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溫熱的呼吸噴灑在面龐上,掠起幾分癢意。
顧長雪愣了一下,扭頭看向背後的墓碑。
先前沒來得及看,此時仔細端詳,就發現這東西與其說是“墓碑”,不如說是一塊被切割下來的岩石。
顧長雪掃了眼林間分布的裸岩,可以确定立碑的人完全是就地取材。
“你在想什麽?”顏王出奇的有耐心。
“……”顧長雪條件反射地蹙了下眉,向後撤了一步。
他的右耳耳翼迅速泛開一片粉,被顏王方才的呼吸重點拂過的耳尖透着更深的胭紅。
顧長雪皺着眉往後又撤了一步,拉開過近的距離:“朕在想這個立碑的人,似乎在立碑之前,根本沒提前做任何準備。”
顧長雪若有所思:“正常人入葬,對墓碑的材質都有一定的要求,哪怕挑不起材質,至少墓碑的做工得齊整。這碑……”
歪七扭八,一看就沒有任何做工可言。
要麽是墳裏的人死得突然,他才沒做準備。要麽就是他根本不屑于為此人立碑,才草草了事。
顧長雪揉着耳朵,一邊思索,一邊繞到墓碑正面。
粗粝的石面上,刻着兩行簡短的字。雖有些潦草,卻仍能看得出刻字的人字跡清峻有力:
【廖望君之墓
司冰河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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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九天說的那塊司冰河為廖望君立的墓碑?顧長雪下意識地看向已經被掘開的坑:“你查到什麽了?”
九天始終找不到司冰河的蹤跡,顏王能查到嗎?
“……”顏王沒搭話。
“……”顧長雪頓住了動作。
他背對着顏王沒好氣地掀了個白眼,放下手,服氣地轉回身,先“自證清白”:“先前從枯井裏出來,你當着朕的面給玄銀衛傳信,說要調查九天。朕要是不願被你查到,早就讓九天掃清尾巴了,還輪得着讓玄銀衛知道?”
顧長雪這番颠倒黑白的話說得半點也不臉紅心跳。
他的确叮囑過九天不必掃清尾巴,但那也是在重一因被怕鬼被顏王吓到,暴露九天之後的事了。
不過,他發覺有玄銀衛跟蹤九天的時間節點,的确很早。
當初他在皇宮的枯井下,看到重一塞給他的紙條上寫着“回京之路有些太過順遂,總覺得不對勁”時,便有所預期。
及至重一暴露,他更加篤定會有“被顏王審問”這麽一天的到來,所以刻意留了後手,以便未來“自證清白”。
這也是當時他認為重一暴露九天的後果并不嚴重的原因——對顧長雪而言,但凡能被收拾幹淨的爛攤子,都算不上爛攤子。更別提重一暴露九天,未必是壞事,反倒給他接下來的謀劃提供了機會。
他這後手留得不虧,至少顏王姑且認可了這套合乎邏輯的解釋,向他揭開了葫蘆塞子:“我讓玄銀衛去各地官府調閱戶帖,并未查到司冰河其人。沒有戶帖,司冰河要麽是黑戶,要麽就改過名字。”
顧長雪掃了眼碑上的廖望君三字:“那這個廖望君呢?”
“也沒有戶帖。”
顏王說完,看着顧長雪,眼含鼓勵。顯然是期待顧長雪能滴情報之恩,湧情報相報。
可惜顧長雪本質上和顏王差不太多,在情報方面同屬貔貅。
湧情報相報是不可能湧的,只可能拿着棍子往葫蘆裏攪攪,看看還有沒有什麽沉底兒的情報沒掏出來:“小貍花呢?”
“……”顏王道,“小貍花倒是有。但叫這個名字人很多,有許多重名。”
鋸嘴葫蘆覺得自己的情報滴得有點虧,在顧長雪再度發問前提醒道:“你還沒有解釋,為何要查司冰河和這個小貍花?”
顧長雪早早設想過當下的境遇,此時淡定地道:“司冰河與朕有仇,小貍花……找她是受人所托,死前請朕代為照料。”
他并不擔心這兩句謊言會被揭穿。即便未來顏王與這兩人當面對質,這兩人的回答也只會替他圓上謊。
——司冰河與景帝有仇嗎?當然有。
他恨那些當年攻打西南的鎮壓軍,恨到跑出來毀滅世界,就連無辜的中原百姓,他也要一并毀掉,更別提景帝這個先帝之子——
當年下令鎮壓西南的人,可就是泰帝。
至于小貍花……
他受一個已死之人所托,想照顧小貍花。托付之人已死,小貍花又完全可以對“自己被人托付了、是誰托付的”毫不知情。這話單憑他一張嘴說,顏王連想試探都沒法子試探。
顏王顯然也意識到後一個解釋無從驗證,只能追問了一句前面的解釋:“有何仇?”
顧長雪嗤笑了一聲:“顏王攝政,宮中人為了明哲保身,只會踩高捧低。僅有一個小宮女待我很尊敬,但幾個月前卻不見蹤影。我最終只收到了她傳回的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害我者司冰河’。”
顏王涉政之後,整個大顧朝都被卷入混亂的風暴。趁着亂世,意圖從宮中出逃卻中途死掉的宮女為數衆多,顏王想查也查不到。
顧長雪有恃無恐,一通亂扯,面不改色:“宮中甚少有我在意之人,這位小宮女算是唯一一個。所以得到消息後,朕就讓九天出動,調查這個司冰河究竟是誰。”
“起初毫無頭緒,後來朕在錦礁樓遇上蠱蟲暴動,又在軍營和枯井裏見到了石屍,山重村同樣受這個叫做‘驚曉夢’的蠱的波及……”
“……所以,你懷疑那個宮女的死也和驚曉夢有關?”顏王暫且忽略了真實性的問題,敏銳地抓住話題的重點。
雖說京都的一系列蠱案已經查出元兇是吳攸父子,但通過蠱書,他們可是推導出在吳攸之前還有幾個不知名的上家在的。
顏王眉頭微擰,神色肅嚴了起來:“你認為,這個‘司冰河’是個關鍵人物?”
顧長雪颔首:“沒錯。不然朕為何要九天留下痕跡,刻意讓玄銀衛查到?”
他的謊撒到這裏,已經走完了先前精心布下的局。
最終一句,終于能夠圖窮匕見:“日後,朕還是會讓九天繼續調查這兩個人。你若是有興趣,也可以讓玄銀衛一并查探,如果有這兩人的消息,立刻告訴朕。”
及至這一刻,他籌謀這麽久的諸多目的,終于得償所願。
九天的一切行動,終于能光明正大地走上臺面。他也能利用顏王的情報網,擴大搜索司冰河的隊伍。
若是顏王能先他一步找到司冰河……那就太好了!他早期待着這兩人能夠碰面,只愁着怎麽幫這兩人牽線搭橋。
屆時,他便可以坐山觀虎鬥,悠閑地等待坐收漁翁之利。
顧長雪想想就龍心大悅,擡起手友善有加地拍了拍顏王的肩:“說說這墳裏的屍骨吧。”
“……”顏王不禁回憶了一下,自己方才确實沒有說話,對方怎麽就表現得好像他已經同意了一樣?
不過這件事的确沒什麽反對的必要。該查的,他終歸還是會交給玄銀衛去查,與九天合作,反倒更方便監控對方的動向,百利而無一害。
他沒在這個問題上糾結,攏着袖慢步走到顧長雪的身邊:“玄銀衛找到這座墳頭之前,就有人挖過這裏,土有新翻過的痕跡。”
顧長雪沒有隐瞞:“就是九天挖的。”
顏王點點頭,這與他推測的一致:“墳裏的人大概二十來歲,腿骨骨折過。”
這一段九天也曾經彙報過。
但緊接着顏王又道:“看屍骨身上留下的痕跡,應當是生前殺人不成反被殺。”
“?”顧長雪一愣。
照這麽說,墳裏的人在死前攻擊過人?
誰?司冰河?
不,不可能。以司冰河那種極端的記恨方式,如果有人想殺他,他将對方反殺後,定然會鞭屍以洩憤。
可面前的這具屍骨,端正完整,衣袍被收斂得整整齊齊,分明在下葬前被好好地打理過。
顧長雪不認為司冰河會如此友善地對待攻擊過自己的人,再加上匆匆立起的墓碑……以目前他所能得到信息,唯一能說得通的便只有兩種解釋。
“司冰河可能與這個廖望君是同夥,”顏王在旁邊道,“廖望君與某夥人發生沖突,殺人不成反被殺,司冰河沒料到會發生這種意外,所以才會仔細打理好同伴的屍首,随後就地取材,自己動手做了一個墳。”
也有另一種可能。顧長雪在心裏想。
就是司冰河出于某種原因,決定假死脫身,墳裏的屍首是他早早物色好的替罪羊。
指不定司冰河找到這個完美的替罪羊時,對方已經被人反殺完了。什麽攻擊、反殺,都與司冰河無關,司冰河想要的只是這具可以僞裝成自己的屍體而已。
他可以對将會代替自己吸引敵人注意的屍體有些許耐心,但墓碑,對于他假死的計劃造不成任何影響,自然沒必要浪費太多的時間。
顧長雪沒放縱自己胡思亂想太久,從懷中摸出那塊九天帶給他的銀牌,丢進顏王懷裏:“九天先前驗屍的時候,還在屍體的身上找到了這個。有什麽想法麽?”
顏王翻看了下銀牌的正背面:“這是西南人做的。”
“……??”顧長雪原本已經随意垂下的眼睫猛然擡起,神情變得有些驚愕,瞪向顏王。
不是說沒查到廖望君和司冰河嗎?怎麽通過黃金鎖直接确認是西南人做的?
顏王擡起頭:“阿……嗯?”
顏王閉上了嘴,饒有興致地仔細看着顧長雪的神情。
對方那張好看的面龐上,平日裏總是挂滿冷嘲熱諷,要麽就是皮笑肉不笑。這回居然千年難遇地露出了除此以外的神情,并且這種神情完全可以四舍五入地理解為對他的稱贊。
顏王不是一個有虛榮心的人,但在對方的瞪視下,他感覺這顆心快長出來了。以至于他短暫地從純粹公事公辦的狀态中脫離了出來,只反複逡巡對方的面龐,意圖将對方這副令人愉悅——咳,主要是令他愉悅的表情銘記下來。
“……”顧長雪感覺自己像只動物園裏限時展出的猴,“啊什麽?把話說完。”
顏王輕輕地啧了一聲,在顧長雪一腳踹來前道:“阿莎,在西南某些部族的語言裏,有‘清水姑娘’的意思。”
他将銀牌丢還給顧長雪,沖着牌面點點下巴:“這樣聯系起來看,上面的花鳥蟲獸的飾紋也很有那些西南部族的風格——他們認為萬物為靈,可祈庇佑。”
無孔不入的寒風掠過密林,拂過橫斜樹影。
顏王微微偏過臉,沖着更深處的密林示意了一下:“還有別的線索。要聽嗎?”
“?”鋸嘴葫蘆居然會主動往外倒東西了,稀奇。
顧長雪:“自然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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