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探相府

夜探相府

二月春寒料峭,早梅開遍王都,芈纾重回學堂,這會兒正不情不願地捧着竹簡讀文章。不知怎麽回事,王孫圉自打重新開課以來無精打采,簡直比她還心不在焉。

“先生,講到‘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了。”

芈纾見王孫圉依舊怔怔地望着窗外,走近了看見個白色人影,拾起竹鞭“啪”地擊在案上,王孫圉驚得一跳:

“幹什麽!”

芈纾當機立斷地抽了下自己的左手心,“先生請回神。我雖然很困,依舊來上課了;先生雖有心事,也應暫且放下。”

說着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不料王孫圉也跟着她連打三個哈欠,兩人尴尬地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扭頭。

半晌,王孫圉怒道:“聽說公主每日三更才就寝,是因為練笛子?這是一個公主該做的事嗎?白日哪裏有精神上課!”

芈纾直指窗外:“先生,人走了。”

王孫圉驚呼一聲,惱火地瞪了眼芈纾,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今日罷課!”

芈纾一面大笑一面收拾竹簡,忽然心中一動,放下東西溜出學堂。

她輕而易舉地跟在後面,前頭兩人走了沒多遠,就在水潭邊停下。

天朗風清,花園裏的梅花袅娜生姿,綴滿骨朵的虬枝旁立着一人,飒飒白衣沐浴在晨光霞影裏,如同花瓣上未消的殘雪。

“鳳岐啊,老夫當初修書請你來京,是想到你孝順,必定會聽我侄女的話,本來打算等你來郢城後從長計議……”

沒想到公孫固竟是他親戚!芈纾上了幾年課,從來沒聽說過這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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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固施了一禮:“舅公好意,但我實不願留在郢都,今日來和王上辭行。唐成公和蔡昭侯被囚三年,我人輕言微,哪裏能單憑幾句話勸動王上呢?”

“誰讓你只說幾句話?這兩位如果繼續待在王都,仇怨深重,必定會釀出大禍。現在令尹……”王孫圉壓低嗓子附耳說了幾句,“王上覺得你不畏權勢,對你印象不錯,你不抓住這個機會太可惜了。”

公孫固笑道:“舅公另請他人吧,王上那裏不可耽誤,我這就去了。”

王孫圉仍然不放棄:“我同你一起!”

芈纾聽得心癢,抄了小道搶先跑去兄長的書房,截了嫂嫂命侍女端來的蓮子湯送進去。

楚王正在房裏擦拭一張琴,聽到腳步聲,連忙束好腰帶起身,眉梢的喜悅還來不及掩去,“阿羽……”

待看清來人,神情瞬間恢複肅然,重重一揮袖:“你敢逃課?”

芈纾清清嗓子:“果然是親阿兄,我叫嫂嫂來。”放下湯羹轉身就走。

“等等!”

芈纾歡快地蹦跶到他身後,軟軟地撒嬌:“阿兄,先生老是想着讓公孫固留在京城,上課都沒心思——你別罰他,他年紀大啦。”

子壬好容易把她的胳膊拽下來,鳳眼輕睨:“是你自己想讓他留下吧。”

芈纾急忙搖頭:“我是看先生急着為你推薦人才,才幫他一把的。”

門外響起寺人的通報,芈纾娴熟地藏到屏風後,示意楚王裝作看不見她。

“參見王上。”

楚王和兩位客人寒暄了幾句,公孫固惜字如金,只字不提公事,王孫圉忍不住道:“王上,公孫大人實在是當今難得一見的青年俊才,囊瓦不是說王上提拔了太多寒門庶士嗎?他手下清一色的華族,實力不容小觑,王上要可仔細思量。”

楚王順勢笑道:“孤自然知曉鳳岐素有賢名,本可以直接将你擢入京城,不過你是家中獨子,襲父職坐鎮針城乃是天經地義,孤不便橫加幹涉。”

芈纾在屏風後踱來踱去,說話這麽多彎彎繞!她多想讓王兄直接給他封個官留下來,這樣她就好旁敲側擊地問問題了。師父只在圍牆外教她曲子,根本不露面,許多地方都弄不懂。雖然這個人挺讨厭,但真才實學可不差。

王孫圉使勁朝自己侄孫使着眼色,他孤單了一輩子,厭倦了朝堂上的蠅營狗茍,十分希望有個清正耿介的年輕人陪伴。太後因少宰費無極的緣故,對王族的老師精挑細選,師者不能兼實職,他縱有一腔抱負也無處施展。而公孫固不同,他的路還很長,守着針城無異于明珠暗投。

見公孫固跪坐在下首,絲毫反應也無,楚王惋惜道:“也罷。不過孤确有一事,想聽公孫先生高見。依先生看,唐、蔡二公侯是放的好,還是不放的好?”

公孫固蹙眉看了王孫圉一眼,原來并非怎麽放的問題,而是到底放不放。王孫圉心虛地捋捋胡子,他心急才小小地騙了一下這孩子。

“敢問王上,何謂不放?”

楚王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薄唇吐出一個字:“殺。”

芈纾不由一驚。蔡、唐是楚的附庸國,三年前入郢進貢時,令尹子常看中了唐公的一匹寶馬、蔡侯的兩件狐裘,想奪為己用,結果兩人誓死不從,寧願被軟禁在郊外的府館裏。當時王兄勢單力弱,無法阻止令尹,等到羽翼漸豐,兩國內的掌權者發生了改變,這樁事也變得難以處理。

然而殺掉他們……他們犯了什麽錯?

公孫固沉默了片刻:“為何?”

“若孤放他們回去,蔡國公子朔、唐國公子刻定不願交出權柄,在國內散布其父無德的謠言也未可知。與其和兩個未來的主君結仇,倒不如助他們一臂之力。再者,蔡侯、唐公被囚三年,近來愈加鬧騰,心中怨恨難平,放虎歸山恐生事端。”

“除之而後快,此謂之不放。”公孫固平靜地說,“何謂放?”

楚王交疊廣袖,朝前一揖:“先生見教。”

公孫固忽然揚起嘴角,冷笑道:“王上既然已有自己的打算,何必聽我之言?蔡、唐于王上的霸業微不足道,殺了倒也幹淨。”

王孫圉震驚地看着他:“鳳岐……”

“王上薄情寡德,在下無能輔佐,今日願請辭歸鄉,再不入郢。”

“什麽?”

芈纾從屏風後跑出來,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楚王面色陰鸷,冷哼道:“說的不錯。孤是薄情寡義之人,自然留不住先生,先生請回吧!”

王孫圉一陣暈眩,芈纾眼疾手快地攙住了,小聲提醒:“王兄,你繼位時蔡昭候和唐成公還帶兵保過駕呢……”

楚王拍案而起,“來人,帶公主回宮!”

芈纾一股火氣上來了,殿裏都是熟人,索性端端正正地跪下:“公孫固不無道理,若是子西在這,他也會建議王上從寬處置!”

楚王渾身一僵,咬牙道:“便是宜申在此,孤難道就做不得主?何時由得你放肆!”

之前在集市上聽到的對話閃過耳畔,芈纾差點跳了起來:“我為什麽不能有自己的看法?難道就因為他們說話不好聽,你就不聽?”

她吼完才回過神,臉色由紅轉青,唰地一下躲到王孫圉背後,“我,我回去面壁。”

楚王給她氣得發昏,舉起袖子就要将她拎出來,芈纾急急慌慌腳下一絆,咕咚一下滑倒在虎皮地毯上。

“成何體統!”王孫圉被帶得一歪,老腰劇痛。

楚王剛要奔過去,見一只手已碰到地上的小姑娘,下意識暴喝:“別碰她!”

公孫固詫異地回頭,只見楚王面沉如水,眸中寒芒四射,不由收回手,目光複雜地瞧着四腳朝天的芈纾。

芈纾一轱辘爬起來,見兄長還瞪着公孫固,揉着摔疼的後腦勺不明所以。王孫圉拉着她不動聲色地往後退去,嗫嚅道:“完了完了……”

楚王望向委屈巴巴的自家妹妹,又打量一番神清骨秀的罪魁禍首,忽地放輕聲音:“公孫固,你以後若想來京做官,孤會答應。”

說罷坐回椅上,灌了杯涼水,呼出滿腹郁氣:“現在都給孤滾出去!”

“阿兄就是那樣,動不動就生氣。”

芈纾垂頭喪氣地念完,悶悶地坐在牆頭。鐘建遞來一只精巧的草編蚱蜢:“別生氣。”

她長嘆一聲,“我覺得公孫固有才華,才想跟他學笛子,誰知他竟然拿糖來敷衍我。那天晚上我還看見他進藏書樓偷偷摸摸的找書,十足的小人。”

芈纾想的簡單,對他說了經過,鐘建無可奈何:“他絕不是為了找書,不過現在已經遲了,既然王上讓他回去,你就盼着他不會投敵叛上吧。”

“他不會。”芈纾又重複了公孫固和令尹子常的談話,“他就是嘴裏沒好話,人倒不壞。”

遠處傳來一聲粗犷的吆喝,鐘建朝那邊應了聲,輕巧地跳下圍牆:“我下午休班,出宮一趟,明日回來。”

芈纾一喜,拉住他:“我也好久沒出去了。”

鐘建板起臉,可見她滿眼期待地注視着自己,心中立時一軟:“未時西門見,你最好帶個侍女,早些回宮。”

“一言為定!”

*

下午天氣劇變,落了半個時辰雨。放晴後鐘建熟門熟路地進入一家城東的院子,老仆告知主人臨時外出,讓他直接去房裏打掃。

“這兒住着位王畿來的琴師,我每個月來幫他整理三次屋子,他說房裏的琴、樂譜都可以看。”

芈纾央求道:“我也想看,你能不能帶我進去?”

鐘建看起來甚是為難,“大樂師性格都古怪,特別寶貝自己的琴房,所以……”

“宵征,就一眼,一眼!我看完就在外面等你,不打擾你幹活。”她背靠着木門,雙手抵着他的肩,仰起臉對他甜甜一笑:“你最講義氣了,肯定不會讓我失望的,對吧?”

鐘建挑眉,“是呀。”說着飛快地将她挪開,開門、進門、關門一氣呵成,急得芈纾在外頭轉來轉去:

“小人!騙子!說謊精!枉我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

老仆執着掃帚從階下經過,啧啧兩下,“小丫頭,怎麽了?”

芈纾一眼被看穿,有點害羞地杵在門口,支支吾吾:“沒,沒事,他,他……”說着撒腿就跑。

老仆拎小雞似的揪住她的衣領,沖門裏喊了句:“小子,你再犟,姑娘就回去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鐘建攥着濕抹布,笑眯眯地端詳着臉龐紅紅的芈纾,“誰說她是姑娘了,我這賢弟生起氣來,連大蟲都打得死。”

老仆搖搖頭,繼續掃地去了。

芈纾得了準許,風一樣蹿進房,剛進去就一陣猛咳:“怎麽這麽多灰?”

鐘建拍了拍她的背,“誰讓你一刻都等不得,我還沒灑完水呢。”

她定睛一看,偌大的房裏亂七八糟,地上的竹簡絹帛堆成小山,這裏一塊那裏一塊,還有兩只灰色的襪子散落其中。牆上挂着十幾張琴,她識得材質優越,滿心豔羨,果然是大樂師啊,連髒亂差都顯得有性格!

“才過一旬就成這樣了。”鐘建感慨地搖頭,“也只有我這麽好脾氣的人才會不計工錢替他做事。賢弟,你去把窗板取下來。”

芈纾後悔沒聽他的話帶綠蘿出來,親力親為取下那塊木板時,一抹灰影利箭一般從窗外彈了進來,吓得她一哆嗦。

“有鴿子……”

鐘建正彎腰撿襪子,用餘光掃了眼停在她胳膊上的灰鴿子,眼神一凝,走過來拆下鴿爪上的竹管。裏面只裝了一小塊白色的絲帛,好像是被人臨時撕下來的,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字跡。

“不妙。”他丢下懷中的掃帚,奔出門找老仆,芈纾留在房裏,和鴿子大眼瞪小眼。

手指被爪子鈎破了點皮,她把鴿子墩在案上,舀了瓢井水沖幹淨傷口,又放進嘴裏吮吸,不一會兒鐘建就回來了。

“公孫固今天出城回鄉?”

芈纾奇怪地點點頭。

鐘建負手踱了兩步,和盤托出:“琴師是他給我介紹的,鴿子也是他一直養在這兒的。”

芈纾無暇詢問他何時結識了公孫固,“那竹管裏的東西也是他的?他早上穿的就是白袍子!他是不是有危險?”

“主人很快就會回來,你先回宮吧。”他的語氣格外冷靜。

“啊?”

鐘建盡量把語氣放柔,“他幫我找師父,所以我才關心他的安全,你和他無親無故,在這裏幹站着做什麽?”

他拾起毛絨絨的皮帽子往她頭上一壓,推她到街上:“快回去,我明天再跟你說。”

“那你小心,我回去就告訴王兄。”

她一個人走出巷子,經過溪邊,看見自己孤零零的影子,一口氣還沒嘆出來,橋上就起了喧嘩:

“快閃開!令尹大人的車來了!”

一隊五六人的馬車從東邊馳來,後面是一輛滿載獵物的板車,為首的騎士甩着鞭子,将來不及閃避的人趕到路邊,臉上挂着一副令人生厭的倨傲。

她憤憤地撿起石頭朝那邊仍去,噗通一聲砸進水裏,這一下卻好似砸在她腦門上,靈臺瞬間清明。

令尹子常!那天不就是他在府館裏威脅公孫固的嗎?

芈纾腳下生風地跑回院子,氣喘籲籲地揮手大叫:“宵征!宵征!你跟我來!”

鐘建正在院裏守着鴿子等主人,看到她去而複返:“怎麽了?”

芈纾拉過他,摘下帽子擋住兩人的嘴,在他耳旁悄悄說:“平府的小吏是令尹的人,早上王孫先生和公孫固在附近談話,那小吏指不定回去禀報子常說我先生和他串通一氣;上次我又聽到公孫固當面罵子常,就猜子常在路上動了手腳——他剛從東邊回來。”

她神秘兮兮地說完,牽起他的手往外走:“這事不能找王兄,他正生氣呢,我先生就住在不遠處,他是公孫固舅公。”

鐘建不自在地甩了甩手,芈纾後知後覺地放開,一馬當先地跑在前面:“快呀!耽誤不得!”

鐘建擡手一抛,鴿子飛了回去,“你不是讨厭他嗎?”

“他對楚國有好處。”

鐘建一面笑一面搖頭,喃喃道:“你可真不像個楚國人。”

*

王孫圉在自家花園裏睡得好好的,胡子被人揪了一下。

他不可置信地揉眼睛:“你你你……怎麽進來的?”

鐘建在一旁聽着師徒二人對話,算是知道芈纾這風風火火的性子是怎麽來的了。年逾花甲的王孫圉大手一揮讓家仆備車,立刻讓公主回宮禀報,瞧着鐘建堪堪能派上用場,一起塞進車裏。

鐘建忙找了個借口:“先生且慢,小人還要回宮換班。”

王孫圉不多言,帶着多年積攢下的一大幫護院浩浩蕩蕩出府。他德高望重,覺得乖徒兒會幫他打點好上頭,只要趁着城門未閉出城找人,其他沒什麽顧慮。

鐘建答應了琴師,還得回去打掃。兩人分開時他想起一事:“你師父今日抱恙,不能來教你笛子了。”

芈纾拂去帽子上的梅花,遠遠地沖他喊:“知道了,謝謝你,宵征!”

少年手裏掂着兩顆小石頭,眼睛亮得像星星。

暮鼓敲過,天邊的光輝漸漸隐去。

芈纾用過晚膳,在寝宮心急如焚地等消息,戌時過後,派去接應的一隊侍衛空手而歸。

“王孫大人出城不到五裏,就看到了墜在崖下的車輿,當場昏厥。兩個仆人已經摔死了,沒看見公孫固。”

芈纾僵在原地,楚王也怔住了,讓侍衛退下,繼續找失蹤的人。

“都是我不好,我真不該讓先生去,他那麽大把年紀……”她眼圈一紅,“我去看先生……”

楚王安慰她:“他身子一向健朗,只是傷心過度。你去了擾他休息。”

芈纾哽咽道:“我悄悄地去,不叫他知道。”

盈滿水汽的黑眼睛懇切地盯着他,楚王揉揉她的腦袋,“不行。”又柔聲道:“公孫固是個聰明人,既送來消息,一定不會有事,你別太擔心。”

芈纾愕然地瞪着他:“你不會以為我……?”

楚王自知失言,尴尬道:“阿兄想岔了,你才這麽點大。”

“腦子裏盡想奇怪的東西,還一國之君呢!”

她又從鼻子裏小小地哼了聲,舉步走出殿,想想還是放心不下,于是沿着闌幹神游太虛地走。

天上只有一梳半月,淡銀的光灑滿了整個庭院,清冷的梅香好像是從雲海裏湧出來的,絲絲縷縷地包圍住她。

“阿季。”

芈纾回頭,母親微笑地立在門柱邊,清輝把她美麗的面龐雕琢得更加雍容。

她扁了扁嘴,撲到孟嬴懷裏,惆悵地嘆了口氣。

“怎麽了?”

芈纾道:“煩心的事可多了,王孫先生昏過去了,阿兄不讓我去看他,還急着把我賣出去。”

孟嬴撫摩着她的頭發,“那你要怎麽辦?”

芈纾懵懵地看着她:“阿娘,為什麽每次你都問我呢?我想做的事,你們又不會答應。”

孟嬴攜着她坐在階上,望着月亮:“阿娘小的時候,外祖母沒有告訴過我遇到一件事該怎麽解決,只要我聽話。等到大一些,就明白即使是最親的父親兄長,也不會每件事都為你考慮。阿娘為什麽要你多讀書?是因為阿娘覺得許多事情都只能從書裏得到經驗,當你遇到困難,不會手足無措,只能依賴他人。”

她唇邊漾開梨渦,“你現在還小,以後會遇到越來越多的問題。阿娘希望你能按自己的心意過日子,哪怕只有及笄前很短的時間,以後回想起來也會很開心。”

芈纾靠在她懷裏,很是好奇:“那你及笄前做了哪些事?”

“比如說,深夜出宮。”

芈纾一百個不敢相信:“阿娘,我可以……”

孟嬴點了一下她的額頭,拿出一塊腰牌遞給她,“帶着人,一個時辰後必須回來。”

“阿娘,你怎麽這麽好!那我走啦!”

她拍去身上的花瓣,塞給母親一枝含苞待放梅花,一眨眼的工夫就飛跑開了。

月光如夢似幻,孟嬴依舊坐在樹下,手中那支紅梅仿佛埋在積年的塵埃裏。她細細地凝視着,恍惚變成了二十年前那個坐在秦宮的屋檐上看月亮的少女。

身後響起腳步聲,她從容地拂去裙裾上的落花,起身向前走去。

“恕小人直言,公主深夜出宮,有違禮數。”

長随聽到談話,不免憂心忡忡。宜申站在露臺上,朝王太後端莊的背影輕施一禮,久久地望着人影消失的角落。

“誰沒有違背禮數的時候呢?”

“公子您就沒有。”

宜申笑了,“我老了。”

*

王孫圉家住城東北,離王宮很近。芈纾正要從側門出,旁邊好巧不巧奔來個侍衛。

今天諸事不利,還沒出發就被認出來了,她不耐煩地掏出腰牌:“看見沒?”

那侍衛十六七歲,膀大腰粗,燈籠下的圓臉十分憨厚:“見過公主,請問公主可看見小人的義弟鐘建了?”

芈纾恍然大悟:“原來你就是他大哥,他明日才回宮呢。”轉念想起母親的囑咐,“跟我出去一趟。”

侍衛名喚趙無咎,正是上次鬧市中那婦人的兒子,還幫過她和鐘建引開令尹子常。他在楚王寝宮當差,下值剛好路過此處,想起與自己同營房的鐘建還沒回來,便試着問鬼鬼祟祟的小公主,沒想到公主對義弟的行動了如指掌。

芈纾輕車熟路地帶他出了宮,不一會兒就到了王孫圉的宅邸。府內燈火通明,并不像是安歇的形狀,趙無咎趴在牆頭看了一刻,低聲道:“王孫大人要出府。”

兩人走到正門處,半盞茶後府門大開,出來六七個人,馬車上坐着據說昏迷不醒的王孫圉,神情嚴肅。

“宵征?”趙無咎指着駕車的少年,揉揉眼睛,“我沒看錯吧?他怎麽在王孫大人家?”

芈纾心道你義弟認識高人的本領就差上天了,給先生駕個車有什麽稀奇,當下靈機一動,抽出趙無咎的佩劍将木牌一劈兩半,扔了一半給他:“你回去,我自有打算。”說着拔腿往車駕那兒跑。

趙無咎不便大喊,滿頭大汗地駐在原地,期望自己本領上天的義弟能看好公主,把她盡早送回宮裏。

馬車轉了個彎,鐘建正好對上他的臉,眼底閃過一絲驚訝,待看到渾身雜草沖他揮手的芈纾,兩道劍眉立時鎖起,一鞭子将她卷上馬背,高聲對車中道:

“先生,這是宮中派來尋我的小寺人,可以一起幫忙。”

王孫圉一心系在公孫固身上,沒做多想:“快驅馬,我的乖侄孫一定在囊瓦手裏,我親自上門,看他還敢作妖!”

看來先生身體确實無礙,芈纾憋不住笑了出來,平日裏那麽正經,現在這護犢的架勢可不比她阿兄差。

她坐在鐘建身後問了數句,他都置若罔聞,馬蹄躍下坡子,胳膊上傳來一股力,芈纾瞟了眼被他反手握住的袖子,笑眯眯道:“我會騎馬,掉不下去的。”

鐘建抽了一馬鞭,氣道:“王孫大人讓你回宮待着,怎麽不聽?簡直胡鬧,今晚可不是好玩的!”

“師恩比天高,阿娘都同意我出來,況且不是有你在嘛。”

他心裏莫名一暖,冷冷道:“我只是個新侍衛,你莫要太相信我。”

芈纾愣了,她好像确實太相信他了……她甩開那些心思,搖頭晃腦地說:“這就叫‘在其內而忘其外’,你是做大事的人,以後能當大司馬……不,大樂尹!你是千裏馬,我就是伯樂。”

鐘建被她逗笑了,後頭王孫圉喝道:“你們兩個唧唧歪歪幹什麽呢?專心看路!”

芈纾做了個鬼臉。

原來鐘建打掃房間沒多久,琴師就回來了。他放出灰鴿子帶路,兩人在山崖和王孫圉的隊伍彙合,沒發現小鳳凰,王孫圉反倒暈了。琴師與公孫固父親是故交,很擔心他的安危,從鐘建那裏得知公孫固之前與子常不睦,便求王孫圉去一趟令尹府打探消息,兩位老人一拍即合。

要是公孫固命大,很可能被子常藏在府裏,脅迫他幫自己辦事。那只孔雀向來嘴巴比誰都毒,可看着文文弱弱的,官職又不高,子常一個不高興就能讓他“失蹤”。他死了,不僅先生傷心,楚國又少一個未來能與子常抗衡的人才。

芈纾完全把自己想跟他學音樂的理由忽略過去了,覺得自己簡直太高尚。

“沒想到你這麽關心公孫大人。”鐘建語氣複雜,讓她瞬間想起自己不純的動機,心虛道:“被你看出來了……”

馬車轉過街角,一隊人的影子映在寂靜的院牆上,前方令尹府的匾額隐約可見。

鐘建冷着臉跳下馬,手執鞭子走向兩名門衛,掏出令牌:“我家大人有要事求見令尹。”

其中一個門衛懶洋洋地道:“要事?你算什麽——啊!”

“見此令有如見先王,你算什麽東西?”鐘建收回将他摔在地上的鞭子,淡淡道:“還不快去禀報?攪了令尹大人深夜好眠,我們自會賠罪。”

那人捂着胳膊哆哆嗦嗦地進門,過了不久,出來個下等管事:

“王孫大人有令牌,自當請進,其餘人一律退出巷口。”

“哎喲喂……”王孫圉環顧四周,眼淚汪汪地揉着肩膀,“我這把老骨頭……”

芈纾與鐘建對視一眼,雙雙奔至車前,一個扶人,一個捶肩,攙着老人顫巍巍地往前走,王孫圉連聲抱歉:

“老夫越發不中用了,沒個人扶——”他不經意對上芈纾的眼睛,差點折了老腰,芈纾順暢如流地替他說完:“哎!我們這就扶您進去,小心腳下!”

王孫圉無比後悔起自己深夜上門,子常被逼急了可什麽壞事都能做,他抱着英勇就義的決心來,誰想到身邊還跟了個金尊玉貴的小公主!

事已至此,王孫圉只得若無其事地挺直腰板,不料芈纾興致勃勃,手上沒個穩勁兒,就差把他給擡飛起來。

“慢些,慢些……”

*

令尹是楚國最大的官職,宅子也是最大的。一路走來只看見幾個值夜班的仆人,花園走廊都靜悄悄的,幾盞臨時點起的燈籠在枝頭随風晃蕩。

“大人正在更衣,請您到梅堂稍等片刻。這兩位老弟跟我到夥房一敘,令尹不喜見外人。”管事掩口打了個哈欠。

鐘建從兜裏掏出一片銀葉子,不容推拒地塞進管事的袖子裏:“一點心意,令尹怎麽沒問我家大人為何深夜拜訪?”

管事換上一副笑臉,“這就不清楚了,總管只說好生款待幾位。”

沒問出個所以然,還損失了錢財,芈纾心裏堵得慌。鐘建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有勞您了。”

王孫圉擔憂地看着兩個孩子出屋,用眼神嚴令芈纾不許惹是生非。小丫頭太能折騰了,除了王太後誰也管不住。

鐘建從出廳那刻起,一顆心就懸在嗓子眼,他身邊的不是別人,而是宮裏寶貝得和什麽似的公主,令尹府的人要是設下埋伏,他們兩個無名小卒,被人套進麻袋投下井,王孫圉都不好救。

手上傳來溫熱的觸感,他下意識往後一掙,芈纾趁機橫掃一腳将他絆倒在地,哎呀地叫起來:“大哥,你怎麽了!”

前頭管事不耐煩地回身:“怎麽回事?”

燭光照出一張蒼白的臉,鐘建顫聲道:“絆倒石頭,腳崴了。”他試了幾次都站不起來,用餘光瞪着死死将他壓住的芈纾:“不用麻煩,忍忍算了,嘶……”

管事剛賺了一筆,心情甚好:“喏,那是我睡的夥房,你們進去等着,我去拿藥。”

待他提着燈籠走遠,芈纾才舒了口氣,放開鐘建,“令尹府是按宮裏的布置建的,卻沒有單獨的藥房,我猜都在總管那兒。這裏的大總管原先是個木匠,十年前專管府裏的修繕,他房裏說不定有地圖,咱們跟去看看。”

“我腳崴了。”

芈纾叉腰:“不就是絆了你一跤嘛,回頭請你喝酒。”

“你倒是了解這兒。”他利落地站起,隔着袖子拉住她,“跟緊我,別出聲。”

家丁沒走多久就進了一座院北的大木屋,門縫裏亮起光來。鐘建示意芈纾蹲在門邊的灌木裏,自己趁門還開着,探頭一看裏頭的陳設,竟然就這麽悄無聲地溜了進去。芈纾的心快跳出嗓子眼了,他千萬不要給人發現!

門檻出現了人的影子,芈纾全身的血液飛速地奔流起來,聽到引路的管事說一會兒送藥回來,就知道鐘建神奇地快成功了。

管事走後,屋裏的燈滅了,她把耳朵貼在磚牆上,裏面漸漸響起粗重的鼾聲。

快出來吧……她閉上眼念念有詞地祈禱,冷不丁後背被人一拍,随後一只手捂上她的嘴,魂魄頓時飛了大半。

耳邊傳來個幽靈般的聲音:“拿命來……”

芈纾屈起手肘往後擊去,那人飛速躲開了。她狠狠一跺腳,低喊:“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鐘建笑着受了她幾下拳頭,擦亮一支火折子,借着微光把絹帛攤開,“不就是吓了你一跳,改天請你喝酒。”

芈纾耷拉着嘴角湊近地圖,府中一共有東西三層院子,南北兩個花園,東北是客人的廂房,最西是女眷居所,西南有個正在修繕的祠堂。

令尹住在第二個院子的主屋,經常睡在書房。如果他把公孫固偷偷帶了回來,會藏在哪裏呢?

她再想看清一點,鐘建已經把白絹揉成一團,點火燒成了灰。

“聽說令尹的漂亮姬妾很多,可那些女人從不見人。”他倚着牆,環抱雙手啧啧感慨。

芈纾很鄙視他這種語氣,憤世嫉俗:“男人都一個樣。”

鐘建踩滅火星,笑道:“我可沒說女人都一個樣。令尹性子謹慎,控制欲強,王孫大人所在的梅堂離書房很近,我以為書房和姬妾住的後院可以排除;我們來時經過的北邊花園并無異常,光明正大的客房和人多眼雜的夥房嘛,也不大可能,那就剩下祠堂和南邊花園了。我們先去花園。”

芈纾緊緊跟着他,不禁懷疑他以前是不是來過令尹府,連抄小道都抄的如此熟稔,他明明最多只看了兩遍。

“你記性真好。”她由衷地稱贊。

鐘建沒接話。

芈纾不再開口,她不知道鐘建來郢城前經歷了多少事,才變得如此圓滑機敏、身手不凡。

兩人來到花園,梅花開得正盛,簇擁着一口狹窄的水井,兩個打瞌睡的衛兵靠在臺階下。

鐘建略掃一眼,微微搖頭:“走吧。”

芈纾跟他穿過黑黢黢的樹叢,轉眼就來到祠堂的小院子裏。庭中雜亂地堆放着一批木材,東邊的大屋比較新,還挂着燈,一輛蓋着麻布的板車停在階下,門口有兩個人在巡邏,兩個人在吃東西。

鐘建把頭一低:“有人來了。”

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影疾步走到階上,那背影化成灰芈纾都認識,正是穿着常服的令尹子常。他怎麽還沒去書房見王孫圉?

子常與守門的人說了兩句,親自接過燭臺,走到一處黑暗的角落看了看,又帶着長随從西邊離開。

侍衛提燈來回走動,鐘建凝神一刻,終于看清了那個角落裏有一口不起眼的井,地上有兩道深深的轍印。

芈纾想起下午看到的板車蓋有麻布,下面伸出野雞的尾巴,好像裝的很滿。子常上午上了朝,只帶不到十個人出城,不到申正就回來,這個月份禁止捕獵鹿、熊,這麽短的時間內他們應該打不到很多野禽。如果滿載而歸,那他的車跑的不是一般快……但是車上的東西足夠重。

她在院子裏看來看去,目光倏然被一個東西鈎住了,兩名吃東西的侍衛在子常走後席地而坐,中間擺着四個極其精致的小酒壺。她的眼神觸到他們送入口中的肉幹,數了數地上包袱重剩下的,一、三、五、七……

還系着紅綢子!不就是她給公孫固送的全套束脩禮嗎?

她咬牙切齒,鐘建察覺出異樣,在黑暗裏攜着她退後,一直退到無人的院牆外,才問:“你餓了?”

芈纾摩拳擦掌:“公孫固絕對藏在這府裏,他們連我送的拜師禮都劫去了!我回去一定叫王兄治他們的罪!”

鐘建吩咐她在原地不要動,自己貼着牆折回南花園。風卷過枯枝落葉,發出尖銳的呼嘯。芈纾抱着膝蓋警惕地盯着暗處,屏住呼吸,仿佛那兒有只蟄伏的猛獸。

終于,熟悉的身影又出現了。

鐘建擦去額上汗水,篤定道:“令尹既然這麽緊張那口井,一定有貓膩。花園裏的是口枯井,如果侍衛把守的井也是枯井,說不定兩處相通。”

芈纾不能更贊同,可鐘建卻不許她跟去。

“你要是有個好歹,我全族都得遭殃,之前是我考慮不周,運氣好才沒被人抓到,這下要是在井裏被發現,他們就是甕中捉鼈。”

芈纾也不辯駁,彎腰探頭瞅了一瞅,一馬當先地沖出柴門,奔向花園裏兩個閉目養神的侍衛,腳步輕盈如煙。

鐘建腦子裏轟然一響,只恨自己反應慢了,連她頭發絲都抓不到。當下不管不顧地跟上,卻見她躲在柱子後,右手變出個袖珍葫蘆,放在侍衛鼻子下,拔了塞子輕輕一吹,那侍衛沿着柱子慢慢滑倒。另一邊也如法炮制,彈指間大功告成,鼾聲四起。

芈纾得意洋洋地收起小葫蘆,“秦國特産,不到萬不得已我才不舍得用。”

鐘建松了口氣,知道這是太後給她防身用的。他仍陰沉着臉,環顧一周,飛快地從井沿翻身而下,井壁幹燥粗糙很好落腳,沒多久就到了底。地上鋪着一層幹稻草,難怪之前丢石子下來聲音不對。他擦燃火折子,摸着井壁看了一圈,上方突然落下一粒小石子。

啪,又是一粒。

他擡頭,頭頂刮起風,一個影子疾速墜落。

芈纾在井旁守着,忽聽有人說話,幾星燈火在十丈外堵住了去路,可能是換班的侍衛。她一急,看到井底有光,扔了兩塊石頭做信號,不做多想就直接跳了下去,下落時才想起鐘建不一定能接住她……

“嘶……”

芈纾低頭看着自己的“墊子”,立即爬到一邊,搖他:“宵征,宵征,我不重的,你快起來有人來了……”

鐘建眼淚都被她壓出來了,這丫頭太沒心沒肺!她确實不重,可他也承受不起啊。

他捂着胸口壓抑咳嗽,芈纾歉然地望着他,兩顆黑曜石般的瞳仁近在咫尺:“對不起……”

鐘建往後一躲,後腦勺“咣”地砸到一塊鐵板,臉色立刻白了。

“快!”芈纾指着他背後的暗道,“掀開爬進去!”

鐵板約莫有三尺見方,還好不是封死的,左右一發力就揭開了,鐘建掏出個夜明珠向前一滾,原來裏面比外頭大得多。芈纾靈活地爬了進去,把他拼命往裏拽,生怕有人把他露在外頭的腿給砍了。鐘建撿起滅掉的火折子,剛把鐵板複原,頭上就傳來了侍衛的交談聲。

他們沒發現異常,又走開了,兩人呼出一口氣。鐘建拾起夜明珠,地面上有幾排鞋印,看來不久前有人從這爬出去。

芈纾腿發軟,撐着他的肩站起來,氣若游絲:“這裏是什麽地方……”

少女溫熱的氣息就在耳邊,鐘建拂開她的手,神态嚴厲地指着她:“站好,靠牆,不許動。”

他的怒氣爆發了:“你從來不聽話嗎?誰讓你貿然行動的?誰讓你亂摸亂碰的?這裏不是王宮,是令尹府!”

“宵征……”

“不許說話!”他兇神惡煞。

芈纾無辜地把手舉到他跟前:“你身上有沒有帶藥?”

她下午弄的傷口剛才又被鐵板劃了一下,鮮血直流,鐘建不吭聲了,在袖袋裏摸索一遍,臉色不大好看。

芈纾讓他轉過去,撕下一小幅裏衣的袖子簡單地包紮起來,“算了,走吧。”

鐘建趴在石壁上聽了聽,做了個跟上的手勢。前方的路越來越寬,漸漸有細微的水流聲。走了沒多久,上邊漏下一絲昏黃的光,他在心裏把地圖過了一遍,攥着芈纾的手腕往右邊一條路去,芈纾眼尖地指着地上,她做的小布狗!

鐘建對這慘絕人寰的手藝熟悉得很,他也有只小黑狗,是拜師的禮。他撿起栽在沙土裏的小黃狗,心中立即明白是怎麽回事,往前探了幾步,果然有個人縮在通道盡頭,雙手被縛住,敏銳地回頭——

“孔雀!”

公孫固詫異地看着來人,聽到這稱呼,蒼白的臉霎時轉青,她叫誰?

芈纾驚喜地捂住自己的嘴,手指都不疼了,壓低嗓門:“我們來救你。”

鐘建一刀砍斷麻繩,“走。”

公孫固費力地站起身,發髻淩亂,雪白的袍子上黑一道黃一道,這副樣子連他自己都嫌棄。前院似乎出了事,府中侍衛把他從祠堂旁邊的耳房搬出來,背下井底藏在暗道裏。上午他剛出城不久就給令尹的人追上了,令尹脅迫他投入麾下,他不從,仆人被殺,被擄走前臨時放出鴿子通知老琴師,沒想到來救他的不是針城的人,而是這兩個……小孩兒。

三人不做多言,輕手輕腳地沿原路返回,走了一段,公孫固低聲道:“我聽侍衛說這條暗道有三個大出口,最長的要走小半個時辰,不知通向何處。”

這裏本是快幹涸的暗河,地勢起伏,此處頂部離地面很近。石壁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在大喊捉賊,芈纾的心一點點涼了下來,因為她還聽見王孫圉聲嘶力竭地和人吵架,好像要找帶進來的兩個家仆。

“他們發現大人不見了。”鐘建皺眉,“您怎麽看?”

公孫固思索須臾,“保住公主名聲再說,你們下來的地方應該已經被人守住,不能回去,我們順着水流走,令尹府地勢高,傾斜的一方向着東南。”

前方出現分岔路,身後腳步乍響,鐘建擡手一指,三人接閃進右邊的暗道,擦亮火折子沒命地跑了一陣,後頭再無聲息。

芈纾擔憂道:“先生找不見我們,肯定不走。”

鐘建涼涼地提醒:“你還知道他着急,誰叫你亂跑?目前只能早點出去,回宮要緊。”

這條暗道出奇的寬敞平坦,兩個少年把芈纾護在中間,走了不久就大汗淋漓。路好像怎麽也走不完似的,三個人都累的夠嗆,不再說話,只有窸窸窣窣的流水聲回蕩在通道裏。鐘建在拐角處駐足,公孫固也看到了,地上的轍印裏嵌着半枚銀幣。有人曾經在這裏拿車子運過貨物。

鐘建吹去銀幣上的土,問芈纾:“認得嗎?”

芈纾搖搖頭。

“這是共王時期鑄的錢,市面上已經不流通了,公主自然沒見過。”公孫固只瞟了一眼就認出來。

“難道這條密道是四十年前修的?”芈纾不明所以,楚共王是她的曾祖父,四十年前就去世了。

公孫固蹲下身,撚起一抹塵土,又舉起火折子細看石壁,“才加固過,不超過十年。”

鐘建把錢收好,若有所思:“原來公孫大人對土木頗有鑽研。”

“針城常年發水災,我家中三代皆習水利土木。”他看了眼芈纾,似乎在腹诽上次在進府查書被她捉住的事。

芈纾裝作沒聽見,裹緊衣服走在前頭,臉上撲來一絲寒風。

有出口!

鐘建将她擋在身後,抽出佩劍謹慎地靠近轉角處,所幸無人,地上只堆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木頭,看起來是兩三輛拆散的車。左邊的石壁有容一人匍匐通過的鐵板,長寬約三尺,和花園裏的井底一樣。

鐵板有些年月,絲絲透風,鐘建用刀鞘慢慢頂開,外頭被什麽東西擋住,不見一絲月光。

三人的心咚咚跳着,呼吸急促可聞。

公孫固伸手抓了一根車轱辘上的木條,放在眼下瞧了半天,清秀的眉頭越皺越緊。

“這木頭……”

說話時鐘建已一鼓作氣爬出暗道,掌中托着夜明珠環視一周,幽幽地接上他的話——

“是上好的楠木,做棺材用的。”

*

楚國尚東,崇鬼神,東城邊緣有個很大的棺材鋪。此時城門早已關閉,鋪子裏空無一人,十三口廉價的單皮棺材停放在院子裏,蓋着竹席防雨。

遠處傳來夜枭凄厲的號叫,拴在樹下的老黑狗突然睜開眼睛,不安地朝大屋狂吠起來。

屋內停着七口精致的棺椁。

慘白的月光透過窗口照在一副棺蓋上,鮮豔的鳳鳥魚紋顯得無比妖異,陰風吹過,棺材裏剎那間亮起幽藍的鬼火,半開的棺蓋一點點往外移動……

若是有人進來準得吓瘋。

三只倒黴鬼狼狽不堪地爬出楠木棺,齊刷刷對着它拜了幾拜,靠在棺壁上撫胸喘氣。

“沒想到出口是這兒。”好半天芈纾才緩過神,她知道城東這個棺材鋪,卻從沒進來過。

楚人的墓葬都在城外,近處三四裏是平民和下等士人的墳,往遠了則是王公貴族的冢。這些年戰亂頻繁,棺材鋪都搬到城門口,生意紅火,一日能往城外擡六七趟。

鐘建盤膝而坐,把夜明珠放在三人中央,感到匪夷所思·:“看來這鋪子不僅賺死人錢,還打活人主意。”

平民百姓用楠木是僭越,這口棺材靠牆放置,蓋子不蓋嚴實,裏頭還有個密道,顯然不打算賣出去。芈纾大致能想出那些人的行動:鋪子裏打了幾輛車的部件,放到密道裏組裝,又或是直接在密道裏做工。楠木是好料子,防水承重,能比松木車多運不少東西。

車上到底運的是什麽呢?除了這裏和令尹府,暗道的第三個出口是哪裏?

公孫固脫離危險,用袖子拭去額上汗珠:“你一個侍衛,怎會有夜明珠?”

“偷的。”芈纾還在惱鐘建對她發火。

“小人雖比不上公主高貴,祖上家境畢竟也與公孫大人差不多,先父就剩這麽點財産,某些人還大肆污蔑。”

“原來如此,你是鄖公鐘氏之後,難怪眼界甚高。”公孫固若有所悟,直接批評:“信口雌黃是小人之舉,舅公可沒教過公主說謊。”

他們兩個居然一致對付起她來,芈纾十分生氣。

夜上四更,外頭寒氣深重,幾人決定今晚先在這兒湊合一宿,明日再做打算。宮裏發現公主不見了,肯定會派人來找,希望他們的速度能快過子常搜捕公孫固的人馬。

芈纾摩挲着袖子裏的小葫蘆,想到母親充滿信任的話語,深埋已久的愧疚如潮水湧上心頭,失落地垂着眼睫。

公孫固見她難得如此脆弱,清清嗓子,生硬道:“不管怎樣,多謝你們。公主……”

“公主膽大包天、咎由自取。”

芈纾氣急敗壞地擡頭,鐘建從容地接道:“不過我見她瞪眼如鈴、雙耳招風,天生一副勇猛無敵的異相,應是能化險為夷、長命百歲的。”

“撲哧。”公孫固矜持的面容露出千載難逢的欣賞:“妙,着實精妙!”

一個兩個都拿她尋開心,她到底是不是大楚威武高貴的公主!芈纾本來氣的要命,看到他們倆笑得前仰後合,自己不知為何也跟着傻呵呵地樂起來。

公孫固好容易止住笑,破天荒拍拍鐘建的肩,“我只比你大一歲,當城尹也沒兩年,你以後就喚我的字罷。”他是世家子弟,自小束縛繁多,對鐘建豐富的入世經驗有些羨慕。

芈纾一口血哽在喉嚨裏,為何連他這麽傲氣的人都對鐘建刮目相看啊!她怕是下輩子也學不會這種搭讪的技巧。

“你們之前怎麽認識的?”

公孫固頗有興味地瞧着她:“公主不是要拜我為師嗎?宵征早你一日就來府館找我,我給他介紹了一名琴師做師父。你來得遲,連師父的份都沒了。”

芈纾恍然大悟,“怪不得你那天說‘一個兩個都來找你’,原來是這個意思。”不過鐘建消息也真是靈通,竟然比她還早。

“宵征的天賦本就出衆,那天在宴上,吹笛的——”

鐘建忙朝公孫固使了個眼色,他雖摸不清狀況,卻夠義氣地話鋒一轉,說起其他事來。

少年們年紀相仿,一個老練,一個清貴,聊了幾句發覺興趣相投,不禁互生好感,從天文地理談到家長裏短,天南海北巨細無遺,芈纾才疏學淺,想插嘴都不知道從何插起,只怨平時不好好聽課,他們談的東西聽都聽不懂。

風更加冷,三人迫不得已從屋裏翻出木柴,燃起一小堆火,圍坐在火堆旁。鐘建從外面的井裏打來一桶水,找出陶壺煮沸,每人捧着喝了幾口暖身。

芈纾撐不住困極,他們的談話聲變得很遙遠,眼皮慢慢合上了。身上多了張被子,好像還有誰在擺弄她的手指。她蹭了蹭暖和的絨毛,沉沉地睡過去。

“令尹到底要你做什麽事?光是惜才,可不會冒劫掠貴族的風險。”少年望着他,純黑的眼眸剔透敏睿,兩簇篝火在瞳孔中靜靜地燃燒。

“是關于修築水利的?”

公孫固霍然擡眼,緩緩道:“知道這些對你沒有好處,恕我無可奉告。”

鐘建伸了個懶腰,躺倒在幹草上。

“你天賦奇高,心智遠超常人,甘心一輩子困于王宮,屈居人下?”

“我高興。”

公孫固愕然許久,方笑道:“好,好!天下果真有你這般奇人,身在桎梏,實則比誰都自由。”

“我只是不甘心一輩子都按別人希望的那樣,平庸度過。”月光灑在少年清俊的面龐上,把他的眉宇襯托得更加疏朗,“就像公主不甘心當個普通的公主。”

他轉過臉,眸光帶着柔和的笑意,身邊的姑娘已經睡熟了。

*

芈纾是被狗叫吵醒的。

天還不亮,她迷迷糊糊地頂着一頭亂發坐起來,臉頰紅撲撲的,“綠蘿……”

“阿嚏!”

公孫固跪坐在面前,游魂似的盯着她,面上一絲血色也無,活像剛從棺材裏爬出來,芈纾一個激靈又躺了回去。

“公主可以将袍子還我了嗎?”

芈纾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掀起身上的袍子給他:“謝謝,我回去送你件狐裘。”

“睡好了就走,有人來了。”鐘建收拾完屋裏,頂着黑眼圈沒好氣地道。他從窗口看去,院門處出現幾盞燈。

三人靜悄悄地從後窗陸續溜出,芈纾還擔心公孫固做不慣雞鳴狗盜的事,沒想到他撐着窗沿輕松一躍,姿勢漂亮地落地,做了個手勢,示意大家在這聽壁腳。

房裏是兩個棺材鋪的夥計,家住附近,這幾天起早貪黑地趕工。三個人趴在牆上,豎起耳朵,果然聽到他們談論着城裏的事。

“大晚上挨家挨戶搜,好像是令尹家裏鬧賊了,輕薄了他新納的美姬……”

公孫固臉黑了,芈纾捂嘴憋笑。

“哎?我家怎麽是官府的人來搜查,說宮中兩名侍衛卷了金銀財寶逃出來。”

輪到芈纾和鐘建臉黑了。

“現在街上都是官兵和府兵,怪吓人的。別說了,趕快把棺材擡出去,一會兒王孫老大人派人來取。”

芈纾手腳冰涼,感覺天都塌了,又聽一人道:“白發人送黑發人啊……聽說是他家的晚輩死了,要不老板剛才怎麽急匆匆讓我們把這口擺着看的棺材放到院子裏呢?”

“他內人早死了,一直未續娶,哪來的晚輩?……”

芈纾放下心,公孫固臉色剎那間變得很古怪。

趁屋裏的夥計們開始忙活,鐘建道:“我們不能就這麽出去,萬一碰上令尹府的人,他們不清楚公主身份,可能會殺人滅口,就像當年滅郤氏那樣。”

公孫固猜測:“舅公未必相信我死了,此舉是在逼王上動手。劫殺貴族的罪行太大,就算是令尹也擔不起。”

“我有辦法了!”芈纾靈光一現,不懷好意地看着公孫固,“物盡其用,不可浪費呀。”

*

正是陰陽交割之時,棺材鋪裏一片死寂,黑狗乖乖地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兩個穿着粗麻衣衫的夥計正在院子裏刨木頭,當天邊出現一絲魚肚白,外面走來四個人,吆喝道:“棺材可準備好了?”

小夥計滿臉炭灰,放下手裏的刻刀迎上來,伸出包紮過的手一指旁邊:“王孫大人急要的,小人怎敢怠慢。老板吩咐小人同阿兄跟着,到了府上再拿工錢。”

來人圍着黑沉沉的楠木棺看了一圈,椁上的顏料很新,雕镂也精致,滿意道:“跟我們走吧。”

“幾位擡穩點,千萬別歪了,不吉利。”

她和鐘建跟着四個家丁出了院子,真心希望不要有人來打擾屋裏兩個真正的夥計睡大覺。街上的士兵來來往往,分不清誰是令尹府的人,誰是王宮的人,兩人不由靠得很近,低眉順眼地走路,遇上幾撥侍衛都嫌棺材晦氣,問了幾句就放過了。

鐘建裝起什麽來都很像,一會兒嫌風太大吹傷了顏料,一會兒又嫌家丁步伐太快颠歪了裏頭的棺,和家丁們東拉西扯,把話套了個全。

就快到了……芈纾一眼就看到巷子裏王孫圉的家門,劫後餘生的喜悅沖上眉梢,不料被家丁瞥見:

“我家死了人,你高興什麽?”

“我,我……先生!先生!”她動如脫兔,三兩下跨上臺階,朝門口憔悴不堪的老人奔過去,想起不能暴露身份,興高采烈道:“我把棺材給您送來了!”

王孫圉正大喇喇地坐在院子裏在等棺材,揉了揉昏花老眼,顫抖着張大嘴,望望灰頭土臉的芈纾和鐘建,又望望那口楠木棺椁,身子一晃就要栽倒。

“先生,是我呀!”

芈纾摘下帽子,抹了把臉,王孫圉癱在草席上,看到這張糟心的面孔,抄起手邊的雞毛撣子就抽了過去:

“你、你還敢回來……”

木柄懸在空中,鐘建賠笑着扶住他的手,芈纾以為他要替自己求情,結果他奉承地蹦出一句:“先生,關門再打。”

門栓一插,雞毛撣子骨碌碌滾到地上,王孫圉對着小丫頭老淚縱橫:“你要是丢了,我怎麽跟先王交代啊……”

芈纾尴尬地笑笑,“那個,我們把公孫固裝到棺材裏了,您要不看一眼……”

王孫圉眼前一黑,鐘建手疾眼快地扶住,“是活的!”

棺蓋開始可怕地搖晃,一角白衣從縫隙裏伸了出來,緊接着蓋子滑開,裏面爬出一只青白的手……

家丁紛紛後退,蓋板一下子滑出去,裏頭的“屍體”趴着椁壁劇烈咳嗽,滿臉通紅。

“鳳岐!”王孫圉熱淚盈眶地抱住他,将他差點悶死:“好孩子!”

“舅公……咳咳……”

王孫圉覺得手上不對勁,拉起公孫固的手一看,滑溜溜的,原來那棺蓋的邊緣塗滿了油。

鐘建走過去給公孫固順氣,“氣孔鑽小了,抱歉。”

公孫固坐在棺材裏,長長呼出一口濁氣,“大恩不言謝,宵征,以後如果有我能幫上忙的,你盡管開口。”

芈纾不服氣地道:“那我呢?”

“你給我回宮!”王孫圉怒吼。

天知道他有多着急!

昨夜發現孩子們丢了,他立即拿着令牌進宮禀報,碰上了守在側門等公主的趙無咎,确認兩人并沒回來。還沒等楚王的搜查令頒下,令尹府就開始大肆搜捕盜賊,明擺着府裏出了事。要是三個人一起逃走,子常不知道裏頭有個金枝玉葉,很可能就這麽一鍋端了。一個是他的徒兒,一個是唯一的侄孫,他活了六十多年,慌得和毛頭小子一樣。

“王兄和母後那裏……”芈纾仿佛看到了結果,委婉地說:“讓公孫固和我們一起回宮吧,不然令尹還要害他。”

王孫圉知道她是怕一個人回宮,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現在就走。這棺材……做的甚好,留下給我送終吧。”

“啊?那不是要等到木頭都朽了才能用?”

“別說好聽的,沒用!”王孫圉已經受夠她這張嘴了。

*

楚王派人搜了一遍令尹府,表面上并無發現,朝上也沒對令尹發難,對外宣稱公孫固的家仆失足掉下山崖,在一個農戶家裏找到了人。

公孫固和楚王私談過後暫時以養傷為名留居宮中,常來聽王孫圉上課,平時也不知道在忙什麽,好消息是他終于答應空閑時來教她樂理。

芈纾意料之外地沒有對王兄的決定不滿。她從沒看過母親哭得這麽傷心自責,兄長熬紅了眼睛,看到她跪在殿裏,一巴掌就要甩過來,可最後還是抱着她問怎麽手上破了這麽大的口子。子西召回了王宮的衛兵,訓了她足足一個時辰,讓她在祖宗牌位跟前發誓不再私自深夜出宮。她又被關了禁閉,手還隐隐作痛,可心裏暖洋洋的。

日子平靜如水,梅花謝了,桃花開了,春風将王都染得姹紫嫣紅,使人們忘卻了邊境殘酷的戰争。這樣美麗的季節裏,遠方的國度傳來了不同尋常的消息,幾位國君派來使節求娶楚國唯一的公主,楚王都以胞妹還未及笄的理由婉拒。

一晚芈纾練完笛子坐在秋千上,王太後端着一個小銀盒過來,放在她身邊。

芈纾無奈地道:“又是什麽越國吳國送來的?我整天忙着讀書、練琴,哪有時間跟那些公子們扯東扯西。”

她打開看了眼,是首寫在絹帛上的詩,不禁感嘆:“連我的面都沒見過,都能寫得這樣生動形象,是個人才,就是虛僞了些。”

孟嬴道:“你不要光顧着拒絕,總有一個稱心。”

芈纾知道自己拖不了多久,到了十五歲必定得訂親,煩惱得睡都睡不着。她有那麽多的事想做!那麽多的東西要學!為什麽一定要找個丈夫,浪費她許多時間?

“阿娘……”她試探着不去觸及母親心中的傷痕,但實在太好奇了:“你在秦國的時候,有遇到、聽到、看到一個稱心的人嗎?”

王太後沉默一刻,彎起眼睛:“自然有的,每個人都會有。”

芈纾不再問了。

王太後拿過她手中的簫,吹起一支從未聽過的曲子,蒼涼而悠揚的簫聲随着晚風飄到月亮上,讓人想起大漠、孤煙和晚霞。

芈纾聽得起勁,曲子卻中斷了。

“我不記得後半支了。”太後放下竹簫。

芈纾忽然懂了,輕輕問:“那個人後來怎麽樣了?”

太後垂下眼睫,唇邊露出一絲溫柔而奇異的笑:“他飛到月亮上去了。”

“像弄玉和蕭史一樣嗎?”

“像弄玉和蕭史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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