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楔子·弄玉

楔子·弄玉

夕陽已沉沒多時。

深秋未到,漢水兩岸的蘆花已曳曳盛極,江風自水面刮來,惹得漫天飛雪撲簌簌落入舟中。

“公子快請登岸,王上等不及了!”

內宰在船頭急切呼喚,宜申指尖一松,那抹素白蕩悠悠墜下,敲碎了銀色的月影。

他淡淡颔首:“我知曉。令尹子常此刻可在郢都?”

內宰猶豫一瞬,方答:“令尹大人近日皆伴王上左右,眼下約莫在和王後商議王上的病。”

秋風又起,空中蘆花紛飛,內宰忙正了正冠,知曉申公最重禮數,好言提醒道:“公子的襟上還有幾片,對,還有冠旁……”

宜申依言整理好錦袍,肩上的螭紋襯得他不怒自威,擡手欲拂鬓,卻忽然露出一個無奈的笑:“走罷。”

內宰一呆,接着又是一驚——從申城到漢水不過短短一旬路程,公子的發已染上濃濃霜色,月光下乍一看,便如蘆雪覆滿了鬓角一般。

岸邊早有車馬等候,宜申一言不發地登車,四個侍衛面色凝重,嘴唇緊閉。

王上的病,不知還能撐到何時。內宰輕微地嘆了口氣,目光透過翻飛的車簾,看見那名昔年風華更勝雲中君的公子靜默地坐着,眼眸似明似暗,恰如秋夕的螢火。

世人口中的公子宜申,楚王的庶長子,是大德大義之人。自從八年前遠離王都,王庭上有關于他的消息愈發少了,“申公”這兩個字也在朝臣心中淡去。然而王上大限将至,将太子轸托付給他和令尹子常,他不知,可自己知道,令尹這回可沒有把寶押在太子身上,而是打算立——

車中飄出幾聲咳嗽,內宰當即問:“公子身體可還不适?”

咳嗽漸平,等來一句含笑的話語:“不妨事,夜有些涼,到底不如少年健朗。”

內宰一時百感交集,駕車的侍衛們面上亦頗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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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申合攏袖子,車外極靜,只有木輪骨碌碌碾過衰草的窸窣雜音。他心中一動,掀起簾子眺望遠處的浩淼江面,只見天地俱寂,皓白月光灑照塵宇如晝,恍惚便是十年前的漢水之濱。

那一日夕陽恬好,翟茀在岸,雕梁畫柱的龍舟自北方漂流而至,他立于船頭,看到數百楚人手捧香花禮器,迎接秦國王女到來。深冬的秦廷沒有楚國這樣絢爛的花草,柔和的夕陽,卻有他鐘愛的孤煙、冰雪和丹霞。

到底是年紀大了,才總夢見這些舊事。

他将手中一枚鑲翠羽的箭镞擲于車外,略略提了聲:“中途不歇,勞煩諸位,後日必要到達紀南城。”

*

周天子十四年,楚王重病,召公子宜申回王都郢城托付遺命。

往日笙歌曼舞的王宮在秋陽的照耀下死氣沉沉,宜申換了缁衣,往父親的寝宮去。牆外密密匝匝圍了數排侍衛,見他疾步走來,神色竟有些惶恐。

空中散開一線古怪的藥味,還未跨進院門,裏頭就響起嚎啕大哭之聲:

“王上駕崩了!”

宜申一凜,撥開引路的內宰往裏沖去,到階下卻頓住。他撩袍跪下,帶着一衆宮人侍衛俯首叩拜,端嚴的姿态任誰也挑不出一絲毛病。

門開了,露出一個高高的人影。

宜申擡起臉,眼眶泛紅,沉聲問道:“令尹大人,父王有何遺诏?”

那人穿着一襲繡鳳鳥的織錦官袍,布滿皺紋的臉上堆出哀戚之色,掩面啜泣:“公子進來說話罷……”

宜申正色道:“遺命為重,子常不妨就當衆讀上一讀,還怕有人不服?”

令尹子常的悲痛之色倏然轉為陰沉,盯着他看了半晌,從袖中摸出一幅卷好的帛書丢給他,唇角滑出一絲冷笑:“自己看。”

青天白日之下,宜申朗聲讀了出來。意料之中,先王命太子轸繼位,讓自己和令尹輔佐他成為一代隆主,然而讀完之後,四下并無唯唯稱諾之聲,人人裝聾作啞。

“子西啊,先王果真沒有看錯你!”令尹子常拍了拍手,立刻有負責占蔔的官員呈上一個托盤,盤中放着另一卷絲帛,“太子才八歲,嬴王後嘛,你也知曉,本來她是先王給前太子建娶的夫人……現在吳國對我們虎視眈眈,陸渾戎也不太平,論年齒你在諸公子中最長,論才德也無人可及,我看這楚國上下,惟有你才能當此大任啊!”

寝宮裏“呯”地一下,不知什麽器皿打翻了。宜申溫潤的目光霎時變得銳利如刃,看也不看銀盤中僞造的诏書,大步登上臺階,揚聲道:

“左司馬何在?”

話音剛落,牆外一個粗犷的嗓門應聲答道:“左司馬戍帶宮衛在此!誰敢在王榻前放肆?”

子常額上青筋一跳,不想對方短短兩日,竟輕松把掌兵權的左司馬收入囊中了!沈尹戍此人出了名的耿介,他若帶兵鬧起來,怕是誰也走不了。

“國有常法,更立則亂,言之——則致誅。令尹為官十幾年,難道忘了這個道理?”

宜申疏疏而立,腰帶上的玉管在風中叮當相擊,發出琅琅清鳴,正似一幅謙潤如玉的君子圖。

子常暗叫大意,這些年終是小看這位遠離郢都的公子了。他權衡幾回,認為左司馬能帶兵進宮,必是得了朝中最大的權勢、少宰費無極的默許,他自己的令尹之位也是費無極舉薦來的……如此一來,莫不真是先撤才好?

宜申淡淡地俯視着他,子常當機立斷,咬牙拱手道:“得罪公子,今日之事還望公子莫要傳出去,我也是情急之下出此下策,這些人——”他轉過身,雙目陰霾,“我自會讓他們閉嘴。”

說罷猛地将那托盤打入井中,向身後的巫師使了個眼色,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善後的巫師反應極快,戴上面具在院中手舞足蹈,嘴裏嗚嗚地念着蔔辭,突然渾身一僵,癱倒在草叢裏。

周圍的宮人們吓得面無血色,只見巫師直挺挺地坐了起來,怒目圓睜,嘶聲喊道:“爾等悉為孤殉葬!”

宜申冷眼看着巫師作妖,避身入殿,将屋外士兵雪亮的刀光擋在一庭秋風中。

*

殿裏燭火森森,悄無聲息,濃郁的藥石之氣熏得人頭腦發暈。

榻上蒙着一層白布,內宰還未将先王遺體搬出寝宮,王太後孟嬴跪坐在榻邊,烏黑的垂發遮住臉龐,看不清表情。

“多謝公子答應先王,輔佐阿轸。”

十年光陰如水,宜申是第二次見她,他在荒涼的申地待久了,偶爾只從庶民嘴裏聽來兩三句模糊的評價。他們說來自秦國的王後有仙人之姿,比章華臺上的蘭花還要娴雅端麗,他們說她很少開口說話,她的嗓音比雲夢澤的百靈鳥還要清脆動聽。

“大哥為何要這樣做?”角落裏走來一個總角男孩,如雪麻衣襯得他骨相清秀羸弱,微昂的下巴還墜着淚珠。

宜申朝他緩緩伏下身:“回王上,臣只是不想看到另一個太子建。立君從嫡,天經地義。”

男孩拖着木屐走近了,那雙狹長的鳳眼極像他故去的父親,目光有着早熟的警惕:“孤聽說,鄭國的正卿游吉去年冬天曾斷言‘楚子将死’,他和門外那人一樣,也是巫祝嗎?”

宜申低聲道:“巫祝應祈雨、禱神、為将士祭皇天後土,絕不是草菅人命之人,外頭那人只是迫于權威的奸佞之輩。況且鄭國游大叔之言,并非咒詛,而是以為先王讓薳射加固州屈城、讓季然修築卷城乃不當之舉。民不安其土,必生民怨,民怨憂及王上,哪裏能長久呢?”

“那麽寝宮外幾十名宮人——”

“請王上下旨,讓門外停手。”宜申懇請道。

男孩思索良久,一個淡如冰雪的嗓音突然打破沉默:“厚葬了罷。”

宜申不可置信地擡首,欲出口的反駁化作長長的嘆息,消散在滿室藥氣裏。

“且不說左司馬如何帶兵進入內宮,就算他手上真的有兵,又怎會拖到現在還見死不救?公子是大德之人,可我等孤兒寡母,實在不能冒險。”

屋外兵器砍入□□的悶響和宮人的慘叫持續不息,一下下烙在人心上,宜申站起身,神思恍惚間,忽聽一道奶聲奶氣的聲音歡快道:

“好聽。”

三人皆一驚,收拾污穢的宮女更是腿軟跌在地上,外頭正在腥風血雨、慘無人道地清算知情者,這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事,何來“好聽”了?

宜申的眉心驟然鎖起,只見孟嬴懷裏探出一個用白布蒙着眼睛的小姑娘,扒着母親的手臂,天真爛漫地重複了一遍:

“好聽。”

孟嬴和新任楚王頓時察覺不妙,這孩子不過才四歲……

宜申如墜冰窖,上次先王過生辰時見到這孩子,還覺得她生的玉雪可愛肖似王後,誰料楚國王室當真要傾覆了,出了這麽個天性殘忍的王女,先祖不佑!

孟嬴在怔忪間沒拉住女兒,小姑娘的臉上仍蒙着麻布條,歪歪倒倒地在地上走了一圈,似乎在找什麽,而後一個縱身撲到宜申腿上,興奮地叫道:

“真好聽!”

宜申低頭一看,只見幼妹攥着他腰間的玉管,咯咯地笑起來,小手不住地搖擺,玉管和玉璜叮叮當當地碰在一起,發出清越如磬的樂音。

三人立刻反應過來,當下舒了口氣,原來屋外風大,公子腰間的玉佩就響了起來,剛才跪拜站立時衣衫攢動,也碰到了佩飾。

緊張的氣氛一掃而空,孟嬴輕斥道:“阿季,別扯壞大哥的玉。”

宜申唇角一揚,将小姑娘抱了起來,“纾兒喜歡,就送她了。”

小公主想要摘下白布條,宜申輕輕按住她的手,柔聲道:“父王去了很遠的地方,纾兒睡一覺,就能夢見他,想要什麽和他說,父王一定會答應的。”

芈纾乖巧地點點頭:“我想要一盤……一盤玉笙。”

宜申心中一酸,“會有的。”

孩子唇畔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拉着他垂散的發絲搖晃:“子西,剛才母後給我講故事,有個姐姐叫做弄玉,她是秦穆公的女兒,她能吹很好聽的笙。”

“子西子西,我能像弄玉一樣學笙麽?”

“子西子西,你去過秦國,秦宮裏還有其他好東西嗎?”

宜申抱緊她,目光從她的小臉上滑到幾尺開外,王太後依舊靜靜地坐着,歲月仿佛不忍為她的容顏染上一絲塵埃。

“有。“他極輕地念出,“那裏有孤煙、冰雪和丹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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