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江岸冥火

江岸冥火

正月望日,楚王依禮前去漢水之濱迎接新婦,不僅帶了除令尹之外的公卿大夫,還帶了王族女眷、上百名宮人。這門親事是先王定下的,齊公的女兒不僅花容月貌,還富有才名,楚國人人都期盼着新王後到來。

“十七年前,漢水之濱也是這樣盛大的景象。那一日夕陽恬好,翟茀在岸,雕梁畫柱的龍舟自北方漂流而至,公子西作為禦者立于船頭,數百楚人手捧香花禮器,迎接新王後到來。那位秦國的公主穿着莊重的朱裙,衣帶在晚風中曼妙飛揚,她的眼睛像秋水一般明澈,當夕陽的彤光落在她的發簪上,在場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們竟不知道世間有如此光彩照人的神女。”

車中的老嬷嬷抿了一口水潤嗓,“當時,太後将一枚鑲翠羽的箭镞當衆贈給了公子西,感謝他從秦廷一路護送到楚國。”

芈纾沒有見過母親年輕時的樣貌,可她覺得母親任何時候都是美麗而高貴的。她遐想着當年的盛景,癡癡地望向遠處灰黃色的原野。越過那座山頭,就可以看到漢江了,那裏有滔滔的江水,金紅的夕照,盤旋的飛鳥,還有許多動聽的傳說。

她好容易收回視線,看見百姓們都穿戴整齊地等在路邊,争相一睹少年國君的風采,忽然覺得這場婚禮不過是為了撫平百姓們長久以來的忐忑心緒。

王兄真的開心嗎?

*

入夜,迎親隊伍駐紮在山坡上。侍衛宮女們來來回回地搭帳篷,芈纾覺得頗為有趣,忍不住也照葫蘆畫瓢,燒熱了一塊石板烤鹿肉。

她動作生疏,割肉時邊邊角角的骨頭全扔到溪邊,十分浪費。她把焦脆的皮肉啃了個一幹二淨,覺得味道還行,帶着兩三塊賣相不錯的到母親那裏邀功。

帳篷像個軍陣,楚王和太後住在最中央,依次向外分別是王族、大小官吏。芈纾順暢無阻地進了大帳,把手中的瓦罐藏在身後,一溜煙繞過屏風,女官們聞聲紛紛探頭看來。

芈纾讪讪一笑,讓人拿來個銀盤,把罐子裏切成細條的鹿肉整整齊齊地擺起來,親自端去榻邊:“阿娘嘗嘗吧,我烤的呢!”

太後剛用過糕點,執着一卷竹簡在榻上看,炭火熏得她頰上生暈,芈纾一時看得有些呆。

孟嬴見女兒直愣愣地望着自己,好笑道:“怎麽了?”

芈纾回過神,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勇氣沖上腦門,直直問道:“阿娘,你開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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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

“阿娘,你當年嫁給父王之後,過的開心嗎?”

芈纾只是單純從哥哥聯想到母親,所以才問了一句,不料孟嬴倏然沉下臉,扔下手中的竹簡,厲聲道:“是誰跟公主說這些話的?”

屏風外的宮女大多是十幾二十年的老人,吓得跪了一地。宮中禁言此事,不想公主竟然知道了!

芈纾仿佛懂了什麽,忙道:“她們沒跟我說任何事,阿娘,你這是什麽意思?”

孟嬴怔怔地凝視着空無一物的前方,突然像被抽走了全部力氣,虛弱地倒在枕上。芈纾茫然地睜着眼睛,還以為她的病又犯了,小聲問:“是不是我打擾你休息了……”

孟嬴疲憊道:“阿季,給你王兄送去吧,母後累了。”

芈纾心裏好似被貓抓了似的,可母親如此諱莫如深,再待下去不是個法子,于是乖乖告退,臨走前目光複雜地掃了眼地上抖如篩糠的宮女。

到底誤打誤撞問上了什麽秘密呢?

內心的疑慮越發勾人,有人來端她手上的盤子,她一把護住:“不用,我這幾天自己給王兄送去!”

她抱着罐子回到自己的住處,洗漱完畢在被窩裏輾轉反側。夜上三更,她終于有些睡意,臨門一腳要踢進夢鄉,卻被什麽聲音驚醒了。

芈纾裹着被子坐起來,“綠蘿?”

沒人答應。她揉了揉酸脹的眼睛,迷迷糊糊地喚侍女:“綠蘿,倒點水。”

還是無人答話。

這丫頭居然睡得比她還死!她點上油燈,微弱的光線充滿了偌大的帳子,三個侍女的鋪蓋都空空的。她拿手一摸,尚有餘溫,應該剛出去不久。

上茅廁都要一起,什麽怪毛病!

她只好自己拿起壺子晃了晃,結果一滴水都沒有。她嘆了口氣,披上衣服叫人:“外面的!”

她的聲音夠大,一名侍衛立刻在門外答道:“公主何事?”

芈纾壓下煩躁,“綠蘿夏芷白芍都跑哪兒去了?”

那侍衛尴尬道:“公主恕罪,某等……某等剛才犯困,竟睡着了。”

“你們換過班還玩忽職守?統統報上名來,我要禀報王兄!”

話音剛落,就聽那侍衛驚喜地叫道:“兩位姐姐回來了!公主,您看……”

芈纾頭痛,“我不說,你們放勤快點別又打盹!”

夏芷和白芍果然是一起上茅廁去了,她們比她這個公主還嬌貴,白日坐了很久馬車,吃飯又吃得油乎乎,晚上就不停地鬧肚子。

“綠蘿不是先回來了嗎?”夏芷掀開門簾,只看見無邊夜色,不禁罵道:“這丫頭跑哪兒去了!知道有狼還亂跑。”

芈纾雖然有些生氣,卻開始擔心她,這荒郊野外的,上茅廁得跑到最外圍的帳子裏去,別給狼叼走了! 她當下命兩人去找,結果過了半個時辰還不見回來。這事不好鬧大,芈纾換了宮女的衣服,舉着火把帶幾人在營地裏轉了一圈,依然不見人影,不知不覺走回帳篷。

“公主,我聽說……”白芍欲言又止,推了推夏芷,兩人面色古怪。

“說呀!”芈纾急道。

“我聽宮裏的老嬷嬷說……這兒鬧鬼,綠蘿不會是被——”白芍連聲線都開始發抖了。

芈纾柳眉倒豎,拍案而起:“盡聽這些虛的!有鬼的話王兄會在這裏紮營?”

夏芷急的捂住她的嘴:“小祖宗,子不語怪力亂神,真有這麽回事……”

周圍一陣寒風刮過,火把的光瞬間暗了。夜枭在遠處啼叫,幾個侍女侍衛背後寒毛直豎,芈纾卻渾然不覺,一馬當先地走在前邊,準備再找一次。

“公、公主,你、你左邊那個是、是什麽?”

芈纾乍然一驚,只見左前方的樹下多了個黑影,剛才巡視的時候還沒看見。

“綠蘿!”

她飛快地跑上前,火光映亮了那張蒼白的臉,果然是綠蘿!侍女躺在那裏,雙目緊閉,氣息微弱,渾身并無血跡傷口。

白芍用被子将她裹了一圈,掐着她的人中,綠蘿悠悠轉醒,突然坐起身驚恐大叫:“有鬼!有鬼啊!公主救我!”

芈纾唰地抽出袖中小劍,在空中嗖嗖比劃了幾下,“鬼在哪?我給它送副好棺材!”

綠蘿醒了神,撲到她懷裏,哆哆嗦嗦地哭道:“真的有鬼,我看見她了……她朝我飄過來,後面全是藍色的鬼火,我,我吓就暈了……我好怕……”她哭得停不下來,芈纾只好溫柔地拍着她的背,“有我在呢,她要是再敢來,我就讓她知道我的厲害!那只鬼長什麽樣?是不是長頭發,白衣服,在林子裏飄來飄去——”

綠蘿停下抽噎,呆呆地問:“公主,你、你也看見了?”

芈纾讓夏芷白芍把她扶回去,“你見的鬼太少了,這種鬼是最笨、最怕人的,你想想,她要是把你吓死了,你也成了鬼,你們兩飄在一起豈不是很尴尬?”

“撲哧!”綠蘿破涕為笑,“好像是這樣……”

芈纾回到帳篷,為了安慰她還畫了個鬼畫符貼在被子上,說是從巫師那裏要來防身的,如此這般綠蘿才睡下。

芈纾抹了把額上的汗珠,叫住夏芷:“你之前說這裏鬧鬼,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帳子裏熄了燈,三個人圍在一處說鬼話。

“先王七年,也就是十六年前,舊太子建的妻子在這裏自缢身亡。這裏是她當初嫁過來離船上岸的地方。”

宮人們有心避諱,芈纾對往事并不清楚,興致勃勃地問:“我知道太子建因為費無極的讒言逃到宋國,太宰伍奢拒絕殺他,費無極又滅了伍家滿門,只逃出來一個伍子胥。他的妻子沒有跟他去宋國嗎?”

夏芷搖搖頭,“此女是齊國公主,心高氣傲,怎會和人一起出逃?舊太子出事之後,她從邊城回到了漢水,在一棵樹上吊死了……據說她臨死前還詛咒過當時的王後。之後,這裏村民就經常見鬼,慢慢都搬走了。傳說這裏三百年前有一座巨大的宮殿,被土深埋地下,公主的幽靈就住在裏面呢。”

芈纾奇道:“她為何要詛咒母後?”

夏芷和白芍相視一眼,嗓音壓得極低:“這實在不是我們可以談論的。這次出行前,王上本不想在這裏駐紮等候,但太後說世上是沒有鬼的,只有人心作怪,就按原計劃安排了。”

芈纾不再追問,她閉上眼睛就能想起母親的神情。她從未見過那樣震驚、失措又脆弱的神情。

天快亮的時候困意才襲來,芈纾沒合眼多久,就被搖醒了。

綠蘿面無血色,癱坐在一邊,雙目無神地喃喃道:“有鬼……真的有鬼……”

“別吵公主!”白芍端着水盆進來,将她拽回去,僵硬地笑了笑,“公主醒了……”

芈纾有種不好的預感,忍住哈欠:“出什麽事了?”

白芍看了眼綠蘿,躊躇半晌,終是開口說道:“昨晚我們發現她的地方,那棵樹吊死了人。”

*

樹長在溪邊,靠近王帳,吊死的人是個老宮女。

夏芷和白芍都認識她,就是此人負責教宮女們齊國話,迎接新王後。樹下密密匝匝圍了一群人,看到芈纾和太後走來,讓出一條道。

一名文官匆匆迎來:“請太後、公主回避,王上還在城裏巡查吏治,蔔尹馬上就來了。”

孟嬴淡淡道:“人已經死了,要蔔尹何用?“

文官瞥了眼地上蒙着白布的屍體,“這名宮女曾經服侍過舊太子婦,是齊國的陪嫁宮人,我們的新王後也是齊國人,現在出了這種事,實在不吉利。”

“掀開。”

文官冷汗頻出,“太後,這……”

芈纾冷哼道:“若是鬼怪作祟,那才要蔔尹祭祀亡者,若是有人存心想搗亂,那就是侍衛的職責了!這位嬷嬷教授齊語很是認真,我身邊的宮女十分傷心,大人就讓她們一瞻遺容吧。”

那文官只得讓人揭開麻布,前排的宮人們皆偏頭掩鼻。老宮女身材稍胖,頭發花白,面色發青,頸上有一道紫紅的繩印,看上去剛死不久。

“她是自殺?”孟嬴問。

文官道:“一個時辰前侍衛經過,發現她吊在樹上,雙腳懸空,頭頸下垂,看起來應是自殺。”

孟嬴往前走了幾步,芈纾眼看那裙角就要碰到麻布,暗暗拉了拉她的袖子:“母後,還是……”

衆人瞠目結舌地看着太後蹲下身,細細看着死去的宮女,聽她道:“将此人翻過來,看看她的頸骨有沒有斷。”

芈纾随手指向一個侍衛:“就你了。”

那侍衛比別人矮一頭,灰頭土臉垂着腦袋,聽話地将宮女翻過身,動作小心翼翼。他用手探了一探,沙啞道:“未斷。”

孟嬴對文官道:“找個懂醫理的過來,看她是否服了毒,身上可有傷口,然後厚葬了。你叫什麽名字?”

文官報了姓氏,孟嬴道:“等我回了王上,你就不必當差了。”

官員噗通跪下:“太後明鑒,小人哪裏、哪裏做錯了?”

“行事粗糙,不經思考就下定論,王兄讓你這等官員随行,可不是丢我們楚國人的臉!還找什麽蔔尹要算卦?”芈纾稍得母親提點,就知曉其中蹊跷,提高嗓音道:“我聽說一般人上吊脖子都會被繩勒斷,這名宮女略胖,吊了這麽久,脖子卻完好無損?再說她怎麽沒伸舌頭出來?吊死鬼不都是長着長舌頭的嘛。”

孟嬴對衆人正色道:“我聽到你們在傳鬼神之事,死者為大,本就不該議論。若鬼神有知,二十年來我問心無愧,盡管讓那位齊女的魂魄來找我,若鬼神無知,你們這般驚慌又是何故?”

她說完便帶走了回去,留下文官和侍衛們幹瞪眼,芈纾也摸不着頭腦。

*

半夜白芍和綠蘿又鬧肚子了,回來時兩人皆面無血色,兩腿發軟。

“我說有鬼火,你們還不信……”綠蘿哭喪着臉,“一定是那齊女魂魄不散,在林子裏游蕩……”

白芍比綠蘿還膽小,幾乎要吓暈了,氣若游絲:“在……在茅廁外面,小溪上,有,有個白影,飄來飄去……”她躲進被子嗚嗚地哭起來,“好多鬼火在樹叢裏,還追着我們……”

芈纾再睡不着,叫夏芷:“走,咱們帶幾個侍衛見鬼去。”

雨已經停了,外頭陰冷陰冷的,她路過早上那棵吊死人的樹,莫名停下腳步。

芈纾拿着火把,目光聚集在一塊大石頭上,泥土中有移動的痕跡。這棵樹吊繩子的樹枝大概離地九尺,宮女身高六尺,可這石頭……

難不成那宮女還是跳起來上吊的?

她拍了拍手上的土:“我看,就是有人裝神弄鬼。”

他們走到那條小溪邊,等了許久都沒看到鬼火,要走的時候一名侍衛突然叫起來:“那裏!”

芈纾看時,只見對岸的灌木叢中飄出幾點藍熒熒的火星,在凄迷的月光裏分外顯眼,那叢樹後似乎還有個影子,白色的,還帶着發絲……

“有鬼,有鬼啊!”夏芷轉身拼命地跑起來,芈纾和侍衛只得追上,把她帶回帳篷。

第二天,營裏風傳是故太子婦作祟,許多人都看見了鬼火。芈纾半信半疑,她沒見過所謂的鬼火,覺得遠遠看去确實陰氣森森。楚王下了禁令,夜間一律不得外出,蔔尹蔔了一卦,說齊女含怨而死,是在埋怨齊楚聯姻,開壇做了次法。

可第三日,還是有兩名臨時去王帳議事的官員看到了鬼火,太後和楚王怎麽安撫人心都沒用。

芈纾抓了瓦罐,跑去王帳獻殷勤,順便套話。等随從們都退下,她開口就道:

“阿兄,隊伍裏死人了。”

楚王筷子上的鹿肉差點沒夾穩。

“味道怎麽樣?”

子壬頓時胃口全無,敲了她一腦門。芈纾趴在案上,郁悶地長嘆一聲:“咱們為什麽要在這個破地方住十天啊……嫂子快點來吧!”

“你很想讓她早點過來?”

芈纾點點頭。

“阿季,晉國太子學富五車、面如冠玉,民間都稱他有德,你後年就嫁過去。”

芈纾猛地跳起來:“你、你說什麽?什麽晉國太子,我不要!”

“事已定了。”

“不!王兄你不能——”

子壬皺起眉:“這是父王的意思,很早就定下來了,由不得你胡鬧。”

芈纾望着他,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般流了下來,嗚咽喊道:“他就是再好,我也不想嫁給從來沒見過的陌生人……”

“現在你懂了嗎?”子壬驀然問道。

芈纾霎時冷靜下來,擦幹眼淚恍然大悟:“你騙我!”

年輕的君主凝視着妹妹,輕聲道:“阿季,我也不想。”

千言萬語堵在喉間,芈纾只覺一股酸澀沖上鼻子,愧疚地抱住他的胳膊:“阿兄,對不起,我不該這樣說……”

子壬揉揉她的腦袋,“我雖然不想,但一定得娶她。阿季,我不會讓你也這樣。”

芈纾想到自己竟因子常跟他置氣了幾個月,萬種愧疚湧上心頭,連套話的目的都忘了,搖了搖他的手,“我錯了,你要什麽補償?”

子壬微笑道:“陪我去打獵。”

“好呀!”

清晨還霧蒙蒙的,芈纾就被拎到了馬上,楚王一揮鞭子,黑馬撒開蹄子順着山坡一路往下。

芈纾被颠的七葷八素,“你還有心情打獵啊!”

子壬在馬上微昂下巴,眼神傲然,“難不成要被幾個宵小壞了心情?”

原來王兄也認為有人裝神弄鬼,芈纾越發肯定了自己的推測,在風中艱難地開口:“那你想好對策了嗎?”

他嗯了一聲。

縱馬跑了兩炷香,身後侍衛的坐騎跟得很吃力,來到一處水邊,黑馬停下飲水。一朵烏雲遮住太陽,天色暗了,緊接着雨滴就砸落下來。

“天氣甚好,雨不大,給你打只兔子如何?”

冰涼的風灌進口鼻,芈纾冷得直打顫,把大半個身子埋在在他的狐裘裏,她眼力一向不錯,恰好看到一只肥兔子躍過草叢,急急道:“就那只!”

那只灰兔雖又大又胖,卻極為靈活,好幾箭都射歪了。芈纾一會兒給他鼓勁,一會兒又怨他射的不準,喊了半天她自己都累的慌,兔子還是沒打到。子壬勢必要逮到那只灰兔,驅馬跳過好幾道山澗,兔子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芈纾篤定道:“一定就在這兒,它跑不掉……哎!在那!有個山洞它進去了!”

子壬剛要下馬,芈纾一把拉住他,低聲道:“泥裏有鞋印。”

他調轉馬頭,果然有個隐蔽的山洞,只容一人直立通過,洞前雜草叢生,赫然印着兩排新鮮的腳印,像是兩個人剛剛離開。

楚王來漢水之濱迎接王後,所經之處都有人清道,山口也已經提前封了,應該不會有隊伍之外的人在山上。

子壬沉思一瞬,拔出腰上佩劍:“進去。”

芈纾執意要跟着,兩個侍衛将她夾在中間,護了個周全。山洞很小,陰暗潮濕,深不過幾丈,火折子燃上後洞內景物一目了然。這裏果然有人居住,火堆還熱着,石板上放着兩個水囊,兩個罐子,地上一個草編的籠子裏關着兩只兔子,新跑進來的那只正在啃竹籠。

芈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拎起灰兔的耳朵,終于抓到了!

“今日王上打獵,就抓到一只兔子,傳出去多沒面子。”她這般想着,被抱上馬:“咱們回去。”

雨下的大了,将幾人的腳印糊成一片。樹林和營地之間的距離不遠,楚王的馬輕而易舉地掠過小溪,後頭一匹棕馬卻嘶鳴一聲,陷進了草地。

楚國不如北方寒冷,冬季還有許多喬木,地上落了厚厚一層枯葉。馬蹄陷進去足有幾寸,侍衛跳下去幫馬把腿拔出來,卻“咦”了一聲。

“把葉子都撥開。”

子壬帶着芈纾下馬,只見葉子撥開後,泥土裏露出一個小坑,裏頭是動物的殘骸,仿佛是狼吃剩的。芈纾捂着鼻子,看他抽出侍衛的劍,把屍骨下面的砂土弄松了,竟有焦黑的炭火藏在底下。

“鬼火常出現在夏夜的墳地,骨頭沾了水,天氣悶熱就會産生藍綠色的火光,很輕,可以随風飄。”子壬眸光淩厲,“正月裏何來悶熱的天氣?這點炭火怕是在我們來之前就埋好了。”

近日多雨,看到的鬼火又是在溪邊,如果骨頭底下有熱氣,就很有可能出現冥火。芈纾茅塞頓開,發愁道:“怎麽才能抓到作怪的人呢?”

子壬叫一個侍衛過去,低聲說了幾句,那侍衛應了,策馬回營。

芈纾開始沒發現,現在覺得這侍衛的身形着實很像子壬,若是換上一身衣服,從後頭看連她都能蒙過去。

“他是影衛。”子壬道,“回去後還要你幫我辦點事。”

芈纾一口應了,“好,不過我也有件事想問你。”

*

冬雨初歇,大營裏亂成一片。

一群文武官員在王帳外哭聲震天,一個個呼天搶地,“醫官怎麽還不出來!”

芈纾失魂落魄地站在帳篷外,頭發上還挂着雨珠。宮女撐傘過來,被她一把推開:“讓我進去!你們讓我進去陪王兄!”

她跪在濕漉漉的泥巴裏,無助地捂住臉,“都是我不好……是我非要去山崖上采花,才讓王兄被鬼附身的,王兄你起來罵我吧……”

混亂中,醫官終于出現在衆人眼前,紅着眼眶搖了搖頭。

“王上墜馬後一直胡言亂語,說什麽‘父王無德,太宰冤死’,還罵‘費無極禍國、害我夫性命’……”他的牙齒打着顫,“蔔尹大人說,王上約莫能撐到回京,可,可這婚事怕是來不及了。”

芈纾尖銳嘶喊:“你騙人!王兄不會死!”

太後一直守在帳外,此時也不禁眼淚長流。芈纾看到母親,好容易憋出的眼淚此刻竟真的停不下來,撲到她懷裏:“阿娘……”

子壬下山前和她說的話像燒熱的鐵塊,一個字一個字印在她的胸口。她怎麽也沒想到,母親這些年過得如此辛苦。

“二十年前,父王本為太子建聘娶母後,可少宰費無極妖言惑衆,見她品貌不凡,慫恿父王奪子之妻。父王另為太子聘了齊國王女,後來,他聽信讒言,滅伍家,殺太子,逼死齊女。秦國人性烈,阿娘得知真相後整日尋死,待生下我,也郁郁不樂。一直到有了阿季,她才開心了一些,不再想那些事了。這事總歸瞞不住你,可你千萬別在母後面前提。”

如果換成是她,大概早就變得瘋瘋癫癫了。齊女臨死前詛咒阿娘,可阿娘又有什麽錯呢?只因為她異于衆人的美貌,便成了男人們互相仇殺最好的借口?

父王寵王兄,寵她,但代價是害死了另一個可以繼承王位的兒子,那個她從未謀面的嫡長兄。

原來看似幸福安寧的家庭,是在鮮血和權力之上開出的花。

她多希望自己什麽也不懂。

孟嬴見女兒望着自己哭得眼圈紅紅,卻不像是哭她哥哥。芈纾悄悄捏她的手,瞄了眼跟在身後的侍衛,孟嬴愣了片刻,便心知肚明。

“你哭喪?”喬裝的楚王黑着臉低聲道。

芈纾拍拍王兄的肩,深吸一口氣,轉身奔到王帳跟前:

“我可憐的阿兄呀——阿嫂還沒來你怎麽就不行了——”

躺在榻上的影衛:“……”

*

楚王被怨靈附身的消息被封鎖在營中,到了晚間,鬼火又多了一倍,溪邊、樹叢裏、甚至王帳外面,都多了綠瑩瑩的光。人人待在自己的帳篷裏,侍衛聚集在南邊幫蔔尹做法事,瓜果禽肉擺了滿滿一臺子。

“公主快進去,外面危險!”綠蘿擔心道。

芈纾先前在王帳前哭得嗓子都啞了,說不出話,只用手指指不遠處那點藍光。綠蘿渾身發抖,“它、它過來了!”

芈纾放下水囊就往那兒走,侍女拉都拉不住,等到近處一看,她忍俊不禁,原來是她三天前烤鹿肉時扔掉的一堆骨頭。她捋起袖子刨土,果不其然,泥土蓬松,還有些燙手,底下是幾根木炭。為什麽第一天沒有看見這裏發光呢?

這些天大家吃的東西都是獵來的野味,骨頭都扔在對岸,應該是有人故意把骨頭散布在營地周圍,備以炭火,再加上雨水,便大功告成。

然而最重要的問題是,那個人是如何在衆目睽睽之下布置這麽多鬼火的?

芈纾思來想去,頭發都要揪掉了。

地面之下的炭火……

她想起什麽,霍然起身,拉過夏芷:“你把傳說再說一遍!”

夏芷不明所以,懵然敘述:“齊國公主吊死在一棵樹上,臨死前詛咒過當時的王後,之後這裏村民就經常見鬼。三百年前這裏有一座巨大的宮殿,因地震被埋在地下,公主的幽靈就住在裏面……”

“我知道了!”芈纾興奮地踱來踱去,褪下钏子塞到她手裏,一聲令下:“都給我挖!出現鬼火的所有地方,都要挖個透,再往裏灌水,一定要快!”

芈纾來不及解釋,抓了小包就興高采烈地往坡下沖,沒走幾步就被一個侍衛截住。她急得團團轉,那侍衛卻緊張兮兮地道:

“有刺客闖入大帳想刺殺王上,跟影衛過了幾招,逃進草叢消失了,公主請回!”

芈纾狠狠跺了幾腳,“我就知道,他肯定是順着地道逃走了!你跟我去坡底,綠蘿,讓他們分幾個人跟王帳的侍衛上山找山洞,等在洞口!“

真像傳說講的那樣,那麽這個山坡之下的确有人工建築存在,可能是宮殿的下水道、通風口之類的。如果每個鬼火出現的位置都是連通的,那就好解釋為什麽沒看到人散布動物殘骸了,他可以通過地道事先放好炭火,再把收集的骨頭擱在上面,最後再用草掩蓋。産生的鬼火就會因為暖氣而上升,随風飄蕩。

水往低處流,只要有幾處放了炭火的出口進了水,那麽最低的管道也會進水,她不知道有幾個出口,但堵住最低的,總有可能抓到刺客。

她一定要抓住那只可恨的鬼!

二更初刻,星河在天。

營地建在地勢高處,離溪邊的林子有段距離,芈纾提着厚重的棉裙,撒開腿往溪邊的林子跑,前方是濃稠的黑暗。

一名侍衛奔來,帶她往旁邊的灌木叢躲。粼粼的水波反射出忽明忽暗的星光,宛如一條織金的腰帶,小丘下有個雜草稀疏的地方,堆着幾塊平整的石頭,隐隐露出狹窄的洞口,楚王正目不轉睛地盯着那裏。

等了足有半個時辰,那邊的草叢突然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芈纾精神一振:“來了!”

衆人屏息凝神,只見一團黑影從洞口利落爬出,身上濕漉漉地反光,楚王做了個手勢,兩個侍衛如閃電般沖出樹叢,就要按倒刺客之時,又一個黑影也摔了出來。

“抓刺客!”第一個影子高聲大喊。

火光在四周齊齊亮了起來,數十個士兵将洞口圍的水洩不通,連一只蒼蠅都飛不出去。芈纾跑上前踮腳看,那兩個從水裏爬出的人都身形纖瘦,皆做侍衛打扮,其中一個人灰頭土臉,隐隐眼熟……

不就是那個被她指出來翻動宮女屍體的侍衛嗎?

那侍衛扭着第二個黑影的手臂将他制服在地,頭發上滴着黑黃的髒水,卻喘息着擡頭一笑,潔白的牙齒熠熠閃光:

“禀王上,此人就是裝神弄鬼的刺客之一!”

楚王持劍擋在芈纾身前,緩緩走上前,用刃尖指着他的喉嚨:“他是刺客,你是何人?”

侍衛嗆了水,伏在地上劇烈地咳嗽,他費力地抹了把臉,一雙清澈如泉的眼睛望過來,帶着明亮的笑意——

“鐘建!”

芈纾不顧一切地撥開兄長,驚喜得一躍三尺高:“鐘建!是你!原來你沒死啊!太好了,太好了!”

楚王被她推得一個趔趄,沉着臉把她拎到一邊,“把公主帶回去。”

芈纾叫道:“我不走,我就要看看是誰在扮鬼!”

此時被鐘建按在地上的那個人說話了:“王上!小人冤枉,小人看到他鬼鬼祟祟地進洞,懷疑他是刺客才一路尾随,您不能聽他胡說啊!”

芈纾下意識想給鐘建辯護,可冷靜下來,自己也生了疑惑。鐘建已經被子西革職了,他怎會出現在這裏,又恰好和這個人在一塊?

鐘建從容不迫地起身,恭恭敬敬地朝楚王一揖,轉身俯視着地上的刺客,肅然道:“閣下這身衣服是宮衛,敢問閣下在宮中哪座殿當差、保護哪位貴人?”

地上的人懇切地望着楚王,“小人上個月才進的宮,在公子西殿外做看守,王上可自問公子!”

“說謊!”鐘建斬釘截鐵道,“我也在公子西處當差,十月份進宮,怎麽從未見過你?王上,請讓公子出來對質,看看他是認得我還是認得此人!”

那人頓時慌了,連連磕頭:“王上,公子很少回宮,便是讓他過來也不一定記得小人,何必多此一舉?此人巧舌如簧,王上萬不能信他!”

鐘建冷笑:“還自稱侍衛,你難道連公子西沒有随行的事情都不知曉嗎?再說公子記憶超群,如果是他的人,他必然不會忘了你。”

芈纾幾乎要給他喝彩,一詐就詐出來了!

楚王心中亦有定論,但還是不敢全信鐘氏,命令道:“把他們關在一處,明日再審。”

鐘建深深一拜:“王上恕罪,小人并不是公子西的仆從,但他的确認識小人。小人聽聞結義大哥随行在此,便想給他送送糕點,守衛又嚴,便穿着家父的衣物進了營地,正巧看到此人從草叢裏鑽出頭,在溪邊身披白布游蕩,将我那大哥吓得魂不附體。小人便跟随他進了林子,發現他和另一人住在山洞裏,還準備了幾桶木炭。洞裏有條密道可以通往這,還能走到營地中心,王上可派人去證實。”

楚王拊掌笑道:“好一個鐘建!你們都出來吧。”

洞口應聲接連滑出幾人,其中一個手上還握着一包東西,丢在地上一看,是木炭碎塊和白森森的骨頭。

“石砌的暗道十分窄,只容一人匍匐通過,上頭的水一來,某等只得往低處退。”

芈纾喜上眉梢,灌水真的有用!

楚王喝問:“你與孤有何宿怨,要壞孤的婚事,散播留言擾亂人心?”

那人抵死不認:“小人冤枉!王上莫聽他一面之詞!“

鐘建繼續悠悠道:“不瞞你說,我已經抓到你的同夥,他什麽都招了——他三天沒回過洞,你們近幾天碰過頭,至于你們的主顧嘛……”

那人驚愕得說不出話。

“——吳國那位伍員給了你們什麽好處,讓你們敢打王上的主意?”

楚王和芈纾皆一震,原來幕後主使是伍奢之子、逃到吳國做大夫的伍子胥!

刺客良久才恢複平靜,終究放棄了抵抗,哈哈大笑:“棄疾小兒逼我家少主一路逃到吳國,風餐露宿,以吹簫為生,我家少主現為吳國大夫,得吳王重用,不日就要楚國血債血償!”

他看向面容平靜的鐘建,嘆道:“小兄弟,你其實并未抓到與我一道的那人吧?你推測的八九不離十,可有一點錯了——我的主子是吳國,可我的同伴,他并非吳人。楚國有這樣的人才,卻還是要亡國,可惜!可惜!都是為君不仁之故啊!”

未等衆人回神,他唇角溢出暗紅的血,臉色灰敗地倒在地上,魂歸黃泉。

“王上,他服毒自盡了。”

楚王深恨刺客鬧得人心惶惶,還利用齊女之事诋毀母親,揚聲下令:“吊在轅門處,鞭屍三百!”

芈纾覺得刺客确實該死,但人已經死了,鞭屍也太過殘酷,可見王兄大發雷霆,着實不敢出聲。

“王上何不将這名刺客入土為安,傳出去,百姓都會稱王上為仁君。”鐘建目光掃過屍體,嗓音冷靜。

楚王冷冷地勾起嘴角,“仁?當今天下禮崩樂壞,可是憑仁之一字就能逐鹿中原的?孤不是堯舜,楚本蠻夷之地,向來不知仁為何物。”

世人皆受“仁義禮智信”的教導,不料楚王身為一國之君,竟說仁義道德沒有用,不僅是芈纾,連向來鎮定的鐘建也暗暗驚訝。

可他也無力阻攔楚王的決定,躬身一禮請辭。

“鐘建,你揭露刺客罪行有功,想要什麽賞賜?”

他朗聲道:“放我進營的大哥,先請王上免去他的罪責。家父生前是侍衛,小人十月份本在宮中當了七天值,卻因擾亂宮禁被公子西革職。小人知錯,想重新回宮聽差,必安分職守,盡心保衛王上。”

楚王揮袖應下:“都允了。但孤身邊不缺人手,你就跟着子其,從最低等的侍衛做起,若你英勇聰慧,自然會加官進位。”

名叫子其的影衛從樹下走出,鐘建以師禮拜了三拜。

“王上,另一名刺客抓到了,某等還在山洞發現了大量木炭,還有數匹白絹。”

楚王按了按眉心,“走。”

芈纾長舒一口氣,這樁晦氣的事終于了結了。

*

紮營的第五日,藍藍綠綠的鬼火都消失了。抓獲的刺客承認自己毒死了宮女,再把她的屍體吊在樹上,可硬是不說自己的主人是誰。

綠蘿聽說芈纾大出風頭,滿眼崇拜:“公主真厲害,夏芷姐姐随口那麽一說,你都能找到線索!”

芈纾的小兔子丢了,悶悶不樂地喝着羊肉湯,“瞎貓碰上死耗子,真正厲害的人,可不是我呢。”

“那是誰?”

一陣細而清悅的笛聲在對岸的樹林裏騰起,像早春山谷裏的風,将心中郁氣盡數吹散。

芈纾掀開簾子,夕陽從山巅墜下,瑰麗的雲霞燒滿西天。她不顧侍女的追問,受了蠱惑般朝笛聲的方向走去。

“我一會兒就回來。”

她輕盈地踩着石頭過了河,哼着小曲越走越近,餘晖被高高的樹幹擋住,腳下的落葉散發出清新好聞的氣息。一堆篝火點燃了她的眼睛,火焰旁坐着一個熟悉的身影,脖子上挂着一支骨笛,正閑閑地烤着食物。

芈纾學着他坐在火堆旁,“你怎麽從宮裏逃出來的?我還以為你死了。“

鐘建懶洋洋地道:“令尹大人要殺我滅口,可殺手太笨,被我和大哥弄暈了,我跟他換了衣服,一把火燒了柴房。這也不是長久之計,我還得躲着子常,以免他再派人來。”

“你大哥到底是誰?”

“無名小卒罷了,在王上那當差。”

芈纾點點頭,抱着膝蓋,鼓足勇氣說:“我上次只是聽不慣你說子西壞話,沒有輕視你的意思。子西一點也不虛僞,他是天下最好的人,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我沒生氣,你說的那些話也不重。讓一個公主道歉,我會折壽的。”他笑眯眯道。

芈纾也笑了:“你一直在隊伍裏嗎?”

“我等你們安頓下來才混進來,那天太後讓我翻屍體,我看那宮女死的蹊跷,覺得如果能抓住兇手,說不定能重新回宮見到樂尹大人。天助我也,讓我看到了刺客,又跟着他進山洞,那天洞裏只有一個人,他拿完東西就走了,我就進去看了一圈,發現一共有兩個人。”

“可我和王兄看到的腳印是兩排鞋尖朝外的。”她不解。

烤肉的香味彌漫在空中,鐘建将酒倒在匕首上烤了片刻,割下一塊肉:“我擔心他發現有人來過,正好他同夥又不在,就倒着走進洞了。要是他半路折返,就會以為是同夥來了又走了。”

芈纾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可你又怎麽知道他的主人是伍子胥?”

“伍奢是太子建的老師,伍子胥又和太子建感情深厚,一同逃到宋國,所以這麽多年後,還有誰會利用涉及太子建的舊事做文章?不排除有其他人,但我情急之下報出伍子胥的名字,他就供認不諱,實在運氣不錯。”

芈纾想了想,“他說他的同夥不是吳人,那是什麽人?”

鐘建搖搖頭,“不好說。”

他将一片外焦裏嫩的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芈纾雖然吃了點東西,但遭不住烤肉太香,不好意思地問:“你一個人吃得完這麽多嗎?”

鐘建一拍額頭:“差點忘了……”

這不知是什麽野味,焦黃的皮微微翻開,露出白嫩香滑的肉,滲出的油脂一滴滴掉進柴堆。鐘建掏出一個小袋子,拿匕首挑了一些橘黃色的粉末灑在野味上,卸了一條腿,仔細地拿樹葉包好遞給她,芈纾正要接,他卻一下子收了回去。

“咔嗞。”

鐘建咬了一大口,濃郁的香味熏得芈纾兩眼發直。

“差點忘了,你吃不下。”

芈纾不服氣:“我怎麽吃不下了?我又不嫌髒。”

“這只兔子是從你帳篷裏跑出來的。”

“什麽?”芈纾瞪大眼問他:“你、你把小灰給吃了?”

他斜睨一眼,“喏,小灰還剩一條腿。”

“我的小灰,你死的——”

鐘建又拆下另一條腿,作勢要塞進嘴裏,芈纾一把搶過,大啃一口,橘皮的清香溢滿口中:

“——你死的好香啊!”

“撲哧。”

兩人一邊笑一邊大嚼。落日的最後一縷光輝沉沒在地平線上,月亮在林間緩緩地升起了。

“宵征,告訴你一個秘密。”

“嗯。”

“其實,我也喜歡音律,我想像秦國的弄玉一樣,吹很好聽的笙。”

少女久久地注視着篝火,雙眸亮晶晶的。她的嗓音又輕又柔,好像生怕吵醒了火焰裏那個脆弱而美好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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