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百鳥朝鳳
百鳥朝鳳
一
“碩人其颀,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蛴,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芈纾四仰八叉地躺在軟墊上,輕哼一曲著名的歌謠。百年前,齊莊公的女兒莊姜出嫁衛國,衛人寫了這首詩來贊美她,而三天前,楚國也迎來了一名齊國王後。
可就算是詩歌中美若天仙的莊姜,也沒有得到幸福的婚姻。史書記載她“美而無子”,夫婦不和,這是這個時代女子最大的悲哀。
但願這位齊國公主的命運,不要像莊姜一樣。
日薄西山時,隊伍停在郢都城郊,準備明日進城舉行典禮。芈纾頭一次經歷這麽大的喜事,在帳子裏坐立不安,覺得自己的首飾都太孩子氣,命侍女向母後求一條端莊的挂墜。
白芍去了兩盞茶的工夫回來,雙手往外一攤,臉上的笑藏也藏不住:“公主你看,這條行嗎?”
芈纾“咦”了一聲,這是條珍珠頸飾,絲線上串着幾十顆晶瑩潔白的海珠,比她平時見過的要大得多,在燈火下閃爍着淡金的光澤,煞是璀璨耀眼。
“你猜我遇到誰了?”不待芈纾開口,白芍就激動道:“剛剛王上見我行色匆匆,就問怎麽回事,然後他帶我去了齊國公主的車駕那裏!“
“啊?你見到嫂嫂了?”芈纾比她還激動:“快說快說!”
白芍扼腕嘆息:“新王後直到典禮都不能見生人,一直坐在齊國的車子裏,王上讓我在外頭等候,我聽他說——‘孤的王妹不知齊國人在服飾上的好惡,擔心佩飾與齊國的禮節不符,請問王後,齊人喜愛什麽樣的挂墜?’過了一會兒,簾子裏伸出一只手,遞了這個珠串出來。”
“這是嫂嫂送給我的?”芈纾小心翼翼地捧着珍珠,笑靥如花。
“還沒完吶!”白芍喝了口水,清清嗓子,語氣惟妙惟肖:“車裏傳來一個特別溫柔的聲音——‘齊國海納百川,從不會輕視他國的傳統喜好。妾聽聞公主年紀尚小,純真可愛,這串珍珠雪白無暇,應當會适合她,勞煩王上替妾身轉贈給公主。’我進宮三年,第一次看到王上笑得那樣開心!”
芈纾眼前全是星星,撲在被子上滾來滾去:“太好了!我要三個侄子、三個侄女,我可以教他們踢蹴鞠……”
她靈機一動,把項鏈挂在脖子上,又用一層淺黃的麻衣遮住,美滋滋地往王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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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子外兩個衛兵,其中一個沖她眨了眨眼,正是鐘建。
芈纾意會,随便找了個由頭讓他來樹下:“王兄在裏頭議事?”
“有一會兒了,公主再等等。”鐘建躬身時略微掃了眼她的衣領,壓低聲音道:“王後送的?”
芈纾對他的精銳的洞察力見怪不怪,炫耀道:“這珍珠可好看了,我來問問王兄,禮尚往來,我該送嫂嫂什麽好?”
“你不必送她。”鐘建冷靜地評價,“齊人初來楚國,這條項鏈叫做人情,你拿了,叫做承情,只要以後幫幫她就行。再說,長嫂送小輩禮物天經地義,你想還禮,太後會替你還。”
她聽得似懂非懂,鐘建指了指旁邊匆匆而過的宮女:“看到沒?太後帳裏的女官捧着珠玉去找齊國人了。”
芈纾嘆道:“好複雜啊……你懂的真多。”
鐘建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瞧着她:“誰讓我沒有兄長。”
芈纾沖他做了個鬼臉,輕手輕腳地跟上那女官,打算去神秘的齊國使臣那兒一探究竟。
齊國處在東海之濱,向來富庶,嫁女的陣仗也盡顯奢華。公主的車駕靠近小河,由六匹馬拉着,十分軒敞。車壁繡着鳳鳥和仙草,頂上還挂着金色的鈴铛,風一吹,就發出清脆悅耳的鈴聲。
女官走到一半,突然彎腰捂住肚子,盒子也掉到了地上。芈纾正要上前,卻見另一名齊人打扮的侍女關切地扶住她,将盒子拾了起來,掀開車簾。
一聲尖叫驀地在車中響起,芈纾下意識要跑過去,肩膀被人按住:
“等等!”
掀簾子的侍女左顧右盼,噗通一聲跳進河裏,頃刻間游遠了。
“抓住她!”
幾名侍衛聞聲跳入河中,本來伏在地上吃草的馬匹受了驚,嘶鳴着掙脫疆繩。這時車廂劇震,一道細長的黑影飛出簾子,剎那間雪亮的劍光淩空暴起,那東西重重摔在草地上,衆人定神看去,竟是一條被砍成兩截的蛇!
鐘建劍鋒疾轉,撲向之前拿着盒子的女官,三兩下将她制服在地,利落地揭下一層面具,芈纾想起那個服毒自盡的吳人,立刻叫道:
“她的嘴!”
咔噠一下,女官的下巴被卸了。
芈纾急得冒汗:“公主!公主沒事吧?”
車裏出來一個齊國侍女,用不标準的楚語喊:“公主無事,我們有人被蛇咬傷了!”
周圍的侍衛宮女都趕來河邊,車裏受傷的小宮女被擡到擔架上,痛苦地□□幾聲,而後便沒了氣息。齊國随嫁的使臣倒退三步,瞠目結舌,指着地上的毒蛇說不出話。
人群分出一條路徑,楚王神情凝重地走來,沉聲道:“發生何事?”
鐘建隐隐後怕,額上滲出汗珠,“啓禀王上,此人扮作宮女,夥同刺客往車裏放蛇謀害王後,幸而王後福澤深厚,刺客并未得逞。”
那邊跳入河裏的幾個人正拎着刺客濕淋淋地上岸,然而刺客齒間藏有毒藥,一不留神就讓她魂歸西天。
“把此人和上次抓到的刺客分開關押,孤親自來審。調十名護衛給王後,護駕者皆有賞。”
鐘建和其他侍衛押着假宮女,過了很久才回來,芈纾還在原地等着。
“是誰要刺殺嫂嫂?”她迫不及待地問。
鐘建無奈道:“她硬是不說幕後主使,只交代了混入隊伍的經過。”
芈纾沮喪地坐在石頭上,在楚國的迎親隊伍裏刺殺齊國公主,不會是要離間齊楚關系吧!
“不過我倒是有個想法,”鐘建若有所思,“伍子胥雖是吳國大夫,卻是楚人,那這次的刺殺也有可能是楚人致使。如果扮鬼和放蛇是同一個人的計劃,那麽他很熟悉隊伍的行程,駐紮的布置,還熟知宮廷舊事,引起恐慌的目的是讓人以為這樁婚事是被詛咒的,也就是與王上作對……”
他的目光和芈纾碰在一起,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一個名字。
“令尹子常,他不在隊伍裏。”芈纾猶疑地說。
“王上已經開始懷疑他了。”
二
這樁刺殺過後,隊伍裏倒沒再生事。楚王與王後同車,自西門入郢都,城內喜氣洋洋,宮中大宴三天,以示對齊國人的歡迎。依楚國習俗,王後必須在寝宮等候君主,席間不能露面,芈纾到現在也沒有見過這位嫂嫂的面容。
第一晚的宴會在南苑舉行,千盞華燈明亮如星,數百宮女穿梭殿中,從各地趕來的封君們穿着華麗的衣袍,依次獻上賀禮。芈纾不幸來遲,裝出一副淡定的模樣,從大門口走到殿中央,朝楚王盈盈下拜。
耳畔傳來一聲男子的輕嗤。
誰?她敏感地用餘光掠過兩邊席位,卻沒找到。隐隐地有人說話,只能聽清幾個詞:“遲到……視為兒戲……”
殿裏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堂上還坐着許多不認識的齊國人,芈纾把不快抛之腦後,大大方方呈上禮物:“君上萬年——”
是一條紅色的腰帶,繡着兩只圓滾滾的四腳走獸。
楚王默默地以袖掩唇,底下的女眷得了默許,笑聲此起彼伏。他親自走下玉階将她帶入席位,芈纾附耳說了幾句,楚王對衆人道:“孤的小妹向來才思與衆人不同,諸位可知她繡的是什麽動物?”
楚國以鳳鳥為尊,是以這些禮物大多都帶着禽類花紋,很少有人采用走獸紋樣。
“豚?”一位夫人報出一個古怪的名字,引來哄堂大笑。
“應該是白龜,還有個大殼子呢,寓意天命長久。”
“看着像麒麟,公主繡法精湛,十分傳神。”又一位大臣極力奉承,芈纾掉了滿地雞皮疙瘩。
又一聲極輕的譏笑傳進耳朵,有誰說了句“弄臣”。芈纾終于确定了聲音來源,往不遠處看去——不會吧!難道是她老師王孫圉?
王孫圉見她不懷好意地看過來,連忙擺手表示冤枉,又偷偷翹起一只筷子指向身邊。
芈纾這才發現王孫圉和令尹子常坐在一列,他們兩人中間還坐着一個玄衣官員。那人察覺到她的目光,蹙眉擡頭,眼裏還殘留着一絲輕蔑。
芈纾當即肯定罵她遲到和譏諷大臣的就是這個官員,這個——
那人擡頭的一瞬,她忽然愣住了。
原來這不過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暗繡流雲的黑袍襯出一把秀骨,宛如雪中初生的竹枝,然而那雙黑眸沉如寒潭,幾乎要使人忽視他的年紀。他施施然坐在那裏,什麽也不用做,滿身風華便已是大殿中最明亮的光源。
他站起身朝芈纾一揖,嗓音清越如玉锵:“公主繡的乃是兩匹雪狼。傳說百年前大楚武王在荊山曾得到一對雪狼的幫助,狼通人性,可被馴化為犬,不但作戰勇猛,而又對感情忠貞,是極好的寓意。”
看到芈纾露出震驚的表情,少年揚起嘴角,長眉如逸出畫帛的一痕煙墨,筆鋒當空。
“正是!”芈纾笑道,“諸位莫笑我來遲,這條緞帶昨日已經完工,剛才赴宴時又突覺慚愧,所以臨時添了幾針。其實剛才兩位說的都有道理,其中一匹狼吞了一只豚,另一匹吞了一只龜,意為我大楚勇猛無敵,天命長久,雖無麒麟玉書,卻有先王筚路藍縷的精神護佑王兄!”
“君上萬年!”
嘲笑被整齊的高呼代替,芈纾僥幸地舒了口氣,終于蒙混過關了。
“公孫大人果真名不虛傳啊!”令尹子常拍了拍手,捋着胡子殷勤地給衆人介紹:“這位是針城尹公孫固,諸位想必都聽過他,少年英才,後生可畏!”
竟然是公孫固!
群臣交口稱贊的當口,芈纾渾身寒毛直豎,提到這個名字她就想起了每日被王孫圉支配的恐懼。
“你看人家公孫大人,三歲能詩,七歲能文,十三歲就襲了父職,針城百姓人人稱其仁德……“
“你看人家公孫固,他能在書房裏從朝食待到二更,你呢?席子上長了刺不成?”
連母後也說:“阿季,多讀書總是好的,聽說針城那位公孫鳳岐……”
她從小到大對公孫固的印象,就是一只“不食人間煙火、不去參加任何宴會、除了讀書沒有任何樂趣”的鳳凰。他是公孫氏,和周天子同姓姬,他的字寄托了家族對他深厚的期望——鳳鳴岐山。
可惜當今周王室衰微,這只鳳凰也紮根在楚國。
芈纾很難對這種別人家孩子不産生反感,心情跌到了谷底,悶頭喝酒。
至于令尹子常,她看到他那張老臉就不自在,楚王卻依然言笑晏晏,好像根本不懷疑他做了大逆不道的事,還敬了他一杯。
得了,早點回宮休息吧。
“令尹謬贊。”公孫固不動聲色地離子常三步遠,向楚王道:“小臣準備了一支曲,聊以博諸公一笑,請王上移駕殿外。”
“我不想聽。”芈纾被王兄瞪了一眼,氣鼓鼓地道:“我聽完就回去。”
衆人來到殿外,正月的天氣十分寒冷,沒有炭火暖身,大家凍得瑟瑟發抖,有人不解地抱怨起來。
公孫固請衆人站到殿前的露臺上,自己走入荒蕪的花園,做了個安靜的手勢。他從袖中抽出一支長笛,放在唇邊,凝神等了片刻,方才開始吹奏。
泠泠笛音響徹九霄,這支曲随心而作,一會兒是百靈在溪間私語,一會兒是鹧鸪在雪地裏啁啾,模仿了十來種鳥雀後,瓦片上忽然響起撲棱棱的聲音。數只鴿子掠過屋脊飛來,接着又來了一排鹧鸪,再是三四只白鶴……越來越多的鳥往花園裏飛來,叽叽喳喳地圍着中央的吹笛人盤旋。
皎潔的月華一層層鋪滿他的長袍,廣袖迎風翻飛間,一只華冠瑰羽的鳥兒拖着長長的彩尾,輕輕降落在他的腳邊。衆人都張大了嘴巴,以為自己看見了傳說中臨風飛去的仙人。
曲調忽然變成了熟悉的雅樂,此時殿中也響起了應和之聲,笙簫齊奏,琴瑟合鳴,樂工們使出渾身解數,但越往後能跟上節奏的樂器越少,最後只剩下寥寥幾人,其中一名樂工将短笛吹的行雲流水、酣暢淋漓。
一曲終了,衆人久久回不過神來。
楚王怔神許久,嘆服道:“傳聞公孫先生擅長馴獸,精通百樂,能令百鳥朝鳳,今日孤得以一見,方知不假!那名吹笛的樂工也極好,後日讓他去王後宮裏單獨吹奏,不拘什麽曲子。”
芈纾一眨不眨地望着拒賜不受的公孫固,他确是有資格驕傲的。
上天創造了他,就是為了讓別人羞憤欲死嗎?
公孫固感到灼灼的視線,對她一笑,那傲然的神情瞬間把她的神智拉了回來。
可沒有這樣不禮貌又壞脾氣的鳳凰!明明就是只孔雀!
三
芈纾躺在榻上,腦子裏還回想着那段精彩至極的演奏。那些漂亮的鳥是內苑裏養的,還有許多外頭飛來的,聽到笛聲翩翩起舞,格外好看。
她輕輕地走下地,來到一扇立櫃前。溟濛的月光萦繞着水汽,讓她的眼睛也有些濕潤。
她的夢在櫃子裏沉睡了很久,久到連自己都要忘了,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突然發出金子一樣的光,引誘她一步步走近。她像踩進了沼澤,慢慢地往下陷,越陷越深,直到全身的血液奔流起來,心也砰砰地跳起來,眼裏只有面前陳列的東西,她很多年前的寶貝——一盤笙,一支笛,一束簫,一只小琴,一面鼓……
她如癡如醉地端詳着自己幼時的收藏,兩行眼淚靜靜地流了下來。
——其實,我也喜歡音律,我想像秦國的弄玉一樣,吹很好聽的笙。
從什麽時候開始,擺弄樂器就成了禁忌,成了幾乎所有人都看不起的一件事?
那些學識豐富的大人語重心長地告訴她,只有低賤的伶人才會整天捧着笙簫,才智超群的聖人只會聽着《陽春》《白雪》談論國家大事,一個公主只要學好琴這種雅正的樂器就足夠了,至于別的,碰都不要碰。久而久之,連她自己都相信了,不再和樂工的孩子一起玩耍。
她為什麽不能再勇敢一些?
她為什麽不能像鐘建一樣為自己喜歡的事情付出努力?
公孫固讀得好書,也吹得好笛,但從沒有人說他玩物喪志,難道僅僅因為她是公主、身份比旁人都高嗎?
只要給她一次機會……
芈纾握緊了拳頭。
*
郢都的東北角是貴族居所,來朝賀楚王新婚的各地官員都住在這兒一處府館裏。府館的東園池塘邊,兩個身影正在談話。
“公孫大人真的要回封地?”令尹子常面帶惋惜。
玄衣少年淡淡道:“家母病重,針地的百姓也希望我回去,我過幾日就會動身。”
“難道郢都風光不比針城,大人連一眼都不願回顧嗎?”子常語氣驚訝,諄諄善誘:“王都的機會很多,像鳳岐你這樣的才俊,很容易就能得到王上的賞識,高官厚祿更是不在話下。”
公孫固素來不喜子常的所作所為,略微沉吟一刻,便道:“人各有志,令尹大人追求的‘道’和我不同,我此次來郢都,并非為了俸祿和官職。”
“鳳岐可是擔心以你的才能,會遭受小人嫉妒,招致讒言?”子常熟稔地拍着他的肩,“你不必憂慮,我這把年紀的人最是愛才,只要我說一聲,你公孫鳳岐是囊瓦的朋友,楚國上下絕對沒人敢在你頭上動土!”
公孫固皺眉避開他的手,子常的笑容僵了一下,又道:“失禮,失禮了。”
牆後聽壁腳的芈纾差點鼓掌叫好,千萬不能讓子常得到這只孔雀!
她一大早就扮成小寺人溜出宮,聽說公孫固住在府館,就揣着束脩來拜師學藝,沒想到撞見子常在這拉幫結派。
王孫圉提過,朝中有一半人都是令尹的爪牙,若是公孫固投入子常的陣營,王兄真是一點勝算都沒了。
“令尹結黨營私,就不怕有人看見?大人請回,我不會再見您。”公孫固冷冷地丢下一句,轉身就走。
子常碰了個硬釘子,收起假笑怒道:“你不過是個城尹,竟敢在我面前擺譜!這方圓三裏都是令尹府的人,你若是聰明,就作壁上觀,早早滾回針城去。”
“難道我該後悔沒有像您一樣利欲熏心?”公孫固望着他,眼神冷得像冰,“當年郤宛戰功赫赫,您懼怕王上冷落您,便夥同費無極燒了他一家;之後您又因百姓懷念郤宛,反而殺了舉薦您坐上令尹之位的費無極。此等行徑,令我針城百姓嘆為觀止,若我為虎作伥,家父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
子常為官多年,頭一次被人指着鼻子罵,氣得渾身發顫:“今日這番話,你可別後悔!”
說罷便拂袖離去。
公孫固這番話聽在芈纾耳中,真是如仙樂一般悅耳,對他的印象大為改觀。她憋笑憋得辛苦,躲在牆角咬袖子。
“出來!”
一聲冷喝吓得她跳了出來,心虛地磨蹭到潭邊,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後面?”
公孫固瞧見是她,極快地壓下驚愕,指指她的影子。芈纾這才捏了把汗,從他那個角度正好可以看見一截纖細的影子,而子常是背對牆的。
廢話不多說,她從包袱裏拿出四小壺酒,十條肉幹,還有一只布縫的小狗,認真地雙手捧到他面前:“請先生收下。”
公孫固顯然被她這陣仗給震撼到了,用指尖捏起那只四不像的小黃狗:“公主這是做什麽?“
“《禮》有雲,拜師要用酒、肉幹和一條狗,我一遇到狗毛就要打噴嚏,只能親手做一只布狗送給先生。”
公孫固不知該說她什麽好,硬邦邦地道:“怎麽一個兩個都來拜師!我不收徒,更不收公主。”
難道還有別人來找他?
芈纾急了:“先生,你精通百樂,教我一樣就足夠了。你昨日吹的笛子特別好聽,我想學,請收下我。”
她規規矩矩地俯身一拜,公孫固難得露出一絲慌亂,“你快起來!”
芈纾以為他要答應,喜笑顏開,站直了身子卻聽他道:
“我不收徒弟,尤其是喜歡遲到的徒弟。你伸出手來。”芈纾茫然地伸出雙手,他掃了一眼:“我也不收沒幹過活的徒弟。學樂器很辛苦,你學不了。”
“我不喜歡遲到!我昨天只是臨時遲到了半盞茶,連王兄都沒說什麽!我也能吃苦,沒你想的那麽嬌氣!”
公孫固不客氣地道:“王上大喜的日子,難道還要因遲到而斥責公主嗎?我一介小官,擔當不起先生的重任,況且不日就要離開王都,公主還是另尋他人吧。”
他将一枚饴糖放在她掌心,不以為意地轉身:“公主若生氣,可以告訴王上我與子常勾結,讓王上将我貶為庶人或吊在城門外。”
芈纾真的生氣了,愠道:“我敬仰你的才能,才想拜你為師,不收就不收,你何必用這種話來奚落我?我看你自視過高,遲早要吃虧。”
公孫固笑着走遠了,她盯着他的背影,嘟囔道:“天下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笛子吹得好!孔雀不收我,那樂工總得收吧,我就不信……”
*
芈纾回到宮中,打聽到那名被王兄誇獎過的伶人明日上午要去王後宮裏獨奏,又縫了一只小黑狗。有了公孫固的教訓,她在肚子裏過了一百遍要說的話,想了一千種對策防止樂工拒絕收她。她可不能直接去找樂尹,被王兄知道要禁足的。
太陽甫一升到檐角,她就收拾好了包袱,在銅鏡裏看了又看——瞧,多像個小樂工,這妝畫得太入神了!
她揣着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又是興奮,又是擔憂,邊想邊走,一不留神就到了王後寝宮。
花園裏熱熱鬧鬧的,一群畫着濃妝的樂工正在進行最後的排練。這群樂工有六七個,王上讓人獨奏,可也得準備周全點,萬一王後聽不慣就換人。
一名樂官急匆匆地來回踱步:“人跑哪去了?待會兒王後要聽她的笛子,馬上就進殿了!”
芈纾一驚,沒來的那個人不就是她要拜的老師嘛!
“你們看!”一個樂工跑過來,手上攥着一條紅裙子:“那丫頭剛才說去上茅廁,結果茅廁裏只剩下這身衣服,不是吓得臨陣脫逃了吧!”
“呵,我看是掉坑裏了!”樂官咒罵一聲,突然看到不遠處樹下有個穿宮女衣服的小丫頭,臉上還殘留着猴子屁股似的妝面,眼睛一亮:“你個死丫頭,跑哪去了?一會兒吹好了,樂尹大人重重有賞,不計較你剛才逃跑!”
芈纾直愣愣地指着鼻子:“……我?”
原來她臉上的妝乍一看起來沒卸幹淨,鞋子恰巧和樂工們同一制式,身形也與失蹤的人相似,這些人臨時聚在一起,彼此都不熟,樂官情急之下把她誤認為掉進茅坑的那個人了。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臺階上的齊國女官就出來叫人:“可以進來了!”
樂官響亮地應了一聲,将一支笛子塞給她:“小祖宗,求你吹好些,咱們都靠你得賞賜呢!”
芈纾有口難言,渾渾噩噩地被換上衣服推進殿,想說自己不是樂工時已經遲了,殿裏數十名宮女正好奇地打量着她,屏風前甚至還擺了一個蒲團,專門讓她跪坐在上面吹笛。
離蒲團丈遠的地方,王後坐在榻上,面帶微笑地看着她。
芈纾已經想象出王兄暴怒抽她板子的情形了。
四
楚羽安靜地坐在榻上。
她的眉眼天生溫柔如水,翟衣朱紅的顏色也不能給她的面龐增添懾人的威儀。今年她剛及笄,來到陌生的楚國,事事都與家裏不一樣,宮人們說話她也聽不大懂,只能羞澀地待在寝殿,哪裏也不能去。
夫君召來伶人為她解悶,她看到那名女伶,不禁産生了疑惑——這人怎麽動作如此生疏,當真是在宴上大出風頭的那個樂工嗎?
芈纾後悔已經晚了,旁邊一個齊國宮女催促她:“快呀!”
樂官也在沖她使着眼色:“快吹呀!”
芈纾猛地朝王後鞠了一躬,期期艾艾地道:“小人新學了一支曲子,還不熟練,請王後多多包涵……”
這聲音竟有些耳熟。
那天遇刺時,似乎有個姑娘在車外喊了一句?
楚羽沉思一陣,微笑道:“好。”
芈纾小時候自學過吹笛,管子能吹得響,但就沒成曲過。她咽了口唾沫,捋起袖子像伶人那樣露出小臂,深吸一口氣——
“嗚嗚嗚……”
她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芈纾努力告誡自己要冷靜,集中全力想着那首歌的調子,把各種吃驚鄙夷的目光抛在腦後,氣沉丹田——
“嗚嗚嗚嗚……”
她一鼓作氣地吹了下去,那顫巍巍的調子爬上房梁,又陡然墜下,勉強能聽出來是哪首歌。
“碩人其颀,衣錦褧衣……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輕輕的哼唱随着不堪入耳的笛聲流淌在房中,芈纾不知從哪裏來的勁,手指居然沒有按錯,音也越吹越準了,重頭來了一遍。
這一回她如有神助,順暢地吹到最後一句歌詞,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王後唱完這首歌,和藹地望着她,用不标準的楚語柔聲道:“你吹得很好,這曲子是為齊國人寫的,寓意也好,多謝你的笛聲。”
芈纾呆呆地放下笛子,一股酸澀沖上鼻尖,一時間張了張嘴,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王後從手上褪下一個玉瑗,讓目瞪口呆的宮女贈給她,“你的笛聲讓我想起了齊國,繼續練吧,你将來會吹得很好。”
芈纾再也忍不住澎湃的心情,紅着眼睛說了聲多謝,前腳跨出門檻,就飛也似地跑出衆人的視線。
“哎!你回來!”
*
芈纾經過花園,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激動地叫住他,又哭又笑:“宵征!王後誇我笛子吹得好!”
鐘建見到她,卻一下子面朝院牆,芈纾抹去眼淚:“你怎麽啦?”
“……我被長官給罰了,正在面壁思過。”
芈纾大手一揮:“本公主免了你面壁!轉過來呀,我跟你從頭到尾說一遍!”
“其實我的臉被蜜蜂給蟄了,腫了好大一塊,不想讓你看見。”
芈纾忙掏出手絹塞到他手裏,“沒蟄到眼睛吧?你拿這個浸了水擦幹淨,再抹點藥。你給我看看——天啊,下巴都紅了!”
鐘建一退三尺遠,捂着臉:“別看!不嚴重,我沒事。”
芈纾沉浸在喜悅裏,并沒注意到他身手一如往常矯健,大馬金刀地坐在牆根,将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可惜那名被王兄誇贊的樂工不在,我還想跟他學笛子的,看來只能再去找找了。”
鐘建忽然問道:“你真覺得他吹得好?”
“好聽。”芈纾重重點頭。
他的聲音含着明亮的笑意,“說來也巧,我認識那個樂工。她性子害羞,不喜與人交往,肯定是怕收了賞賜後被人嫉妒才逃跑的。你若真喜歡她的笛聲,就別去打擾她,我可以代你轉告一聲,讓她有空來你院子外吹笛。”
“真的?”芈纾一想,這法子倒好,還省得她被王兄發現。
“我何時騙過你,”鐘建違心地道,“今晚我就讓她來。可你千萬別偷看她,她長的不漂亮,最怕人家盯着她。”
芈纾一喜,把小布狗塞到他的袖子裏,“宵征,我不好給她送酒和肉幹,就給她縫了只小狗,你一定要交給她呀!”
“放心吧。”
待芈纾走後,鐘建才放下胳膊,露出一張殘妝未褪的臉。
他将那只醜兮兮的小黑狗在掌中掂了掂,躺在草叢裏,看着天空笑了。
*
更鼓敲響後,平府外靜悄悄的,只有風聲刮過樹梢。
芈纾從一個隐蔽的小門進入藏書樓,腳步輕得像一只貓,她對這裏很熟,經常溜進來抄以前王族的詩文交課業。
她想起嫂嫂柔和的笑容和那些鼓勵的話,更是立志要學好笛子。她曾經聽人說過,樂器是觸類旁通的,笛子難度大,如果練熟了,吹笙也不在話下。
她上了三樓,很快就找到了一堆竹簡,上面記載的是楚國古老的樂譜,還有些是周王室傳過來的。她拿出一張白絹,飛快地抄寫了半篇,突然聽到樓下有不同尋常的輕響。
芈纾動作一頓,不會是有賊?
她提着裙子,把燭火護在手心裏,倚着樓梯往下看,底下也有微弱的光線。
芈纾脫了鞋,極慢地下樓,沒發出一點聲音,等看到地上一小摞竹簡和半幅衣角,再躲已經來不及了。
她直接和彎腰找書的那人四目相對。
“你——”
燭火下,一張清雅絕倫的臉頃刻間就到了眼前,微帶惱怒地盯着她:“怎麽是你?”
“怎麽是你?”
兩人異口同聲,眼裏都寫着極大的不滿。
公孫固一把奪過芈纾懷中的絹帛,在燈下略一過目,心中便有了數:“原來公主是在找樂譜……”他惡劣地笑道:“如果王上知道公主在偷偷學樂,恐怕會很生氣。”
芈纾指着他,壓低聲音:“我還以為你是什麽正人君子,原來是個偷偷摸摸的小賊!你盡管去告訴王兄,看他會罰我還是罰你!”
話音未落,她出手去搶他手裏的竹簡,結果力氣太小,差點自己摔一跤。
公孫固慢條斯理地拂開她的手,“別白費力氣,我告訴你就是了——我沒找王族隐秘,你看看地上的竹簡。”
芈纾低頭翻了兩翻,那堆竹簡說的是開鑿運河、興修水利。
“針城去年發了大水,再過幾個月,洪水又要來了,我馬上要離京,幹脆先查查書,找到解決的辦法。”
“你為何不直接和王兄說?”芈纾十分狐疑。
他嗤笑一聲,“公主可知平府現在是由誰管?”不待芈纾回答,他接道:“這兒的小吏,是令尹的人。”
芈纾還是難以相信他這個十全十美的好學生、被父母兄長老師看做模範的人會無視律令,深夜潛入宮中的藏書樓。
公孫固見她不信,揉揉眉心,把手中竹簡展開讓她看了個清楚:“我沒說謊,書我也不會帶走。”
“你怎麽進來的?底下的看守呢?”芈纾很震驚,他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再說仙人也不需要打架,自會有人為他打的頭破血流。
“晚宴結束後我就來這找書,用迷香把他們弄暈了。”他出奇的坦誠。
芈纾心生一計,“我不告訴王兄,你教我吹笛怎麽樣?”
“不怎麽樣,”他淡淡道,“我下月初就回鄉了,公主另尋他人吧。”
“你收了我的小狗!”
公孫固分外頭疼,他還有事情要做,摸了半天袖袋,才找出一粒糖:“昨天都給過你了,怎麽還要。”
芈纾拿着糖,氣不打一處來:“你哄小孩兒呢!”
他繼續蹲下身找竹簡,不再管她。
芈纾和透明人似的站了半天,憤然丢下句話:“我不告訴王兄,你也別亂說,咱們就當誰也沒見過誰。”
“好。”
他終于找到了需要的東西,擡眼看氣鼓鼓的小姑娘,忍不住笑出聲:“我沒有糖了,公主別幹站着,回去吧。”
*
芈纾握着一方絹帛和一粒糖離開了平府。
她覺得自己諸事不順,公孫固這個人表裏不一,看似無害,實則心眼多多,要不是他敢當面一身正氣地罵子常,她準将他當成危險人物。
一彎銀鈎從雲海中浮出,她嘆了口氣,翻回自己的寝宮,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洗漱完畢鑽進被窩,枕上忽然傳來一陣熟悉的笛聲。
是那個樂工來了!
她有那麽一瞬想出去看看師父,可想起鐘建的叮囑,按捺住性子躺在榻上,細細聆聽那首曲子。
笛聲如清泉,如鳴玉,如夜晚盛開的第一朵梅花,她漸漸閉上眼,枕着這美妙的音樂沉入夢鄉。
此後每隔三天,她都能聽到樂工的笛子,準時拿出櫃子裏的短笛跟着學,過了半個月,也有模有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