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鐘儀之後
鐘儀之後
一
楚王七年,冬十月。
郢都紀南城內北風呼嘯,數騎黑馬踏着如血殘陽飛馳入城門,卷起漫天沙塵。
“快看,有戰報!”
“聽說咱們的令尹大人在豫章被吳軍打了個一敗塗地,我大楚近萬名好兒郎都葬身河中了!”
一時間集市裏的小販們都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将那臆想中血淋淋的戰況描述得淋漓盡致,終于有人忍不住低聲罵道:
“誤國奸臣,要他何用!”
*
“誤國奸佞,要他何用!”
一聲脆生生的叱罵響徹學堂,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女氣的滿臉通紅,将手中的竹簡往案上狠狠一拍:“令尹子常,令尹子常!虧他還出身公族!當初帶兵的時候不是信誓旦旦要打勝仗嗎?王兄也是糊塗,竟信了他一派胡言!”
“啪!”
少女瑟縮了一下,紅潤的雙頰迅速褪去血色,委屈叫道:“先生為何打我!我又沒錯!”
她低頭看向左掌心,白皙如雪的肌膚上赫然印着一道竹鞭印子,分外慘烈,瑪瑙般的黑眼睛不禁立時泛上水汽,這副樣子任誰看了都會心疼幾分。
然而身為公主老師的王孫圉見多不怪,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冷笑:“王上自有他的苦處,他那般疼你,若知道你剛才說了什麽渾話,你這個月別想再踏出寝宮半步。別裝了!”
少女眸中莫須有的眼淚頃刻間煙消雲散,眼珠一轉,用袖子把散開的竹簡擦了锃亮,端端正正地擱在桌上,乖巧笑道:“先生打的極好,不過您怎麽知道王兄要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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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孫圉心疼地抱起那堆竹簡,上課上到一半,公主宮裏的侍女突然來報,說楚軍打了敗仗,這孩子就似被針紮了似的跳起來破口大罵,哪有一點王族貴女的樣子?
他順口道:“呵,你不信自去問——”
話音未落,少女便如脫了籠的野兔沖了出去,嫩如黃莺的聲音飄在風中:“我這就去問!先生請回吧,別等我了!”
王孫圉氣的吹胡子瞪眼,要不是先王極寵這位唯一的小公主,誠意十足地請他來當先生,他早就撂挑子不幹了!
*
楚宮的學堂設在後寝與平府之間,芈纾一路小跑,不過盞茶的功夫就到了兄長的寝殿。
她在學堂裏待了一整天,估摸着阿兄的政務處理得差不多,換了身衣裙,劫下宮女手中熱騰騰的桂花蓮子粥,款款地走到階上,捏着嗓子嬌聲嬌氣地喊:“王上在否——?妾給王上熬了四個時辰的桂花粥——”
“進來!”裏頭的人似是忍無可忍,“四個時辰,你在廚房睡着了嗎?”
芈纾暗暗松了口氣,心想他心情還沒壞到極處,瞬間對自己的說辭有了幾分把握,推門而入時臉上的笑容卻霎時僵住了。
書房裏只站着個寺人,地上一片狼藉,全是散開的竹簡和絹帛,芈纾定了定神,一眼也不瞧那堆淩亂,将小碗柔柔地往兄長面前一推:“阿兄,你早上怎麽不吃飯呀……”
年輕的楚王神情疲憊,清隽的面容略微蒼白,用手指了指身邊:“坐下,有事直說。”
芈纾規規矩矩地坐好,使出全身解數裝出一副貴女該有的模樣,一肚子的話到了嘴邊,又差點咽了下去。然而她還是一鼓作氣直說了出來:
“我想問王兄,當初有沒有預料到子常會兵敗而歸?自王兄繼位以來,吳國年年入侵,這次子常自請去豫章抗敵,是因為他早就在紀南城過不下去了!可那些忠心為國的将士呢?子常何時将他們放在眼裏!王兄此次一定要重重地罰他,不然民怨沸騰——”
“夠了!”子壬額角青筋暴起,幾乎要把手中的碗捏的粉碎,“上朝是一群老臣,下了朝你還來對孤說三道四!囊瓦在郢城過不下去?若真如此,孤早就……咳咳……”
芈纾急忙拍了拍他的背,“風寒怎麽還沒好?”
子壬看着妹妹關切的目光,心底忽地湧起一股濃濃的悲哀,啞聲道:“還不到時候,他得活着,阿季,你太小了,不懂。”
芈纾給他順着氣,聽到這話忽然重重一拍,嗆得他劇咳不止,“我不懂?就算我不懂,百姓也一清二楚!”
她咬牙切齒地說到最後一個字,已然泣不成聲,“那是兩萬人啊……兩萬人死在豫章,你原來、原來不是這樣冷酷無情的……”說罷便捂臉嗚咽着跑了出去。
服侍楚王的寺人見機端上茶水,被楚王一袖子掀翻:
“讓她老實待着,哪也不許去!”
*
禁足之事芈纾經的多了,起初還真的面壁思過,到後來往往變成面壁啃瓜、面壁嚼糖、面壁給宮女講故事。
半夜她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忽聽宮女道:“太後來了。”
芈纾一轱辘爬起來,趿拉着木屐奔到母親面前,看起來可憐兮兮的:“阿娘,我今天惹阿兄生氣了……”
孟嬴皺眉看了眼女兒光裸的腳踝,攜着她的手來到榻邊,淡淡道:“你惹他生氣,自是要想法與他和好,求我做什麽?”
芈纾吐了吐舌頭,“我一生氣,拍了他一下,也不知道他有沒有事。”
孟嬴撫着她柔軟的頭發,“他哪像你似的弱不禁風。不過阿季,以後遇到讓你生氣的事情,不要大喊大叫,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像你王兄,你可以一次兩次地沖他發牢騷,但等你長大了,再一千次、一萬次這樣做,再親近的人也會疏遠。母後不想看到你們像楚國歷代的公子們那樣。”
芈纾點點頭,“我知道。”
她的眼角滲出幾滴晶瑩,越想越傷心,“阿兄怎麽會變成那樣?子常明明是大壞人,每次都受不到責罰。”
孟嬴嘆了口氣,“阿轸也是身不由己。令尹的勢力太大,不是輕易就能拔起的。你若是信他,就等着看,子常這種人,命不會長久。”她又垂首溫柔地凝視着女兒的臉,“母後是秦國人,沒有能力幫他太多,心裏也不好受。”
芈纾抱着她,眼睛彎成兩輪濕潤的月牙,“母後是世界上最好的母後。我和哥哥會好好的,不讓母後傷心。”
孟嬴摸摸她的腦袋,陪她一起歇在榻上。
二
清晨的太陽照進窗格,芈纾睡眼惺忪地坐起來,母親已經走了。
“夏芷、白芍,人呢?人跑哪去了?”
一個面生的宮女緊張道:“回公主,王上讓您這個月都待在寝宮,那兩位姐姐之前帶您出過宮,被送到太後處聽差了。”
名喚綠蘿的宮女剛從楚王那兒調來,諸事不通,怯生生地捧起一套朱紅的裙子,被公主扔在榻上。
“那邊的缁衣,男式的,對,拿來。”
綠蘿比起夏芷和白芍好對付多了,也不知是哪個內宰送來的大禮。芈纾昨日生了半天氣,不出去舒舒筋骨就渾身發癢,熟門熟路地帶着宮女翻了三道牆,抓着把南瓜子壓大街去。
郢都是諸侯國中最繁華的都城之一,十年前被令尹子常擴建成紀南、麥城、和郢城三座城,成三足鼎立狀,互為犄角以禦敵。宮城在郢都東面,集市在北,闾裏在西北,離貴族居住的深宅大院尚有距離,逛起巷子不怕被人認出來。
今日冬陽明媚,城中十萬百姓照常熙熙攘攘,來到集市裏買米買菜。芈纾扮成少年模樣,袍子打着布丁,臉上抹着碳灰,雙手捂着錢袋,活脫脫一個吝啬的窮小子。
“開局了!”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本來還在讨價還價的人們齊刷刷湧向一家酒鋪,圍得水洩不通,場景好不熱鬧。
芈纾拉着侍女好奇地擠過去,還不忘回頭道:“跟緊我別丢了,這裏人販子多。”
侍女吓得花容失色。
兩人個頭小,泥鳅似的鑽進空隙裏,只見兩人面對面跪坐在草席上,中間擺着張棋盤,每邊各有六個棋子。左邊的大漢流民模樣,目如銅鈴,虬須蓬亂,髒兮兮的衣衫散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右邊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仿若胸有成竹,勝券在握。
“是六博棋呢!”芈纾興沖沖地道:“我跟你說啊,這東西可好玩了,棋盤中間有條河,河裏兩只石頭做的魚,兩個人擲竹箸決定走的步數。你看他那個棋,叫做‘枭’,就是大王,還有五個‘卒’,是小兵,等下他們會猜拳,贏了的就走棋。”
綠蘿膽小,環顧四周見觀衆越來越多,不安道:“咱們不如先回家吧……”
芈纾大手一揮,“看完這局,回去餓不着你。”
這時酒館主舉起雙手示意大家肅靜,笑道:“諸位,左邊這位押上了全部身家,一共……”他數了數,宣布道:“五枚錢。”
衆人爆發出一陣哄笑。芈纾蹙起眉,見那大漢目中凄凄,寒風中一張臉凍得發紫。對坐的青年似是不耐,不停催促他開局,大漢只得伸出兩手,笨拙地比劃了兩下。
芈纾看過幾次六博,一人劃拳比數字,另一人猜數字,技術高超的皆是出手如電,看都看不清,這大漢連她都能瞧出個一三五七,怕是輸定了。
“六!六六六!”
“不用看了,肯定是七!“
“不對,是三!“
芈纾低聲道:“五。”
圍觀的群衆顯然也看出了大漢的生疏,開始亂起哄,不停地報着數字。那青年鎮定自若,目光傲慢,待大漢出拳的剎那,他脫口而出:
“五!”
大漢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面露沮喪,接下來連輸五局,瞠目結舌。
綠蘿奇了,“小君怎知第一次他出的五?”
她嘆了口氣,一直走到街角,才悄悄和盤托出:“人群裏應該有右邊那人準備好的幫手,一到十報了個遍,就是沒有五,剛才酒館主說了,他有‘五’枚錢。這是老伎倆,那個流民一看就不會玩,人家欺生呢。”
大漢失魂落魄地離開了,酒館門口又吵嚷着開了新局,青年依舊坐在右邊,輸了兩局,又贏了三局,再輸,再贏,對手盼着他輸,而他一直贏了下去。
芈纾啧啧搖頭,“這人不厚道。”
綠蘿滿眼憧憬地望着她,芈纾觀戰許久,說不想試試是假的,便掏出一枚銀錢走了回去。她剛要舉手喚酒館主,手腕卻突地一麻。
一粒石子掉在了地上。
芈纾再次擡起胳膊,“啪”地一下,手背生疼。
她蹲下身撿起兩粒石子,突然轉身,半個影子都沒看到。
綠蘿結結巴巴道:“誰、誰在看我們?”
芈纾掂了掂手中白燦燦的銀幣,故意将手伸的老高,這回卻沒有石子擊中她。
“那位小友請上前來!”
館主看到在銅錢中格外醒目的銀幣,雙眼一亮,熱情地請她上座。芈纾卻一下子興致全失,将銀子一收,“不賭了。”
她拽着侍女就要走,館主朝人群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幾個身材高大的人圍過來。就在她蓄力跑路的關頭,忽聽身後一片喧嘩,定睛一看,原來是先前的大漢狂奔過來,手中還拿着一把沾着血的菜刀!
“走!”兩人趁亂後退,眨眼的功夫便跑到了街角,本要沖出巷子,可一窩蜂湧出的人們你推我搡,根本辟不開一條路。
“殺人啦!”館主驚恐地叫起來,“快叫官兵來!”
芈纾回頭一看,那大漢殺紅了眼,見人就砍,直沖那青年而去,口中大叫:“還我女兒!還我女兒!你們都是騙子!你們昨天說只輸錢不輸人的!”
聽這意思,仿佛昨天他還輸了幾場,連女兒都當了賭資。
青年冷笑道:“我們當初可是說好了,我若輸了,倒賠你三倍,你若輸了,全家財産都歸我所有!你拖家帶口從唐國來此避難,也不看那小丫頭才值多少,抵得了三十個銅錢嗎?你不要命,我們也不要了!大家夥一起上!”
人群裏的打手紛紛抽出木棍,将大漢團團包在中央,那漢子不顧性命地悶頭直撞,手中武器亂揮亂舞,竟殺出一條血路,一刀砍在青年臉上。一時間慘叫刺耳,血腥味很快在空中散開來。
芈纾只想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去報官,誰知道玩六博棋也能玩出人命!剛才那阻止她上場的人反倒是救了她一遭,不然她現在肯定和那青年一起破相了。
“跟緊!”她拽着綠蘿的要帶往外拖,腳下踩到什麽東西,一瞥吓了一跳,原來是個女人被人群踩在了地上。
芈纾和侍女艱難地扶起那人,自己也被踏了好幾腳,矮下身子往一旁的窄巷裏拖,急切地拍打着她的臉:“醒一醒!”
女人悠悠轉醒,氣若游絲地指了指對面的屋子,芈纾會意,兩人合力把她搬到對面屋子門口,咚咚地敲門。
一個男人從門裏出來,見妻子口不能言,忙抱着她哭道:“天殺的六博棋,看那麽一眼都要遭罪!還要再來幾遭哇!”
這間院子恰好能看到酒館,芈纾不敢出去,想等外面平息下來再走,和綠蘿對視一眼,一個牽着女人的裙角,一個掐着她人中,順理成章地進了房。
男人将妻子放在床上,罵道:“這群人害的人家破人亡,遲早有一天會自食其果!”
芈纾有些心虛地低下頭。
六博棋并不是不學無術的代表,稱得上是一種雅玩,芈纾前幾次只覺得精彩有趣,輸的一方總是屢敗屢戰,看得人越多越有氣氛,卻不知會到“家破人亡”的地步。她心中一動,剛才那個阻撓她賭博的人,到底是為什麽呢?
綠蘿忽扯扯她的袖子:“小君,有琴聲。”
芈纾側耳聽去,流水般的琴音回旋在不大的院中,悠揚婉轉,凄凄切切,讓人想起蕭蕭落木、秋風殘雪。
“院子裏還住了個琴師,他正在撫琴呢。”男人說道,“多謝兩位,小君可有氏?日後趙某必将報答。”
有姓氏的都不是下等平民,芈纾心不在焉地報了一個常見的,辭別主人,兩條腿不聽使喚地往外走。她的耳朵幾乎要豎了起來,聽到興頭上,演奏卻戛然而止。
寂靜的院落中隐隐有說話聲。
一個老人顫巍巍地道:“如今百姓都如此無情無義,楚國恐怕不會長久啊!玩物喪志乃是大忌,老朽這輩子,是看不到莊王時的盛景了。“
這話好似一盆冰水将芈纾澆了個透,她上前幾步就要進去反駁,可兩腿像灌了銅似的,半分也挪不動。
玩物喪志……
難道他說的不對嗎?
她的曾祖父楚莊王,連出游都總會有大臣勸誡,每每作罷。可到了她這一代,好像除了大哥宜申,很少有其他大臣出言反對楚王的游獵。
老人又道:“百姓愚昧,令尹無德。可子常貌似肆無忌憚,實則私下行事極為謹慎,王上被處處掣肘,可憐他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人,如何與子常這樣的豺狼之輩抗衡!唉,世風日下!”
芈纾一時呆在原地,心中五味雜陳。綠蘿擔憂道:“公主,咱們回宮吧,天要晚了。”
她澀然點頭,慢慢地走到院門處,關門時正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拎着包裹,從那間屋裏出來。
少年與她打了個照面,似是怔了一下,而後微微地揚起嘴角,剔透的眼瞳倒映院中三尺暖陽。
芈纾禮貌地沖他颔首,帶着侍女走遠了。
三
從集市回宮大約兩炷香,芈纾走的很不安穩。
她不知道是自己心神不寧,還是寒風太烈,總覺得身後有人一直跟着,回頭總是一只貓或一片落葉。
到了側門處,她忽視侍衛緊張的表情,裝成溜出宮的小寺人把所有的錢都給了他們。
“有人問起來,就說是太後宮裏的侍女給的。”
日已過午,她無精打采地用完飯,悶在寝宮不出去,真有些面壁思過的樣子。酒館門前的群架、被踩踏的無辜平民、失望的老樂師,都讓她對祖國産生了懷疑,為何楚國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為何子常能活着,而士兵就得死?
還有魯國那位聞名天下的孔子,他曾經說:“吃飽了沒事幹,實在是很困難,不是還有六博棋玩嗎?” 為何賢人玩的游戲,會讓百姓互相仇視?
子壬說她什麽都不懂,她現在承認了。
*
過了七八日,令尹子常終于帶着殘兵灰溜溜地回城了。
芈纾乍一聽聞氣的不行,而後又想到母親的話,好容易冷靜下來。兄長不方便出面,那她總可以用“小孩子不懂事”的名義出一口惡氣!想來想去不能将事情鬧大,經綠蘿打聽,得知子常素有潔癖,最惡蟲蟻,太陽一落山就風風火火地往宮內的織室跑。
楚國上下的織室一年只養一茬蠶,但芈纾自幼跟母親祭祀蠶神,覺得養蠶很有意思,養了幾只野蠶放在織室裏,喂以蓬蒿。她看着手裏肥嘟嘟的蠶寶寶,頗有些心疼,要把它們放到子常身上去,肯定沒有好下場。
她捧着蠶從後門出來,步子一停,飛快地避入牆角。
“我已與公子繁通信,他被俘至吳國,需要一筆錢財贖身。你現在就去唐公那裏,不管什麽金銀珠寶,總要榨出一車兩車送往吳國。我在豫章大敗,王上對我十分不滿,如果公子繁能順利回來,我這令尹的位置還能保得住。”
竟是子常!
芈纾暗暗一驚,織室只在春夏忙碌,秋冬人跡罕至,此刻暮色漸深,令尹還沒出宮,卻在這裏和人私談!
她在心中早就把子常紮了好幾個小人,恨不得他一口氣說完,自己多點事和阿兄禀報。
另一人是個小吏,喏喏應了,又問:“那離宮地下的水道,還繼續建嗎?”
“自然要建。”
風過樹枝沙沙作響,芈纾沒聽清子常後面說了什麽,掌中一滑,蠕動的兩條蠶寶寶砸進了檐下的水缸裏,發出噗通一聲響。
“誰!”
芈纾急的滿頭大汗,蹑手蹑腳地貼着牆面,繞着走了半圈,聽小吏道:“這兒沒人,好像是風把樹枝吹進去了。”
她剛放下心,子常又道:“不行,我去看看。”
那老樂師說的不錯,他果真比朝上謹慎多了。芈纾飛快地轉着腦子,自己穿着宮女的衣服,他會不會殺人滅口?
腳步聲越來越近,芈纾一顆心咚咚跳着,猝不及防手腕一痛,下意識擡頭,只見樹叢裏兩雙眼睛正盯着自己。
她吓得差點叫出聲來,然而那只是兩個拿石子的侍衛。那兩人相視一眼,其中一個往地上遠遠地扔了顆石子,另一個猱身而上,一把将她扯過,帶着她朝與同伴相反的方向躍去。
“抓刺客!來人!”
子常尖銳地大喊起來,芈纾感到自己的身子在牆頭近乎飄了起來,暗中的景物飛速閃動,連同那侍衛的臉也模糊不清,只有兩顆明亮如星的眸子熠熠閃爍。
“放我下去!”她在侍衛手裏掙紮起來,誰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刺客!
“別動,”少年清潤的聲音滑入耳畔,“你救了我大哥的母親,我也救你。”
芈纾這才反應過來,侍衛的母親,莫不是那天在酒館門口昏倒的婦人?
不容她多想,後頭的追兵仿佛多了一倍,她情急之下擡手指向自己寝宮的方向:“去那邊!”
少年身手極好,足點松枝,彷如乘雲踏月,淡淡的草葉氣息從他衣上傳來,莫名讓她心安了一截。
“那天賭錢時拿石子敲我的,也是你?”待落地,芈纾不可置信地問。
少年仿佛沒聽到她說話,扒着牆頭看了一眼,侍衛們舉着火把往這邊來了。
“公主,公主!”綠蘿捧着一套衣裙狂奔來,“快換上!”
這丫頭機靈的很,聽到外面喊抓刺客,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多半是自己主子惹是生非,被當成了賊。
“呀!”綠蘿看見芈纾身邊的少年,奇道:“這不是院子裏那個人嗎?你是宮衛?”
少年打量她們兩一眼,突然躬身笑道:“那日看見一個小孩兒不學無術賭銀子,之後順路跟着他去王宮,只當是太後宮裏的侍從,原來是公主啊。”
這話怎麽聽怎麽別扭,芈纾沉着臉:“你走吧,子常問起來,我自會應付。”
話音剛落,外面有人喊道:“刺客跑進公主的寝宮,令尹大人正在帶宮衛搜查!勞煩諸位開門!”
芈纾立時慌張起來,強自鎮定:“你快走,我就說我在房裏睡覺,不曾見過刺客。”
少年卻搖搖頭,“令尹大人看見了我的身形,外面全是人,也沒有我認識的,我逃不出去。”
“那怎麽辦?”綠蘿默認這是個好人,把她家公主給救了回來。
少年從容一笑:“你們宮裏有什麽好東西,通通拿出來罷。”
*
一介外臣進入內宮本是大罪,但前任令尹也曾進宮抓過刺客,有過先例。子常等在院門外,好一會兒不見有人答應,陰沉着臉高聲道:“請公主開門!”
裏頭卻漸漸起了動靜,似是有宮女大叫:“你這賊人還嘴硬!”
子常眉頭一皺,他只看見兩個黑影分別往東西去了,并未看清身形,難道寝宮裏真的鬧賊了?
“令尹大人請進!”
清脆的嗓音穿透門扉,子常進院一看,火把的光照亮庭院,小公主穿着淺黃的錦裙,挽着椎髻,袖手站在樹下,猶如一朵照水的迎春花。
她義憤填膺地指着地上跪着的侍衛:“令尹請看,就是這個賊人,潛伏在櫃子裏多時,偷了我放在案上的東西,正準備逃走呢!你快把他抓去!”
地上的人垂着腦袋,衣衫松垮,雙手被反綁在背後,被嬷嬷一推,懷裏掉出一堆瑪瑙珍珠,金燦燦白花花滾落一地。
火光映着他的臉,黑眸溢滿了淚水,正沿着白皙的臉頰滑下,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人也是走投無路啊!我母重病,爹爹賭錢輸光了家産,實在沒錢給母親抓藥了……令尹大人!”他忽地膝行兩步,拼命地朝子常挪去,“令尹大人,請賜小人一死!只求您答應小人臨死之前的願望,分給小人五十個銅錢做買藥錢,和棺材一起送回鄉下去……小人有愧于王上,有愧于公主,無顏再回鄉,這就去黃泉路上陪爹爹!”
少年猛地站起身,拼盡全力往最近的石頭上撞去,說時遲那時快,令尹子常大喝:
“且慢!“
芈纾剎那間出了一身冷汗,她要是喊出來,計劃就失敗了,可他撞的如此決絕,就好像真的無顏茍活于世一樣。
少年問了她幾個關于子常的問題,确認過子常是母親一人拉扯大的,向來最标榜孝道,不管是不是真的,必不會看着一個孝子在眼皮底下自盡身亡,便想出個将計就計的法子。
現在看來,就快成功了。
“你是何方人士?今年多大?還有沒有在別的地方偷過東西?”
少年漲紅了臉,聲如蚊吶:“沒有……小人是隕地人,剛十四,今晚……今晚是第一次……偷。”他說到最後一個字,羞憤欲死。
鄖地正是子常的老家。子常掃視一圈,跟随抓賊的宮衛們都頗為動容,有人道:“此人面生,年紀這麽小,是新來的。”
子常走近幾步,盯着他的臉仔細看,少年畏畏縮縮,眼裏滿是羞愧尴尬。
“西邊的織室少了幾匹絲帛,可是你做的?”
“小人……小人不知織室在何處,不過聽說大府有很多金銀,本想去那,可侍衛實在太多……”
子常呼出一口氣,“我會讓人送錢給你母親,不過國有國法,你得跟我走,接受審問。”
少年盈滿淚光的眼睛直視着他,敏銳地捕捉到一絲陰狠。他終是慌了一瞬,面上不動聲色,俯首道:“諾。”
芈纾上前一步,正要憋不住開口辯解,外面傳來宮人的通報:
“大公子也來了。”
子西!
芈纾頓覺整個院子都亮堂了,三兩步跑到門口,見到那張熟悉的臉,哀求地攥住他的袖子:
“子西,有人偷我東西,還偷了你忘在我這裏的玉佩……”
宜申回郢城述職,正在宮中暫住,聽聞子常帶兵搜公主寝宮,放下竹簡就趕了過來。妹妹不停地給他使眼色,似乎認識那小偷。
剛才他在院外也聽到了賊人的辯解,若全是謊話,此人小小年紀就能将子常的心思摸的一清二楚,着實可怕。
他走入院子中央,淡淡道:“擡起頭來。”
少年半晌不動。
“為何不應?”
“公子最重禮數,小賊慚愧,不敢直視。”
宜申在心中贊了一句,“你是個孝順的賊,我亦追求孝道,這點并不矛盾。”
少年方才擡眼,目神清亮如泉。
宜申最善識人,拾起地上一枚玉佩,對子常道:“令尹,此人也偷了我這枚玉,便将他交給我處置罷。”
子常忌憚這位素有名望的公子,來回踱了幾步,不甘心地道:“有公子代勞,再好不過。都散了!”
等到子常走後,芈纾腿一軟,幾乎癱在地上,明明是她聽到了子常的談話,如果他死了,自己這輩子都會于心不安。
“阿季,說實話,這人是誰?”
宜申嚴厲地望着她,芈纾一五一十地講了經過,連子常與小吏的對話也複述得活靈活現。
“子西,你一定要告訴王兄啊,子常想賄賂吳國讓公子繁回來,免去自己的罪行!”
宜申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知道了。不過這位……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的手腕被解開,整理好衣冠,輕施一禮:“小人乃鐘氏之後,名建。”
五十年前的鄖公也是鐘氏,觀他言談舉止彬彬有禮,應出身不凡。但出身若高貴,必不會做侍衛。
“鐘建,你擾亂宮禁,我将你在柴房關三日,可有異議?”
芈纾剛要求情,鐘建便應道:“無。”
“除此之外,你不再是王宮侍衛。”
鐘建眉宇微鎖,良久,輕聲答道:“諾。”
四
芈纾睡得很不踏實,還做了個夢。
夢裏的小賊跪在地上,向她哭訴半個月沒吃東西了,只能把地上的珍珠黃金吞掉。
宜申和她說宮裏有奸細,懷疑鐘建。她覺得他雖然有些小聰明,卻仗義,不是那種人,宜申又和王兄一樣說她什麽也不懂。
“吳國專諸刺王僚的故事你知道,不過就在十幾年前,現任的吳王阖闾,把一柄魚腸劍藏入魚腹,由專諸獻給當時的吳王僚。專諸對阖闾知恩圖報,在宴會上刺殺了先王,你可以說他對主人有情有義,但他依舊是殺人犯。”
腦海中回蕩着這番話,芈纾怎麽也吃不下飯。綠蘿神秘兮兮地端着湯過來,低聲道:“我問了姐姐,鐘建關在大公子住處附近呢。”
芈纾瞅她一眼:“行啊,有長進。”
侍女一番盛情,她從善如流地挎着食盒翻出院牆,兩三下摸到關人的柴房。
關柴房的人肯定沒吃的,只有水喝,三天下來餓不死也丢半條命。
柴房外有個小寺人看守,芈纾讓綠蘿引他走,自己摸索進門縫。本以為小賊半死不活,沒想到他正躺在地上,口中叼着片草葉,身旁還放着一碟飯。
“公主怎麽來了?”鐘建懶懶地盤膝坐起。
“我來讨教讨教,你是怎麽演戲的。”
鐘建長眉一舒,不客氣地拿起食盒裏的粥喝了起來,“不要不學好。”
芈纾直言:“我覺得你很好。”
鐘建嗆到了,撐着稻草咳嗽:“什、什麽?你該不會以為反對令尹大人的都是好人吧?”
芈纾瞪着他,鐘建敗下陣來:“我喜歡騙人,你也喜歡騙人?”
她認真想了想,“我想學着騙壞人。你雖然也瞞了子西,但無傷大雅。”
鐘建一口氣喝完粥,語重心長地說:“君子不會騙人,只有小人會,所以我到現在才是個侍衛。”
“侍衛又怎麽了?你比一般的侍衛都聰明,也有良心。再說,不會騙人的君子遇到子常,會讨到好處嗎?連子西那麽好的人也不會傻到對壞人說真話。”
鐘建的笑容淡了下來,“你說的不錯。”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我教你的這些,你別用在歪道上。騙人,就要七分假,三分真,看準了別人的性子,順着他來,不怕他不信。譬如說,我母親病重是真,父親賭光了家産也是真,想從宮裏搬幾件珠寶回鄉也有一半是真,我鐘某人從不拿家人開玩笑。若我娘知曉原委,斷不會怪我。”他瞅了眼芈纾,“誰讓你救了有恩于我的人。”
芈纾好奇問:“那位大嬸怎麽照顧你了?”
“我父親三年前去世,他生前是王宮侍衛,在郢城欠了一堆債,我襲了他的職,守滿三年孝就來郢都當差。路上沒錢做盤纏,就給一位老琴師當護衛,可他也沒有錢,連在郢都住的房子都是大嬸家的。”
芈纾驀地想起來:“令尊賭光了家産,不會是玩六博棋弄的吧!所以你才阻止我……”
鐘建一嘆,芈纾以為他要誇自己聰明,結果他只擠出兩個字:“敗家。”
她擠出一個強笑,“我不知道賭六博棋會那樣,以後都不賭了。說來你丢了職位,要怎麽在郢都待下去?”
鐘建覺得她脾氣挺好,一點也沒有尋常貴女的驕嬌之氣,便語重心長道:“你玩棋可以,但萬事都有個度,過了就不好。另外,我不想當侍衛。”
“為什麽?”她記得子西革了他的職,他還很失落。
鐘建放下筷子,往稻草堆上一躺,眸中迸發出劇烈的光彩:“我想當樂尹,楚國的樂尹,被後世記住的樂尹。“
芈纾愣了一瞬,哈哈大笑起來:“樂、樂尹?你不是在做夢吧!“
樂尹就是楚國的大司樂,掌管全國上千名樂工,研習曲譜,創作雅樂,通常只由世家擔當,父傳子、子傳孫,子子孫孫無窮盡也。鐘建侍衛子弟出身,恐怕連樂器都沒碰過。
“你要當樂尹,首先要當樂工,做半輩子樂工,也不可能升到最高的位置。”芈纾搖頭,“伶人是最低賤的職業,沒有一個貴族會想當樂工。”
鐘建霍然坐起身,脊背挺得筆直:“低賤?你們這些貴族在聽雅樂的時候,會認為音樂低賤嗎?我的曾祖父也是貴族,他從不覺得音樂低賤!自夏商以來,每一個君主的朝廷裏都有樂師,如果這些樂師都是下等人,何必污了貴人的耳朵!”
他語氣激烈,芈纾有些懵了,支支吾吾道:“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對不起。”
鐘建緩輕輕閉上眼,仿佛回到了家鄉,驕傲道:“我的曾祖,是鄖公鐘儀,他和鄭國作戰的時候被鄭人俘虜,獻給了晉國。在晉國那兩年,他因琴技超群被晉侯召進王宮,受盡樂師們的折辱,可回國時,他依然不覺得彈得一手好琴是錯——他說過,沒有琴,他早就死在晉國了。”
他語氣一轉,倏然變得低沉:“可除了曾祖外所有的家人都不這樣想,他們禁止族中子弟學樂。用他們的話來說,音樂不能吃不能喝,還會引來殺身之禍。”
芈纾聽到“殺身之禍”四字,臉色白了白。
鐘建安慰她道:“就算有殺身之禍,我也不怕。我總覺得,吹起笛子、彈起琴瑟是那般輕松愉悅,能讓人忘記所有的憂愁。我想像曾祖父那樣,被後人記住,而不是當一名默默無聞的侍衛!我進宮當差,是為了結識樂尹大人,我想讓他教我。一名想學音樂的侍衛,比一個普通樂工更能引人注意。”
“但即使得到他的賞識,也可能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當一名普通的樂工。”他明明有那麽好的身手,那麽機靈的頭腦,他應該當上大司馬。
鐘建滿不在乎地笑了,“那我就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芈纾沉默,她從未遇見過這樣奇怪又執着的人。
“咕嚕。”
肚子叫了一聲,兩人面面相觑。
“咳,其實我也還沒吃。”芈纾端起肉湯,坐在地上喝得一幹二淨,全身都暖洋洋的,“之前不是有人給你飯嗎,怎麽不吃啊?”
“公子西派人送來的,我不敢吃。”
當啷一聲,勺子掉了。
她又驚又怒:“你……子西他救了你,你居然認為他心懷叵測?”
鐘建跟她熟了,索性和盤托出,“他認為我是奸細。說實話,我不信這世上有公子西那樣的人存在,仁義禮智信占了個全,或者說,他根本不像看上去那樣好,他善良的幾乎虛假。”
芈纾生平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宜申的壞話,氣極反笑,“好,好,原來你是這種人,算我看錯你了!”
她調頭就走,差點踢到門檻上,不知為什麽失望得要哭出來,“鐘建,我祝你一輩子當侍衛!子子孫孫都當侍衛!”
“你等等——”
他的聲音遠遠地傳來:“我的字是宵征,你以後都喚我宵征吧!”
芈纾跺了一腳泥土,“誰想知道你叫什麽!宵征宵征,活該‘命運不公’,起的真好!”
他又喊了些什麽,她一個字也沒聽清,徑直回寝殿去了。
*
半夜芈纾被宮人的叫嚷吵醒。
“公子寝殿那邊走水了!“
綠蘿急匆匆地趕來,芈纾一把抓住她:“子西呢?”
“公子沒事,只是……”
“快說!”
綠蘿還沒開口,芈纾就聽見屋外飛來“柴房”、“廚房”幾個字眼,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柴房?鐘建他人呢?”
綠蘿結結巴巴地哭喪着臉:“他、他沒出來,柴房燒死了一個人,穿着侍衛的衣服……”
芈纾如遭雷擊,直往外沖:“不可能!”
“公主別去!王上命我們都留在宮中!”
芈纾死死抓着她的衣袖,巨大的悔意如潮湧來,語無倫次:“我、我罵他了,我還說,還說——”兩行眼淚滾滾落下,“我不是故意要氣他的,他幫了我兩次,我竟然對他說那些話……”
她一頭撲在被褥上大哭起來,止也止不住。
綠蘿急的團團轉,“公主呀,你這樣哭也不是辦法,死者為大,咱們應該多弄點紙錢來……“她說着,眼眶也紅了。
芈纾突然停住哭泣,吸了吸鼻子,嘶啞道:“你說的對。”
她在榻上坐了須臾,腳步虛浮地走到櫃子前,摸出一把鑰匙,将最上面的鎖開了。
櫃子有一只老舊的檀木箱,眼淚砸在上面,暈染開暗色。她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頭靜靜地躺着一盤玲珑剔透的小玉笙,色澤光潤,在燭火下融融地發光。這是宜申給她的五歲生辰禮,她一直舍不得吹。
芈纾把它拿出,貼着臉抱了一會兒,決然道:“綠蘿,明天幫我把它埋在柴房外面,要埋的深一些,別浸了水。”
他喜歡彈琴,可她沒有琴,也不方便為一個小侍衛燒紙錢。
那就讓這把玉笙陪他吧。
自從西宮那場火災過後,芈纾好像中了魇一般,再也不随便沖人發脾氣。這一年的冬天過得很快,大雪過後,楚國迎來了一場喜氣洋洋的盛事。
她的兄長,楚王要大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