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鳴笛

鳴笛

兩周後,T市醫院。

許恪抱着一捧鮮花,站在病床邊凝視昏迷不醒的女人。

寒冬臘月裏窗外飄着雪,室內溫暖如春,她的心卻暖不起來,甚至有些迷茫。

粉色的小花在玻璃花瓶裏熱鬧地盛開,像漫天閃爍的晨星,她忍不住照了張相。

越然推門進來,看到她仔細地将花擺弄好,放下熱水瓶,“水果切好了,過來吧。”

許恪不客氣地拿起一瓣橙子,發現兩頭都被剝松,咬起來十分方便。酸甜的果肉讓她舒服的眯了眯眼睛,靠在軟椅上不想動。

這是她從國外回來的第二天,臘月二十八,她等不及要見他。可是當看到他溫煦的臉龐和安靜的笑容,那些準備好的話全然說不出口。

算了,她看在橙子的份上不跟他提了。

越然撐着下巴,看她一瓣瓣塞進嘴裏,他黑漆漆的瞳仁裏映出她小松鼠似的吃相,不禁彎了彎嘴角。

許恪留了幾瓣給他,怕他不吃,直接遞到他唇邊。越然愣了一下,乖乖張口,她白皙的指尖飛快地從眼皮底下溜走,他咬着水果側首,耳朵微紅。

“許恪!”越然搶她的手機,兩道秀氣的眉毛擠在一起,“你又偷拍!”

她咯咯笑着往後躲,被他握住右手,“哎呀教練,你哪個角度都好看,讓我帶回家每天晚上欣賞一遍嘛。”

他聽了,仍是不放手:“你天天打我主意?”

許恪順勢敲了他一下,他的鼻尖涼涼的,像雪花。

“你是我男朋友,不然還找別的男生YY啊。”她高高在上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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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臉更紅,無奈地嘆口氣:“別鬧。”

許恪不捉弄他了,從毛衣的口袋裏拿出兩個小鑰匙串,道:“一個是牦牛骨頭的,一個是木頭,上面刻着六字真言,是個平安吉祥的寓意,給你和叔叔。”

“謝謝。”越然摸摸她的腦袋。

“還有,”許恪站起來翻包,“一條大圍巾,花紋很漂亮,戴起來很暖和。過年了,阿姨不方便穿新衣服,買條新圍巾應應景,空調偶爾關上的時候可以蓋在脖子周圍。這個上面有小駱駝,我想買只有花草圖案的,逛遍了泰米爾區也沒看見——”

她見他沉默地站在原地,忙咬住舌頭,不會是戳到他難受的地方了吧。

許恪慌了,期期艾艾地說:“其實……”

突如其來的擁抱打斷了她的話,許恪懵然不知所措,他環住她的肩膀,将心跳貼在她的耳畔。她數着,一聲又一聲,平緩有力,她的心髒也在不知不覺中跟着跳了起來,一聲又一聲,迷失了節奏。

一年半的時間裏,她只牽過他的手,他也只揉過她的頭發。她突然感覺無論什麽語言都不能代替他這一刻的心跳,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思維都附在上面,随着他心房裏的血液奔湧,翻騰。

他溫熱的呼吸觸在她的後腦勺,她動也不敢動,可是高興得快要飛起來。

“媽媽要是醒着,一定很高興見你給她送禮物。”越然低低道,“許恪,我就喜歡小駱駝。”

她閉着眼,他的懷抱溫度宜人,很适合睡覺……她被自己吓醒了,思想太不健康。

“還有一條藍色的純色圍巾,你記得戴,這兩條都是百分百羊絨的,手感很好。”

他撫着她垂下來的及肩發,滑滑的軟軟的,像是被太陽曬過的絲綢。

“這個摸起來最舒服。”

許恪仰着臉看他,他的眸子裏閃着光,離她那麽近。

仿佛只要她一伸手,就可以摘到裏面散落的星星。

過年期間她總是往外跑,一反常态,許媽媽看在眼裏,也給她去。家裏親戚少,本市沒有七大姑八大姨,家裏開夥少了一人時,許家家長就在飯桌上扯來扯去。

許恪今天午飯後回來,碰上□□會。

“找男朋友千萬別找你爸這樣的,媽媽當時不懂事,那時候外婆也沒跟我講過戀愛結婚,小姑娘懂什麽啊?大學裏只要有人一追,立馬就從了,不然現在哪會窩在這個小城市!”

許爸爸:“你要不是跟了我,會生出這麽優秀的女兒嗎?她要是像你,皮膚哪有這麽好,眼睛哪有這麽大!”

許媽媽痛心疾首:“你看看,男人都是注重外表。還有,她這個性格像誰?人家家裏的女兒都是小棉襖,你呢,就是個悶葫蘆,摔了打了都不跟家裏說,開家長會人家問我'許恪同學平常是怎麽學習的',我都是自己編!就像現在,交了男朋友都不給我們看一眼,有你這樣的女兒嗎?”

許爸爸:“是呀是呀!”

許恪眼睜睜地看着矛盾焦點轉移到自己身上。

家長們達成共識,語重心長地教育她:“我們從小到大沒有幹涉過你,只是想多了解你一些,把你養了快二十年,你馬上就要獨立生活了,到那時才知道只有父母會全心全意地為你打算。爸媽是過來人,怕你栽了跟頭,學習我們沒管過,現在談戀愛至少也讓我們心裏有數,那個男孩子什麽性格、對你怎麽樣、以後有什麽打算,這些都應該告訴我們,這是義務。”

許媽媽坐在沙發上,抿了口茶,有些傷心地說:“我怎麽就生了你這個不通人情的女兒。”

許恪不是沒有被這樣說過,只是大過年的,太煞風景。

她在茶幾後木木地站着,心裏的兩個小人激烈戰鬥,終于有一方獲勝了,于是艱難地開口:“對我很好,性格內向,以後準備出國。”

許媽媽:“……”白教育了。

她爸翻了個白眼:“你媽當初也覺得我對她很好,但現在呢?”

許恪拿出手機,慢吞吞地在相冊裏翻找着,依着父母的審美觀挑了兩張照片,發到微信群裏。

有一瞬間她想告訴他們,越然是個多麽優秀而溫柔的男生,她害怕他們的關系維持不下去,可猶如被掐住了喉嚨,怎麽也說不出來。

許恪忽然覺得自己的心理有極其嚴重的毛病,長期以來的習慣使她無法正常地将感情表達出來,或許可以稱之為家庭交流障礙症。

她呼吸急促,手足無措地跑回房間,鎖上了門。

許媽媽放下茶杯,按着太陽穴,眼下的浮腫愈加明顯。她抽了張紙巾擦擦鼻子,對丈夫吼道:“你進去,沒你的事。”

一整天許恪都不在狀态,她媽晚上出去和同學聚餐,她才敢出房間。

許爸爸在電腦上玩蜘蛛紙牌,很無聊的游戲,卻是他打發時間的法寶。許恪聽她媽說過,年輕時的爸爸踢足球、翹課、和教導主任吵架,扛攝像機跟拍抗洪搶險沖在最前線,可是現在變成了一個頭發稀疏、喝了酒就在家裏抱怨領導和政府、從不出去運動的胖宅男。

她知道媽媽想讓她看清一個人,人是會變的,是社會性的動物,短短幾年的光陰就能把一個人弄的面目全非。

越然也會變嗎?

她看着她爸津津有味玩紙牌的樣子,背後有點發毛。

“周末有沒有空到我家來吃頓飯?”

許恪把消息發了出去。

等了半天越然也沒回,她呆呆地望着窗外落盡樹葉的楊樹,心裏越來越沉。

算了,先去洗澡。

洗完澡快到十點鐘,她捧着手機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等信息。不一會兒,越然準點發了過來:

“周六沒事。”

許恪按着語音,又退縮了,怕自己說的結結巴巴:“我爸媽想見見你。”

“中午還是晚上?”

許恪想了想,她媽不在家,自己決定了:“晚上,不然中午你走了,他們得跟我交流一整天。”

越然輕輕笑了幾聲:“我不介意在你家待兩頓飯,一起被交流。”

許恪熱淚盈眶:“說好了啊!”

他發了一個OK的手勢,“學委早點睡。”

第二天,許恪嚴肅地在門口堵住要上班的父母,跟他們說男朋友大後天要來家裏,結果中午下班回來時,她媽搬了一大堆新買的菜讓她放到冰箱裏,搞得像是又過了一次年。

許爸爸安慰她說:“你不要有壓力,就是見見面而已,和你一樣大的小男生嘛,我們都奔五的人了,犯不着為難小孩子。”

許恪坐立不安。

周六下午四點半,越然搬了箱橙子到樓下,許恪趿拉着鞋子去接人。

她穿着毛茸茸的睡衣,像只臉紅紅的小熊,跟在他後面爬到四樓,探出半個腦袋瞅瞅門口沒人,才飛快地道:“橙子給我,你先換鞋。”

越然把紙箱往身後一放,輕輕推她:“你進去。”

許恪只好幹站着,感覺腳底涼涼的,原來忘了穿棉拖。

許爸爸聽到動靜跑過來:“哎喲來了啊!小可樂你怎麽都不喊一聲,我來我來……”他接過越然手裏的箱子,“你媽正在廚房忙活,讓我陪你們說說話。”

許恪看着她爸目光如炬地打量着越然,覺得自己很慫,這個時候了還想躲到廁所裏。自己的家長尚且如此,要是在別人家可怎麽辦。

“小夥子很帥氣嘛,叫什麽名字?”

許恪低頭。

越然驚愕了一下,随即微笑道:“叔叔好,我姓越,叫越然,和許恪是高中同學。”

許爸爸招呼他坐在沙發上,端來切好的水果,“這孩子什麽事都不跟我們說,真是的!越然在T大讀計算機?好專業,分數很高吧,一看就是個學霸。”

許恪:“……”他要長得像個學霸她絕對不會看上。

越然謙虛了幾句,許恪看着他端正的坐姿,嗖地一下把二郎腿放下來,對比太強烈了。

“他是我們那屆的理科省狀。”

許爸爸震驚了,知道能上T大的成績好,可沒想到這麽牛叉,自己沉默寡言的女兒居然能泡到狀元,還是理科生,簡直匪夷所思。

他消化了一下這個新聞,去敲廚房的推拉門:“男同學來了!快出來一下。”又壓低了聲音:“咱女兒本事,男朋友就是你們以前家長群裏傳的那個越然,有印象吧?”

許媽媽放下鍋鏟想了想,越然,似乎是個狀元的名字。她倒了杯溫水,親自走到客廳,親切地問好:“小同學還帶了箱水果過來呀,太客氣了,應該是我們招待你的。是本市人嗎?我們家燒菜口味偏甜,不知道你吃不吃的慣。”

越然笑道:“我都行,家裏是本省的。許恪經常說您燒飯很拿手,她喜歡甜食,每次都能吃很多。”

許媽媽掩嘴:“她挑三揀四的,你們每次吃飯是不是她選地方拉着你去?”

“許恪學習很忙,我們放假出去都選的是學校附近熟悉的店,我在校門口等她。”

套話,繼續套。許恪翻着眼睛,菜都要糊了。

越然不假思索地應付問話,她見過他在謝師宴上和一幫親戚談笑自如,很放心他的情商水平。

“你們高中就認識了?之前沒聽許恪提過。”許媽媽疑惑道。

“是高考完才認識的,我們教室在兩棟樓。”

許恪已經猜出她媽下一句要問什麽。

“談多久了?”

許恪把頭又埋低了些。

“兩年。”

許媽媽:“……”小兔崽子瞞了整一年。

“我去看鍋。”許恪想溜。

“急着做什麽?”她媽按住她,鏡片後的眼睛眯了眯,“時間長,是好事,說明你們能堅持。”

許恪迫于壓力點點頭。

許媽媽突然覺得這個幹淨整潔的男生有點面熟:“哎,之前是不是在哪裏見過越然……”

客廳的吊燈光線很亮,照在男生潔白的皮膚上,閃閃發光,許媽媽靈光一現:“咦?你不就是那個給許恪送學員卡和傘的教練嗎!”

許恪淡定地轉過頭對越然說:“我媽記憶力很好。”

好到可怕。

“我爸是交運的教練,高考之後沒事,就在駕校幫忙。”

許媽媽恍然大悟,自家姑娘肯定是那時上了教練的車。

許家擺了一桌子好菜,歡迎教練。

飯前談話都被越然給成功地解決,許恪從頭到尾就像個撿來的,插不上嘴也無從說起。父母很滿意越然,吃飯時也左一句右一句,弄的許恪不想管了。

“那越然媽媽是做什麽的?”

許恪一急:“媽……”

越然放下筷子,道:“原來是師範附幼的老師,我上初三的時候出了車禍,現在在醫院裏。”

家長們對視一眼,關切道:“真是抱歉,那現在情況怎麽樣?”

“穩定下來了,但是沒有意識。許恪去醫院看過,從國外回來還帶了條漂亮的圍巾給她。”越然禮貌地笑道。

許恪給他夾了一片牛肉,“吃這個。”

她媽看在眼裏,聰明地轉移了話題。

一頓飯吃的還算融洽,許恪知道父母這關雖然過了,但還有很多問題留着等越然走後議論,到了八點多,許爸爸要開車送越然回家,許媽媽進房間拿了一大袋紅棗核桃之類的幹果讓他帶着。

越然推辭不過,被許爸爸盛情難卻地送出了家門。

許恪跑到廚房的窗臺上看,越然站在路燈下等她爸從車庫裏拿車,清瘦颀長的身軀投下一抹長長的影子。路面上時不時有自行車壓過,她替那筆直的影子感到疼,恨不得讓他站遠些。

汽車的遠光燈在拐彎處亮起來,她撐着下巴,做了個再見的手勢。

越然的影子旁忽地多了個人,她定睛看去,卻是個女生,頭發長長的,一直垂到腰際。

明亮的燈光照在越然的臉上,那個女生的側臉也清晰起來,猛地勾起她的回憶。

……一定是她想多了,追越然的女生從來都不少。這裏又不是首都,五線小城T市,誰沒事過來游蕩。

越然說了會兒話就坐進車裏,許爸爸踩下油門,車子消失在小區狹窄的過道盡頭。

人影還在路燈下,擡頭。

許恪感覺她在看着自己,立刻關了玻璃窗。

一刻鐘後許爸爸回來了,笑眯眯地道:“你要是不知道他們家住哪,我可以告訴你哦!”

許媽媽嗤之以鼻:“怎麽可能。我猜不是在長江東村就是在萬達,離駕校、幼兒園和他初中都近。”

“……就是在東村。”

許恪有時候覺得自己親娘有些可怕。

“幾年前出的車禍,肯定不會搬家,既然有肇事者全額賠償,那麽也不用賣房子。許恪,平時出去吃飯你讓他買過單嗎?人家得省錢,你們最好AA。”

許恪道:“他平時雖然不買衣服和鞋之類的,但是該花的錢還是會花。”

“我看這孩子心态很好,不卑不亢,也能控制情緒,他媽媽成了植物人,雖然傷心,但是沒有被困住,很難得。之前我還在擔心會不會對他的心理造成障礙,幸虧沒有,不然我是反對你找這樣的男朋友的。”

許恪嚴肅道:“嗯。”

“他大三要出國,你也要出國,想好怎麽保持關系了嗎?”許爸爸問。

許恪繼續嚴肅道:“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剛才我送他回家,小區裏碰上個長得很漂亮的女生,是他同學,叫宋什麽來着……你認不認識?”

許恪心裏咯噔一沉,“宋姝林?”

還真是陰魂不散。

“對,好像就是這個,名字起的不錯啊,世外仙姝寂寞林,紅樓風。”許爸爸搖頭晃腦。

許媽媽嫌他煩:“你進去,我和她說話。”

後面說了什麽她都聽不下去,許媽媽見她不在狀态,嘆道:“雖然越然很好,但是你也要放清醒,能不能一直跟他在一塊兒,會受到很多因素影響。好了,不管怎麽樣爸媽都支持你,我去跟你爸談談。”

許恪去倒水的時候又看了一眼,宋姝林早就不在那兒了。

睡前越然發來消息,沒有提遇見同學的事。

許恪裝作不知道,問他今天的感想。

“阿姨和叔叔人都很好,你不會還在緊張吧。”

許恪:“沒有……”

“袋子裏面銀耳太多了,你在家都不吃這些?”

許恪壓根不知道她媽買了紅棗核桃,可能越然送了橙子,主人也要臨時拿點東西塞給他。

“不吃啊,還有銀耳?”她怎麽沒看見。

越然在那頭舒了口氣,“許恪……”

他欲言又止,手一滑,已經發出去了。

“怎麽了?”

“沒事,晚安。”

越然看着從袋子裏掉出來的薄薄一片岡本,耳朵比紅棗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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