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遠處的對話仍在繼續:
“你只聽說了石像?那我知道的比你稍微多一些。聽人說,那是鬧了截交……”
“何為截交?”錢掌櫃茫然。
“《道藏》中說,男淫之鬼名戴文,女淫之鬼名截交。”趙掌櫃解釋道,“大約是因為死的皆是男子,故而有風傳說軍營裏鬧的是截交之鬼,專門吸男子精氣,才死了這麽多的人。”
“嗯……”年輕弟子摸摸下巴,主動加入讨論,“我覺得不是。應該是寡婦鬼吧?這種鬼和截交很像,也是專門吸男子精氣。被她纏上的人,往往上一刻還在正常走路,下一刻就沒了呼吸。也有不少是被鬼壓床,在睡夢中死——”
年輕弟子的話戛然而止。
他和古槐樹後轉出來的那道銀色身影對上視線,嘴還沒閉上就不自覺地打起哆嗦。
顏王的視線寒得像是能滲入骨髓,從面前三人身上依次掃過後,落在年輕弟子身上:“你是怎麽确信的?”
“啊……啊?”年輕弟子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光在顏王的注視下打顫了。
旁邊兩個更年長的更是一個都幫不上忙,看到顏王那件大顧朝只此一人能穿的銀色大氅後,直接膝蓋一軟,先後出溜進雪裏,跪得比誰都快:“攝攝攝……”
禁武令對江湖的摧殘才過去不到十年。
即便如今的江湖看起來已經複蘇,似乎欣欣向榮,但誰心裏都記得當年的紅衣大炮,誰都忘不掉西域沙漠中,只剩下一片廢墟的魔教琉璃宮。
這兩人會跪得這麽快,就是怕顏王聽到他們妄論軍營之事,一怒之下重演歷史,将他們的門派也化為廢墟。
“我、我……”年輕弟子眼淚都要吓出來了,求助的眼神四處亂飄。
“……”顧長雪抱着手臂斜靠在樹邊看了會,終究還是啧了下嘴,直起身走出來,“慌什麽。問你怎麽肯定軍營裏鬧的是寡婦鬼,不是截交的,又沒拿刀架在你脖子上。”
Advertisement
“哦,哦!”年輕弟子胡亂點頭,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樣連忙道,“前些日子,我押送貨品時曾路過軍營外圍,看到有士兵往周圍的林子裏擺稻草人。”
“就是這種等身高的稻草人,”年輕弟子比劃了一下,“外面還披了一層紅布。”
“我聽老一輩人說過,如果被寡婦鬼纏上,就得紮一個披着紅布的稻草人,立在家門口。再給稻草人裝上一個巨大的……嗯……”
年輕弟子小心翼翼地瞅了眼腰腹間的某個位置:“就是,‘那個’。好誤導寡婦鬼糾纏稻草人去,別纏着活人吸精氣。要是再講究些的,晚上睡覺時,男人還得穿上紅衣服,塗紅口脂,打扮成女子的樣子,才能逃過一劫。”
年輕弟子的話說完,旁邊跪着的兩人也終于反應過來為什麽顧長雪的聲音聽起來這麽耳熟了。
錢掌櫃差點沒厥過去,但為了門派的存亡,他還是趕緊腆着臉對顧長雪拜道:“貴人,貴人。我自幼習武,是個急性子,說話嘴上沒個把門的,方才多有冒犯,萬望——”
錢掌櫃剩餘的話變成了一陣鬼哭狼嚎。
顏王不知何時招來了玄銀衛,幾名玄銀衛板着臉上前,動作幹脆利索地将眼前的三人一并押住。
顧長雪蹙眉轉頭,就見顏王已經退回了大槐樹下,正垂着眸慢慢攏着大氅的絨領。
紛飛的亂雪遮蔽了顧長雪的視線,令他分辨不清顏王臉上的神色。
大約是感受到了顧長雪的視線,顏王擡起頭,那雙深潭似的眼睛望來,帶着比霜雪更為冰冷的極端冷靜,絲毫沒為掌櫃們的哀求所動搖。
三人半點不敢抵抗,就連性格最莽撞的錢掌櫃也沒敢動手,繃着身體任由鐐铐加身,只怕自己一時輕舉妄動,連累了九族與門派上下皆赴黃泉,年輕弟子更是害怕得嗚嗚哭起來。
顧長雪掃了眼形容狼狽的三人,臉色極差地看向顏王,“你幹什麽?”
“提人回去審問。”顏王的視線淡淡地從顧長雪的臉上掠過,又望向更遠方的雪霭,“還是陛下你另有高見?”
“……”顧長雪冷冷地看着顏王。
提人審問?可笑。
他與顏王相處的時間雖然加起來不到半日,卻能清楚地感知到面前這個人有多難對付。
這人能在意外碰面後立即猜到他的目的與蠱有關;即便不知曉司冰河與西域沙匪的存在,依舊能憑理智推出他想偷聽談話必然另有目的。
先前幾番對峙,他能得勝,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熟悉劇本,占着全知的上帝視角,而顏王不可能料到眼前的小皇帝換了個手拿劇本的裏子。
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會想不到他早就想明白的東西?
要麽,是這人根本不在意被抓的人到底無辜與否,反正人命在他眼中也沒多少分量。
要麽,這就是一場試探。
就像是兩頭猛獸在對決前,總要先盤旋幾周,打量清楚對手的爪子有多利,牙口有多鋒銳。
顧長雪冷着臉盯着顏王看了須臾,硬邦邦地開口:“這世間沒有鬼怪,害死軍營中兵卒的另有其人。”
“……”顏王摩挲着劍柄,轉回視線。
“軍營內務,概不外傳。外界有這麽多風言風語,無非是幕後之人意圖以鬼掩蓋真相。”
“你在這個弟子身上問不出新東西。”顧長雪冷嗤了一聲,“從景元殿離開,到錦礁樓再遇,你在軍營裏呆了這麽多天,士兵往森林裏放稻草人的事,你難道沒有早就查得清清楚楚?”
顧長雪放下環抱着的手臂,一步步走近,在顏王身前僅半步遠處停下。
“放稻草人的是誰,和案子有沒有關系,你早就知道。”顧長雪緊盯着顏王,近得幾乎能嗅到顏王身上的氣息。
這人就像是一截浸在寒潭裏的冷鐵,剛從冰封中被取出來,金屬的表面還散發着森涼的寒氣。
金屬的、冷硬的、無機質的……非人的。
“唯一對你有用的,只有這兩個掌櫃。”顧長雪輕聲低語着緩緩擡起手,寬袖順着隆起的腕骨滑落,半攏住修長的手指,“你想從他們口中問出食客的樣貌,好尋蹤溯源,找到那個放出消息的人。”
衣袖遮蓋間,顧長雪的手搭上顏王扶着腰間玄劍的手。
有那麽一兩秒,安靜矗立在顏王身後的玄銀衛破天荒地當着顏王的面騷動了起來,後排的人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然而被他瞪着的兩位當事人,一位沉靜不語,站在原地沒動,另一位膽大包天到直接用手指一寸寸擠開顏王覆着劍的手,幹脆利落地拔出玄黑色的長劍。
“铮——”
利刃出鞘,發出一聲嗡鳴。
顧長雪回身一劍斬開年輕弟子手上的鐐铐:“放了弟子,留下掌櫃。問詢後将二位遣送回家。”
他持劍回望:“這就是朕的‘高見’。”
想試探,那就來。
他對對手了如指掌,并不吝啬于露出自己的爪牙讓對手看得清楚。
不是試探也無妨,他終歸還握着能讓顏王退讓的底牌。
彌天大謊他都撒下了,還有什麽能讓他畏懼的?
顧長雪垂下眼睑,眼底劃過幾分自嘲。
到底……即便是在劇本裏,他還是做不到袖手旁觀。
林間陷入短暫的安靜。
片刻後,顧長雪聽見顏王慢慢踩着雪上前,在他背後站定,伸手從他手中抽回玄劍。
“花裏胡哨。”
顏王停頓幾秒,繼續銳評顧長雪的劍法:“不忍直視。”
“……”顧長雪面無表情地掀起眼皮,一腳踹在旁邊槐樹上。
顏王微微偏頭,輕易躲開砸落的雪。
并不敢亂動,以致被雪糊了一臉的無辜人等:“……”
·
雖然被澆了滿頭雪,但命應該是被保下來了。
兩個掌櫃離開後,年輕弟子恨不能貼着顧長雪走,以抵消對顏王的恐懼:“陛……陛下來錦礁樓,除了小靈貓,還有什麽想要的寶貝?即便不是這場拍賣會裏有的,若我知道貨源,也能告知一二。”
多好的機會啊,可惜旁邊杵了個礙事的玩意兒。顧長雪涼涼地看了眼顏王:“沒有。”
顏王:“我有。”
顏王迎着顧長雪“你要臉嗎”的眼神道:“你既已知曉軍營中的情況,我便直接問了。你可曾聽聞有什麽旁門左道,可令人變成石頭?”
顏王若有所思:“比如……毒或者蠱?”
這也是他今晚離開軍營,特地趕來錦礁樓的原因。
軍營出事,他第一個否決掉的就是鬼神之說,剩下的可能性數一數,也就剩下毒和蠱。
“還有。”顏王看了眼顧長雪,順道問了句,“可曾聽過什麽能僞裝懷孕的手段?”
顧長雪:“……”
他賞了顏王一對白眼,掉頭就走。
打從小樹林裏出來,他的心情就不是很好。明明顏王猜中了他的計劃,顧長雪卻懶得搭理,只邁着大長腿自顧自地走回廂房。
天字一號房距離樓梯口很近,顧長雪跨進門檻,往自己的椅子上一坐,就閉上眼睛,一副拒絕和外界交流的模樣。
負責天字一號廂房的小弟子端着茶水過來,懵懵地看了眼自己的同門,剛張嘴想問師兄為什麽突然跑來自己負責的房間,就被推了出去。
年輕弟子把師弟推出這間無間地獄,擦了下汗:“人變成石頭,我是真沒聽說過。即便江湖中的蠱和毒藥再千奇百怪,我也未曾聽過有這種功效的。但是這個僞裝懷孕……倒是有不少手段。”
“呵。”顧長雪手撐着額頭斜靠在椅上,聞聲睜開眼冷笑了一聲。
“……”一旁的方濟之本來還有些神經緊繃,聽到這冷笑,頓時松弛下來。
還能冷笑,看來不太緊急。
年輕弟子被顧長雪冷笑得有些迷茫,還以為自己解釋得太慢,惹得恩公不耐煩,連忙直入主題:“我聽老一輩人說過,苗女手裏有一種蠱,叫做公雞蠱。”
“中了公雞蠱的人,肚子會随着時間推移變大,十個月後從中蠱者的肚子裏破腹而出,令中蠱者死于非命。因為這個肚子逐漸變大的過程極像懷孕,所以也有人叫它孕蠱。”
“破腹而出?”顏王的目光轉過來,“那中蠱之人豈非必死無疑?”
“那也不是,蠱這種東西,還不是随着施蠱者的心意來嗎?”年輕弟子确實是挺愛八卦的,講起這些陳年瑣事來甚至忘記了害怕,嘿嘿一笑道,“我有個長輩就在苗疆中過孕蠱。當時他和一位苗女私定了終身,半途又被別的野花勾走了心,于是便背着苗女離開了苗疆。”
年輕弟子搖着頭,啧啧有聲:“沒兩個月啊,這肚子就漸漸大起來了。”
“開始還以為是吃得多,貼了秋膘。等到五六個月,嚯!那肚子大的!這可就沒法用吃胖了解釋了。”年輕弟子說得興致盎然,“我那長輩立刻就想起他離開苗疆前,苗女曾親自宰了一只公雞給他做過菜,明擺着是給自己下蠱了。沒辦法,他只好老老實實回苗疆認錯,最後那苗女讓他挺着肚子熬滿了十月,給足了教訓,才将那蠱弄出來。”
年輕弟子還給細細形容了一番:“那蠱出來,是從下面和着血一道出來的,狀似小産。不過還沒有一顆米粒兒大,倒是不折騰人,而且也沒留下什麽不好的病根子。”
“……”顧長雪靠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耷着眼尋思自己救這個小混蛋幹什麽,專門給自己添堵的嗎?
年輕弟子倒是從聊八卦中獲得了幾分激情和勇氣,意猶未盡地講完後,看向拍賣臺:“诶,剛好,開始拍蠱了。”
“……”顧長雪直接重重閉上眼睛,看都懶得看臺子。
糟心了沒幾秒,肩上忽然一沉。
他煩躁地睜開眼,斜睨了眼肩頭上搭着的銀色大氅,看向沒事突然獻殷勤的顏王:“有病?”
顏王站在椅後,扶着他的肩膀,沒讓顧長雪成功把大氅脫下來。
顧長雪不爽地啧了一聲,動了下薄唇,還沒來得及噴灑出更多的毒液,顏王微微俯身,摁着他的肩膀:“突然有些擔心陛下受寒,萬一小産該怎麽辦?”
風水輪轉,這次被耳語的人換成了自己。
顧長雪感覺到耳畔拂過的氣息,拳頭開始發癢:“……”
顏王的語氣難得有了波瀾,似笑非笑地道:“我突然還是挺期待這個孩子降生的。陛下可要千萬保重龍體……”
顏王的話并沒能講完。
一聲叱罵聲自廂房外傳來,半截就變為慘叫:“怎麽回——啊!!”
拍賣臺上,原本安分馴服地待在鼎內的蠱蟲陡然暴動,從鼎口中瘋狂湧出。
數以萬計的黑點蜂群一般從臺上席卷向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