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碾落成泥

碾落成泥

司機老李站在樓下,輕輕地嘆了口氣。

手機通訊錄上顯示着蘇母的名字,他猶豫了片刻,還是摁下了電話。

在這城中村格格不入的豪華轎車旁,有人停住腳步,聲音清冷,叫住他:“李叔。”

老李的手指一滞,慌亂地取消了撥電。他擡起頭,看向秦言,朝她點點頭,臉上露出一點慈愛的笑容,說道:“秦言。”

秦言站在昏黃的路燈下,她剛剛從黑暗中走出來,手裏握着一只嫣紅的玫瑰,看到老李,下意識地藏在身後。

有一節路的路燈已經壞了,加上她腳步很輕,老李根本沒有察覺她的到來。

她看向車內,問道:“你們怎麽在這裏?我剛剛去醫院,護士說小月已經出院了。”

老李尴尬地笑笑,說道:“小月和蘇臻剛剛去秦家找你,沒找到你。你爸留小月她們聊了會兒天,又讓我們來這裏找你。剛剛她們跟一個叫崔瑜的小姑娘上去了——得有一會兒了吧。”

秦言如遭雷擊,立在原地。

周身的一切仿佛都模糊了起來,她只感到刺骨的冷,仿佛回到了那個大雨傾盆的傍晚。

似乎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費盡心思藏匿起的一切過往都能被輕而易舉撕裂,平靜寡淡的生活能如此輕而易舉的被摧毀。

她聽到她的聲音響起,那麽清晰,那麽殘忍,一字一句,不容反駁:“她們聊了什麽?”

老李有些為難地說道:“應該就是說你被抱錯的事情,還有崔家的車禍——秦言,蘇夫人跟我說過你爸媽和秦夫人在車禍中去世的事情,對此,我深表遺憾。蘇夫人再三說過,不想讓小月跟你走得太近,今天小月來這裏找你,我阻攔過,但是她不聽。其實我早該跟蘇夫人通知一聲的——”

他後面說了什麽,已經無關緊要了。

秦言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的一切好像都不複存在。她身子晃了晃,站在原地許久,才彙聚了全身力氣一般,輕聲道:“謝謝你了,李叔。”

說罷,神色恍惚地往樓道裏走。

老李見她神色異常,開口道:“秦言!”

一連喊了三聲,秦言才聽到。她轉過身,整個人已經沒入黑暗中,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單薄影子,如黑夜裏的一抹游魂,孤苦無依。

黑暗裏,她說道:“怎麽了,李叔。”

老李躊躇許久,這才面帶愁容地開口道:“秦言,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但你跟小月都是我看着長大的,你們倆就像我的半個孩子。你從小就很堅強,小月她太脆弱了,她之前一直纏着你,是因為不知道這些,現在知道了,多半也會因為同情想要繼續靠近你。但你也知道,你不是秦家的女兒了,現在又住在這種地方,再跟小月來往,只會對她有害無利。”

“蘇夫人和蕭振的母親聊得很投機,兩家現在交情很好,以前小月任性跟蕭振分手,但現在蕭振為了她追過來,兩家都有點擔憂蕭振對你的舊情重燃——你也不要怪蘇夫人,她很擔心小月的身體,再三地說過讓我看着小月。你還是要避嫌,跟小月保持些距離。她一直是嬌生慣養的,如果因為你跟家裏鬧出什麽別扭,她吃不了你這樣的苦,受不起你遭過的罪。”

“所以,就當是為了小月,算李叔求你了,別讓我們為難了。”

你很堅強,所以請你獨自一人承受所有的不幸。

不要再将你的不幸,帶到蘇飲月身上。

言辭誠懇,發自肺腑。

黑暗中,似乎有什麽墜地。

秦言的聲音在黑夜中慢慢恢複平靜。

她說:“好。”

老李松了口氣,他拿出手機,責任和憐憫在他的心裏抗衡。猶豫許久,他終于還是放下了手機。

……

三樓唯一亮着的一盞燈光下,蘇臻和崔瑜蹲在牆角,一起湊着頭玩手機。

蘇飲月站在門口,呆呆地看着鐵門出神。

崔瑜時不時爆發一陣清脆笑聲,兩人玩着同一款手機游戲,但崔瑜反應速度比蘇臻更快,蘇臻這年級學霸第一次被人在游戲上碾壓,氣得不輕,一個勁憋着氣趕超她。

每每聽到崔瑜哈哈大笑,蘇臻就會怒目相視:“別笑了!小心把對面那棟樓的大媽又引出來!”

崔瑜嘴上雖然硬氣,聽到蘇臻這樣說,還是會把剩下的笑聲給憋回去。她時不時往自己腿上拍一巴掌,嫌棄地在蘇臻身上擦了擦,說道:“今年的蚊子這麽勤快嗎,五月份就出來幹活了?!”

蘇臻勃然大怒:“你在我身上擦什麽?蚊子血這麽髒,不知道拿紙擦嗎?”

崔瑜擺手:“行了,沒帶紙,你看我渾身就這幾個兜,哪裏來的地方放紙?”

蘇臻沒好氣地掏出一包紙,遞給崔瑜。崔瑜接過來,擦了擦手,十分滿意地說道:“年輕人有前途,知道随身帶紙,為美女提供貼心服務。”

蘇臻呸了一聲,他恨恨道:“有這樣自稱美女的嗎,真是王婆賣瓜。”

崔瑜潇灑地甩了甩自己的紅發,朝他抛了個媚眼,妩媚動人,電眼如絲:“請你扪心自問,難道我不是美女嗎?”

蘇臻翻了個白眼,崔瑜看向蘇飲月,又笑吟吟地說道:“難道只有你姐姐這樣的,才算是美女嗎?”

她單手托腮,盯着蘇飲月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笑眯眯地說道:“你姐也的确是個美女,配得上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這八個字。”

蘇臻頭也不擡,在游戲上悶頭苦幹。他随口說道:“啧啧,你竟然還會說成語,不對,你不是看我姐不順眼嗎?”

崔瑜眯了眯眼,眼神忽然變得飄忽。她态度随和,十分自然地說道:“我讨厭所有親近秦言的人,但你姐,我不讨厭。”

蘇臻哦了一聲,崔瑜又發自真心地說道:“雖然你姐看似單純無腦,但其實很有原則。這年頭,能堅持原則的人不多了。之前說你姐蠢,是我氣話,希望你們不要放在心上。”

蘇臻忙于和游戲争鬥,敷衍說道:“沒事,反正我姐忘性大,明天指不定都記不住你是誰了。”

崔瑜一噎,蘇臻看她當真,又擡起頭說道:“我開玩笑的,我姐氣急了也罵我蠢,放心,她不會計較這些的。”

……

蘇飲月站在門口,樓道的盡頭,慢慢地從黑暗中走出一人。

秦言的臉色有些蒼白,她的目光落在蘇飲月身上,再挪到角落裏跟蘇臻殺得火熱的崔瑜身上。

她的腳步輕不可聞,直到走到樓道,都無人察覺。

目光從她們三人身上掃過,最終定在了蘇飲月身上,秦言慢慢地開口,聲音陌生地連自己都不敢置信:“你們在這裏,是在等我嗎?”

崔瑜猛地站起身來,游戲也不打了。蘇飲月轉身,看到秦言,當即朝她走過來。

秦言看着她朝自己走近,仿佛是罪人靜待神邸的宣判。

會怎樣對她?

同情,憐憫,避讓,厭惡,還是擔憂?

蘇飲月走到秦言面前頓住腳步,她比秦言稍低了一點,微微仰起頭,眼裏有真切的憤怒。

她的眼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紅了,氣得像炸毛了的貓,恨恨道:“你怎麽不來醫院找我?”

“你不是說好了要來醫院找我嗎?”

“我到處找你,秦言,你為什麽要騙我?”

遲來的委屈和憤怒此刻達到了爆發點,醞釀已久的風暴讓她仿佛是一個即将爆炸的氣球,她渾身是刺,又氣又恨,站在秦言面前,盡情地指控她:“你玩弄我的感情,把我當猴耍,崔一涵跟你是親戚關系,你還挑釁我,秦言,你說了今天要來看我,結果我等到晚上你都不來,秦言,騙我好玩嗎?”

蘇臻在後面目瞪口呆,看着姐姐的爆發,他忍不住插嘴道:“姐,玩弄感情這個詞不是這樣用的。”

蘇飲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恨恨道:“你別說話!”

蘇臻一縮脖子,作壁上觀。

秦言沉默良久,蘇飲月不等她回答,又繼續連珠炮彈一樣轟炸:“秦言,你太過分了,每次都是這樣一聲不吭走掉,昨天你答應過我不會一聲不吭消失,也答應過我今天要來看我,我如果不來這裏找你,你估計想都想不起我的存在來!”

蘇飲月說完了這一大通,這才覺得心情順暢了許多。蘇臻和崔瑜隔岸觀火,保持沉默。

秦言掃了一眼崔瑜,卻是答非所問。

她神色平靜地問道:“你為什麽要跟崔瑜在一起?”

蘇飲月沒想到自己一通發洩,秦言根本無動于衷。她伸手想要扳回秦言的視線,咬牙切齒地說道:“這個不是重點!”

秦言的目光落回蘇飲月臉上,終于有了些反應,說道:“我親生父母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嗎?”

不想面對,不想重回,不想再被別人同情悲憫的目光所淹沒。

如今卻只能由她親自将傷口揭開,将舊事重提。

蘇飲月皺着眉頭,秦言的臉色蒼白,她不得不在意。相較于自己的火氣,還是秦言的身體更重要。

她暫且壓下心頭的怒意,認真地說道:“我已經知道了。崔家的事情我也知道了,秦言……”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為什麽不來找我?!”

她每說一個字,秦言的臉就更蒼白一分。漸漸地,她耳朵嗡嗡作響,只看見蘇飲月的嘴一張一合,似乎在質問什麽,卻再無法有半點聲音傳來。

一字一句,仿若淩遲。

蘇飲月察覺她的神色似乎越發難看,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她踮起腳,伸手想要探一探秦言的額頭:“你臉色好難看,秦言,你怎麽了?”

秦言猛地抓住她貼在自己額頭的手,力氣極大。

她的眼睛漆黑如潭,幽深不見底,在蘇飲月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她聲音滿是嘲諷地問道:“蘇伯母沒跟你說過嗎,離我遠一點。”

她将蘇飲月的手緊緊攥住,用了力氣,手指幾乎将她的手腕掐紅。

仿佛是所有深埋着的感情都在此刻沖擊着她漸漸松動的心房,無數的感情彙聚醞釀,秦言神情陰郁,語氣悲哀地說道:“蘇飲月,你為什麽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來招惹我呢?你難道不知道嗎,倘若你一直纏着我——”

會讓我情難自禁。

即便明知道你脆弱易碎,承受不了痛苦和煎熬,也自私地希望你可以在知曉我的不幸後,站在我身邊對抗所有質疑的目光和聲音,陪伴我,珍惜我,正視我,尊重我,在意我。

而不是像別人一樣,疏遠我,怨恨我,避讓我,同情我,憐憫我。

蘇飲月擡頭看着她,不明所以。

秦言後面的話斷在了喉頭,她的自控力一直很強。直到這種關頭,她也能很好的止住奔湧的情感。

她做不到那麽自私的事情,說不出這樣自利的話。

面前的蘇飲月,嬌美,動人,脆弱,如溫室裏的玫瑰,晶瑩沾着露水,在春光韶華裏盡情地招搖美麗。

她跟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更無法承受她這些破碎崩塌的生活。

手腕上傳來痛楚,蘇飲月微微皺眉。秦言察覺自己的失态,松開手,眼神裏帶着一絲疏離,将所有的情緒掩藏于無聲,淡淡道:“蘇飲月,我過去跟你是朋友,但是現在,我有自己的生活,你也有自己的交際,何必沉湎于過去呢?”

為什麽不能忘了我,去過你日月光明,錦繡前程的生活呢?

蘇飲月剛剛平複下的心情又被她這句話成功攪起滔天巨浪,當即恨恨道:“你有大病是吧,答應了我的事情為什麽不做到?”

秦言看着她,清冷疏離,仿佛和她之間豎起了無形的屏障,漠然道:“只是你自己太較真。”

蘇飲月如遭雷擊,她立在原地,半響後才紅着眼說道:“秦言,你以前都說到做到的!”

秦言繞過她,徑直掏出鑰匙開門,冷淡道:“你也知道是以前。”

蘇飲月氣得發瘋,還想追過去理論,秦言已經關上了門。

她擡手想捶門,但手在半空中握拳半響,還是無力地落了下去。

崔瑜在旁邊,嘴角露出譏诮的笑容,湊近蘇臻,輕聲說道:“你看,秦言現在已經不是你們認識的那個秦言了。靠近秦言的人,都會不幸,蘇臻,你可要勸你姐姐,離秦言遠一點。”

蘇臻有些不滿,剛想反駁,但轉念一想,反駁的話還是沒出口。

……

崔瑜和蘇臻走在前頭,兩人打着手機電筒,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蘇飲月在後面失魂落魄的走着。

蘇臻踩到個軟軟的長條物,他立刻警覺地朝地上打光,信誓旦旦地說道:“我踩到一條棍狀物!可能是踩到了一條蛇!”

崔瑜對他的想象力嘆為觀止,沒好氣地說道:“可別吹牛了,你能有這好運氣?”

蘇臻拿手機燈光照了照腳下,這才失望地從地上撿起一枝用霧面紙包裝起來的玫瑰。他大失所望,嘆了口氣道:“怎麽是朵玫瑰花,這地方還能有玫瑰花?”

雖然只有一朵,但玫瑰嫣紅,包裝精美,細細的蕾絲綁帶已經被踩出了褶皺,看得出來,挑選的人極為用心。

崔瑜接過來看了一眼,頗為不屑道:“真摳門,送玫瑰只送一朵。”

蘇臻也跟着點頭:“太寒碜了,我要是送花,最少也要送99朵。”

崔瑜開他玩笑:“喲,你倒是挺上道,就是不知道哪個小姐姐能有幸收到你的99朵玫瑰來了。”

她随手一抛,那朵精心挑選的玫瑰便落入了垃圾桶,碾落成泥,再無人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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