜年齡。許恪這才知道面前的家庭主婦只有二十歲,比她稍微大些,這個年紀的女孩在國內都在上大學呢。

“……這裏的人結婚都很早,好像直接省略了很多環節,直接跳到了新的階段。覺得每個地方情況不一樣,有時候結婚能省很多事,但是對未來有許多期望的人,應該不會選擇過這樣一種生活。”

她喝完牛奶又喝紅茶,在微信裏寫着字,發送出去才發現跟他說這些不太合适,結婚這個話題太遠了。

T市下了大雪,駕校裏白茫茫的,比往常安靜許多,車子的發動聲也被襯得很低。越然從副駕駛下來,圍巾上飄了幾朵雪花,在呼吸裏慢慢地融化成冰水。他站在雪地裏看她發來的照片,蒼茫的山野延伸到玫瑰紫的天際,窗口的菜地青翠欲滴,從眼底一直暖到心中。

最後一張照片裏有她。她在集市熙熙攘攘的人群裏舉着袋彤紅的石榴,嘴唇幹的起皮,笑容卻比身後五顏六色的克什米爾圍巾還燦爛。

四周寂靜無人,雪粒簌簌地撲在玻璃車窗上。他低下頭,用嘴唇碰了碰她紅潤的臉頰,一筆一劃地在窗子上寫拼音,她的名字。

微信跳了一下,他往下拉——

“好像管的太多了,問主人這種問題不太禮貌吧。”

他呵了口氣,凍僵的手指在屏幕上慢慢地敲,“小姑娘,你真直接啊。”

她在外面悶聲不吭,對着他則什麽話都能說,剛才看到她長篇大論地評判婚姻,他着實愣了幾秒鐘。這種話題一般是同性朋友之間聊天會談到的,她一股腦倒豆子似的說完了才感覺尴尬,怕他也尴尬,于是轉移話題。

未來的路太遠,誰也不能預料,可是此時此刻,他偏偏不想順着她繞過去。

許恪教完小娃娃們英文單詞,看到微信有一個紅點,點開來吓一跳,竟然比她冒充人生導師的言論還長。

越然第一次發這麽長的段落,她簡直要以為他是個認真上唯物辯證法的文科生。

“……按照普遍發展的觀點,對以後有許多期望的人,應該選擇什麽樣的生活?”

她很誠實:“我政治大題都寫關鍵詞,這題超綱。”

沒想到他在線:“只是想聽聽你的想法而已。”

許恪長嘆一聲:“我的想法麽……我媽說等我結婚肯定都三十了,就算不談男朋友她也不會有意見,這可以算是用發展眼光看社會的家長的看法。”

她補了一句:“當然,按照普遍發展的觀點,我媽應該依據我已經有男朋友的事實對她的看法進行辯證否定。”

那邊隔了會兒,顯示在寫字中,又反反複複地删了幾次,最後終于發了出來:“許恪,我想去美國交換一年,以後念研究生的話,也不在國內。”

她的指尖停在鍵盤邊緣,原來這才是他真正要說的話。

學校的上課鈴響了,她一個人坐在教室的角落,屋子外頭的光線太亮,刺得她閉上眼。

“我大三想去歐洲,如果考研也是出國,和你一樣。”

他沉默了,她自作聰明地解釋:“國內考研考政治,受不了這個。”

“嗯。”他只發了一個字。

許恪深吸口氣,“上課了,回聊。”

她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從沒覺得他離她有這麽遠。

在學校的時候兩個人忙于學習,回家後也不常見面,她明白感情是需要精心培養的東西,就算他低調到不朝別的女生看一眼,最後也會出問題。

她和越然之間只有一根纖細的紐帶連接着,她喜歡他,可是當生活中彼此的成分銳減,她還能有信心說自己和他心意相通、無比默契嗎?

許恪想起老教授的話:該公示就公示,不然以後會後悔的。

她現在就有點後悔了。

七點以後全城陷入黑暗,家裏的主婦拿來個充電寶,和許恪窩在一起看筆記本電腦裏的相片和視頻。

印度式的婚禮很盛大,新娘披着紅色的紗麗,戴着金耳環,手裏捧着鮮花。客人們向神獻禮,坐在地上喝酒吃飯,年輕的新郎招呼着長者,臉上喜氣洋洋。

“我和我丈夫認識九天就結婚了,那天晚上他問我爸爸叫什麽,他只知道我們的姓。”

女主人笑着提起,許恪瞠目結舌,這比閃婚還閃婚啊。

電腦上的全家福看起來很美滿,寶寶叼着奶嘴,額頭中間一顆棕色的痣,長大後肯定和母親一樣是個小美人。她不禁懷疑,短暫的相識和家庭的認可,是否真的能創造出一個溫馨的家庭出來呢?

她和越然相識遠遠超過九天……許恪連忙打住,她在想什麽。

“Chloe,你有男朋友嗎?”女主人好奇地問。

許恪用最後殘存的電量翻照片,好半天才找到一張滿意的:“這個人。”

“他的皮膚真白。”女主人驚訝地說。這裏的人膚色很深,像藏族人,許恪确實沒見過白色的男孩子。

她輕點圖片進入全屏,越然專注地坐在圖書館裏看書,碎金般的陽光在他幽黑的睫毛上跳舞。他的側臉輪廓太過優美,她看着看着就忘了自己是在偷拍。

他忽然微笑着轉過臉。

“拍好了嗎?”

許恪搖頭。

屏幕閃了一下,手機徹底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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